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桑楊頓一臉悲痛、強忍淚水:“論欽陵狡詐陰險,以其弟勃論讚刃從正麵吸引那錄驛之防備,其人則率領精銳繞過那錄驛翻越鄂拉山偷襲暖泉驛,暖泉驛守將


    麻珠力戰不敵,暖泉驛陷落。而後論欽陵由鄂拉山口向北挺進,與其弟南北夾擊,舍弟力戰而死、壯烈殉國,那錄驛失陷、大非川失守。”  而後抹了一把淚水,悲痛之色一掃而空,慨然道:“舍弟乃吐蕃軍人,為吐蕃、為讚普戰死沙場乃是無上榮耀,然而其畢竟失職導致那錄驛失陷,再大的榮耀


    也不能抵消責任,請讚普治其喪師失地之罪責!”


    鬆讚幹布:“……”


    見過無恥的,但這麽無恥的卻是少見。


    口口聲聲“力戰不敵”“為國捐軀”,我若是當真治其之罪,讓那些為國戍守邊疆的將士怎麽看?我這個讚普的威望還要不要了?


    明知我不可能治罪勒布傑卻還這麽說,顯得你很大公無私嗎?


    鬆讚幹布沉吟不語,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桑布紮坐在一旁,瞅了讚普的臉色一眼,開口道:“難得赤桑楊頓將軍如此深明大義、大公無私,臣下同意其觀點,願意上書請治勒布傑之罪,畢竟喪師失地乃是最大之罪責,使讚普陷入前所未有之屈辱,不治罪不足以正軍法,否則以後有誰見事不可為為了逃避追責便胡亂一死,置讚普於何地、置吐蕃於何地?”


    赤桑楊頓一雙虎目圓瞪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個陰險小人一口咬死。


    他之所以請讚普治勒布傑之罪便是以退為進的策略,可他確認讚普不會那麽做,將一個為國戰死之人治罪,這讓軍中將士怎麽看?讚普承受不了由此帶來的


    威望損失。


    可現在桑布紮提議治罪勒布傑則完全不同,因為所有負麵影響都被桑布紮背負過去,讚普可以“軍法如此縱有袒護之心卻無法平息眾怒”來搪塞,聲威無損。


    “現在不是追究勒布傑罪責的時候,將前方戰報拿來我看。”


    好在鬆讚幹布還是有幾分氣量的,雖然惱怒勒布傑喪師失地導致局勢糜爛,卻也念在其死戰不退的份兒上不予追究,甚至等到過一陣子此事的影響消弭一些


    ,再主動給勒布傑一些無關痛癢的榮譽撫恤,用以拉攏赤桑楊頓之心。


    “是。”


    赤桑楊頓鬆了口氣,有桑布紮這條毒蛇在旁邊煽風點火,導致自己差點聰明反被聰明誤,再不敢多言,趕緊將前方戰報呈上同時站在一旁予以講解。


    鬆讚幹布鎮定如常,似乎對於噶爾部落的反叛早已有所預見,擺擺手:“坐下來說,桑布紮給倒杯茶。”


    待到赤桑楊頓坐下,桑布紮給倒了一杯茶,雙手恭敬的放到其麵前,做了一個“請用”的手勢,赤桑楊頓頷首致意,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見鬆讚幹布已經開始翻閱戰報,這才挑著重點將戰況大略說了,末了說道:“噶爾部落得到大唐資助實力大增,尤其是戰報之上說大唐甚至贈送給了噶爾部落


    一些震天雷,論欽陵以之炸塌暖泉驛的圍牆,這才能快速將其攻陷導致勒布傑對鄂拉山以北暖泉驛發生的事情懵然無知,做出錯誤判斷主動出擊。”


    桑布紮低頭喝茶,對其這番依舊為勒布傑開拓的說辭不置可否。  鬆讚幹布默不作聲的一邊翻閱戰報、一邊聽取赤桑楊頓的敘述,良久才放下戰報,抬手揉了揉眉心,沉聲道:“那錄驛淪陷、大非川失守,鄂拉山口反而成為


    論欽陵的地利,其在隻需扼守山口便足矣阻擋我們十萬大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該當如何應對?”  赤桑楊頓從懷中取出一份輿圖,在茶幾之上開展,上麵線條簡陋、比例混亂,不過還是能清楚的看出整條“唐蕃道”的情況,粗壯的手指指著鄂拉山的位置,


    道:“鄂拉山也好、那錄驛也罷,其地利其實已經不重要,因為論欽陵絕無可能據守那錄驛劃地而治,因為大唐不允許他那麽做,他隻能厲兵秣馬、一往無前。”  大唐的戰略並不隱晦,甚至可以說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就是逼著噶爾部落主動與吐蕃開戰,以此消耗雙方的實力並且再無轉圜和好之機會,使得大唐的河西


    走廊安全無憂。


    論欽陵想要據守鄂拉山、劃山而治,唐人又怎會答允?


