身姿優雅的琴女隔著珠簾操著古琴,琴聲時而如鳴環佩、繞梁三日,時而珠落玉盤、高山流水。珠簾另一邊的正堂中間放置著一張案幾,擺放著幾碟精致小菜、一壇黃酒,李孝恭與房俊對坐暢飲,岑長倩從旁負責斟酒。


    窗外微風陣陣、夜色沁涼,好一個良辰美景、悠然愜意。


    李孝恭喝了口酒,歎了口氣,感慨道:“年歲不饒人啊,想當年本王也是大塊吃肉大口喝酒千杯不醉,現在卻隻能以此等溫潤之黃酒寥解饞蟲,再也受不得烈酒之侵襲。”


    房俊夾了一顆豆子放進嘴裏咀嚼,狐疑的瞅了李孝恭一眼,覺得他話裏有話……


    “郡王若是有何教誨不妨直言,否則小侄萬一猜錯了豈不是尷尬?”


    李孝恭啞然失笑,手指點了點房俊:“你這性格其實並不適合官場,若非依仗你父親的餘蔭加上先帝之寵愛,就算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無用武之地。不過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簡單、幹淨、純粹,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做事上而不是蠅營狗苟的做官,必然能夠成就一番震古爍今之事業。”


    “哎呦,郡王這般誇讚著實令小侄心驚膽跳,有什麽話還請您直說,該不會是讓我盡起左右金吾衛之精兵勁卒助您殺進太極宮吧?”


    “噗……咳咳!混賬東西!這等話是能亂說了?”


    李孝恭差點被一口酒給嗆死,咳嗽著斥罵一句,而後無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實打實的軍國重臣自應有沉穩內斂之氣,到了這個境界豈能依舊如以往那般率性而為、不懂規矩?”


    眼睛撇著一旁斟酒的岑長倩。


    簡直要氣死了,這種事是能拿來開玩笑的?萬一流傳出去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岑長倩低眉垂眼,恍若未聞。


    房俊笑嗬嗬道:“玩笑而已,何必當真?今夜襄邑郡王府那邊亂哄哄的紛紛擾擾,小侄正打算過去湊湊熱鬧卻被郡王叫來喝酒,而且言語之中似有所指、含而未露,實在是猜不透您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你就裝傻吧!”李孝恭哼了一聲,反問道:“你當真不知我說什麽?”


    “當著不知。”


    “不管你知不知,這句話我都要說,適可而止吧,別將局勢鬧得太凶惹得天下動蕩,否則怕是不好收場啊。”


    房俊眨眨眼:“越說越糊塗了,不知所雲。”


    李孝恭氣道:“你以為李景淑之死就沒人有疑心?”


    房俊一臉無辜:“混亂之中遭他人踩踏而死,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凶手即將歸案,這件事也要告一段落了。”


    “嗬,”李孝恭冷笑:“讓我猜猜,凶手肯定與宗室、勳貴無關,因為若是凶手出身其中這件事最終隻能被壓下去,達不到徹底攪亂局勢的目的,那就一定是世家子弟,隻是不知是關隴子弟還是河東子弟?哦,現如今河東世家被你收拾得俯首帖耳任憑驅策,沒道理去坑他們,那就一定是關隴子弟了,說說看我猜的對不對?”


    房俊略顯尷尬:“巧合,都是巧合。”


    “這世上哪來那麽多的巧合?越是巧合就越是說明不是巧合,襄邑郡王那邊今夜付出無數代價好不容易將宗室、勳貴們安撫下來,結果明早起來又冒出一個殺害李景淑的凶手,所有努力都白費、所有付出都沒有了意義,整個宗室、勳貴再度陷入紛擾,大家喊打喊殺與關隴門閥勢不兩立……你猜襄邑郡王會不會氣吐血?”


    李孝恭不在乎死的是李景淑還是誰,他在乎的是如此一來宗室將永無寧日。


    “宗室也好勳貴也罷,是需要不同聲音的,如果大家相親相愛、共同進退,陛下覺得睡覺的時候不安穩。”


    房俊抬眼看著李孝恭,淡然道:“大唐今日之盛世來之不易,我們不能放任大好局麵毀在一些居心叵測之輩的手中。”


    李孝恭默然。


    他不同意將宗室內部搞得分裂,但也知道僅憑他的威望已經不足以震懾宗室,李神符的功績自然不如他,可論及輩分、威望卻並不在他之下,若是任由李神符安安穩穩的發展下去,誰也不知道他會在勢力膨脹的基礎上做出一些什麽樣的不臣之舉。


    從陛下的角度、從朝臣的角度、乃至於整個天下的角度來說,讓李神符這個“利益團體”從內部分裂攻訐不斷是最符合當下局勢的。


    但李孝恭不是皇帝、也不是單純的大臣,他是李唐宗室子弟,他的利益不在天下、不在朝堂、而在於宗室。


    糾結良久,最終化為一聲長歎。


    “人老了不僅血氣衰竭連以往的膽量魄力都消失不見,若是放在年輕時候豈能容許那些人胡作非為?膽敢露出一點苗頭就會以雷霆之勢予以鎮壓,哪怕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可現在不行了,隱忍得太久了,顧忌也太多,不敢去承受那後果。”


    李孝恭一口抽幹杯中酒,看著岑長倩恭恭敬敬的將酒杯斟滿,唏噓道:“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像我這樣的老東西就應該老老實實的在家裏等死,不應該再去往朝堂上摻和了。”


    房俊舉杯與李孝恭幹了一杯,誠懇道:“郡王老驥伏櫪、寶刀未老,隻要有您在宗室就亂不起來,一小撮人鬼迷心竅做著春秋大夢遲早有敗亡之日,到時候還得郡王您站出來主持大局、穩定人心才行。”


    李孝恭就知道房俊與陛下必然已經有了針對宗室亂局的縝密計劃,略微放心之餘還是忍不住提醒一句:“驅虎吞狼是個好計策,但千萬不要小瞧李神符,或許他的功績不如李孝基、李神通,甚至不如李道宗、李元吉,但其心性之縝密、智計之超絕絕對是第一流,況且人隻要活得時間長一些總會比旁人擁有更多的優勢,一定要小心提防,千萬不能疏忽大意。”


    房俊連連點頭,表示受教。


    有些人之所以名聲不顯並非他自己能力不足,而是同時代的人太過於驚才絕豔這才讓他失去顯耀一時的機會從而被掩蓋了鋒芒,可隻要時機允許,馬上就能綻放出璀璨的光彩。


    在宗室這種混資曆、混輩分的地方,一個老東西所蘊藏的能量絕對讓外人意想不到……


    *****


    當夜留宿於平康坊,翌日清晨天尚未亮房俊便早早起床,洗漱之後簡單用了早膳便與岑長倩一道直奔明德門外帥帳,結果發現居然有人比他們先到一步……


    “呦,這不是臥床不起的隕國公嗎?您纏綿病榻身虛體弱還是留在府中養病好了,此間瑣事吾等自行處理即可,您不必記掛於心,若是耽擱病情折損了壽數可就太可惜了。”


    麵對房俊的冷嘲熱諷,張亮忍不住翻個白眼,是我想來的嗎?我都已經躺平放棄了,你卻左一個禦醫右一個禦醫往府上去,我若再不前來豈不是要被你按上一個“違抗聖諭”的罪名?


    不過他也有著最後一點尊嚴,按照房俊的意思昨日下午就讓他前來報到,結果他硬是拖到了今日,以此顯示他並非懼怕房俊還是有膽量反抗一二……


    “越國公說笑了,當下京畿局勢緊張,本帥身為右金吾衛大將軍身負維係治安之責,即便拖著病體也要履行職責,倒是這兩日累越國公代替本帥處置事務,實在是心內不安。”


    陛下敕命由你節製右金吾衛又怎麽樣?


    說到底我才是右金吾衛大將軍啊,你不過是暫帶而已,等你走了我還是名義上的大帥……


    “嗬嗬,”房俊瞅了張亮一眼,似笑非笑:“隕國公言之有理,您是貞觀勳臣當中碩果僅存的幾位之一,資曆深厚經驗豐富能力卓著,我不過是越俎代庖而已。既然隕國公已經病愈,那此間就由你主持吧,我正好回家補個覺,有什麽事可派人去府上知會一聲,告辭。”


    言罷起身,帶著自己的親兵疾馳而去,自明德門入城,居然果真回家補覺去了……


    張亮:“……”


    心心念念的統兵大權驟然落在頭上,令他有些懵然不敢置信,瞅瞅房俊遠去的背影,再看看一旁肅立一聲不吭的岑長倩,下意識說道:“這個……越國公是回家有事?”


    岑長倩恭聲道:“卑職不知,不過越國公已經說了此間由您主持,他來或不來無關緊要。”


    張亮狐疑,這是房俊的鷹犬爪牙應該說的話嗎?


    不對勁。


    他坐在帥帳之內,想了想,問道:“今日可有亟待處置之事?”


    岑長倩笑容矜持:“卑職乃左金吾衛長史。”


    你是右金吾衛大將軍,沒資格命令我幹活兒……


    張亮黑著臉,訓斥道:“放肆!陛下敕命由越國公節製金吾衛,可見左右金吾衛在此時應當互為一體、無分彼此,左右之分豈非可笑?越國公既然讓我主持,你自然應當聽命於我。”


    岑長倩點點頭:“隕國公教訓的是,卑職知錯,至於今日亟待處置之事……哦,移交韋叔夏及其卷宗前往三法司算是一件,當然隕國公不必親自前去,隻需您簽字畫押即可。”


    張亮隱隱覺得不妙,蹙眉問道:“韋叔夏所犯何事,居然要移交三法司?”


    “事涉李景淑之死,乃大案要案。”


    “……娘咧!”


    張亮悔之不及,就知道房俊沒安好心卻沒想到居然是如此之大一口黑鍋……


    案件由誰簽字、由誰移交,就意味著誰要為這件案子負責,成為事實上的“主審官”。


    李景淑之死這是誰都能沾邊的案子麽?若是判罰韋叔夏有罪,那就是得罪京兆韋氏,若是判罰韋叔夏無罪,宗室肯定不幹……不管怎麽做都是兩邊不是人,張亮捂著額頭知道自己又掉進了房俊的大坑,居然主動替房俊背起這口巨大的黑鍋。


    忍不住罵了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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