    桑布紮搖頭歎氣,神情很是惋惜:“東讚域鬆一時人傑,如今居然也淪為唐人之走狗,可悲,可歎。”


    赤桑楊頓不語,心中難免腹誹此人之厚顏無恥、心性涼薄。  他雖然體格勇武但實則亦是文官出身,曾經長官一段時間吐蕃的財稅大權,之所以走上武將之路就是因為他對於吐蕃的文官深惡痛絕。這些人看上去人模狗


    樣開口仁義道德、閉口造福一方,實則表裏不一、厚顏無恥,羞與之為伍。


    若不是你們文官覺得祿東讚權柄太盛、讚普對其信任太甚,從而聯合起來將祿東讚排斥出邏些城,又何至於有今日呢?


    現在將人逼反了轉過頭來又惺惺作態,實在是令人作嘔……


    鬆讚幹布看向赤桑楊頓,問道:“你認為應當如何應對?”


    雖然在他心裏更信任桑布紮、也更親近,但赤桑楊頓掌管吐蕃軍事,是軍方重臣,涉及戰爭必須詢問他的意見並且給予足夠的尊重。  赤桑楊頓挺了挺腰杆,道:“既然大唐打的主意是驅使噶爾部落與吐蕃發生火並進而削弱雙方的實力,那咱們自然不能讓大唐如願。以我之見,‘唐蕃道’上所有驛站、城池、據點全部實施‘堅壁清野’之策略,守而不攻、退而不讓,使得論欽陵勞師遠征卻不能長驅直入,且由於其不能在攻陷之地獲取補給,就隻能從伏


    俟城源源不斷的運輸糧秣輜重,可噶爾部落哪裏還有餘糧?所以最終消耗的是大唐的國力。”


    他對自己的策略很是得意。  大唐需要從河西征集糧食,跨越祁連山運到伏俟城,無論走大鬥拔穀再由伏俟城穿過大非川將糧食運抵那錄驛,還是走烏鞘嶺繞路鄯城穿越大非川抵達那錄


    驛,兩條路都很難走,行程一千餘裏不適合大隊人馬通行,路上人吃馬嚼就是一個極大的消耗,每運送十鬥米至那錄驛,至少也得消耗同等的糧食。


    大唐再是富有,也不可能在剛剛經曆一場傾舉國之力的東征之後不久,再承受這樣一個巨大負擔。


    況且論欽陵也必然不會盡心竭力的死戰到底,隻要大唐的糧秣運送捉襟見肘,論欽陵大可趁機按兵不動,戰事自然終止……


    桑布紮的切入點卻很出乎預料,他不去讚同或者質疑赤桑楊頓的戰略,而是問道:“如此說來,勒布傑主動出擊的戰略完全錯誤咯?”


    赤桑楊頓:“……”


    人都已經死了,這事兒卻還是過不去嗎?


    他也的確無言以對,若說勒布傑沒錯,那他這個“堅壁清野據守不出”的戰略就是放屁,可若說自己這個戰略沒問題,那麽勒布傑就是大錯特錯……  鬆讚幹布很是煩躁,沒理會明爭暗鬥的兩人,目光從敞開的窗戶看向遠處的雪山,上位者總是要麵對屬下們爭權奪利、各懷機心,然後不厭其煩的平衡各種


    勢力、緩和各種關係,力求在各個層麵都打成平衡。  但他實在是不耐煩做這種事,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整日裏處置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哪裏還有精力引領吐蕃發展、哪裏還有心氣去與高原之下那個舉世無雙的強大帝國爭鋒?


    也不知長安城裏的大唐皇帝是否與他麵對一樣困擾的處境……


    那錄驛之戰的戰報送抵長安的時候,朝堂上下對此並無太大波瀾,一則那錄驛太遠、戰報的延時性很大,都已經打完一個多月了,哪裏還有什麽緊迫感?再則噶爾部落與吐蕃之戰全權由裴行儉坐鎮武威予以處斷,朝堂上不宜指手畫腳。


    大唐軍隊隻運輸糧秣軍械並未直接參與,所以這種程度的戰略完全可以放權給裴行儉,朝堂之上諸公若是事事過問、處處參與,甚至連騎兵如何迂回、步卒


    如何布陣都要遠距離操作一番,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大唐從來沒有那樣的規矩,即便文韜武略天下無雙的太宗皇帝都對領軍在外的將帥賦予最大限度的權限,更何況是不通兵事的李承乾……


    但是在兵部衙門“委員會”的一次會議間隙,喝著茶的一眾大佬們還是對此戰展開了討論。


    尤其是房俊那種不斷挑動地區戰爭、促使當地勢力激戰不休、大唐坐收漁翁之利的戰略……


    李勣喝著茶水,看著房俊問道:“你是打算讓噶爾部落打一打做做樣子,還是當真支持他們打到邏些城下?”  房俊笑道:“怎可能讓他打到邏些城下?祿東讚在吐蕃的威望極其深厚,別看那些部族現在對鬆讚幹布馬首是瞻,可一旦噶爾部落的軍隊兵臨城下,與祿東讚暗通款曲者將不計其數,萬一當真被祿東讚攻進邏些城坐上吐蕃讚普之位,那才是麻煩。鬆讚幹布雖然一代雄主,但其本身謀略有限,況且為了平衡麾下各個部族隻能采取發展內政、減少用兵的策略。可祿東讚不同,他若上位,為了回報那些支持他的部族、鎮壓內部不服之人肯定要對外用兵,用戰爭轉移內部矛盾乃千古不易之真理,雖然人人都知道,但屢試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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