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武高位於千葉市鬧市的西邊,四周都是成片學校和住宅區。穿過海濱大道,便是綠意盎然的海濱公園了。


    霓虹的學製與其他國家有所不同,高中畢業後還要念三年的預科才能參加專門的大學選拔考試,來這裏就讀的學生絕大多數都已經成年。


    鬧中取靜的地理位置並不會給人多少浮躁之感,相反,生機勃勃從四麵八方湧來的學子像是齒輪運轉的第一聲轟鳴,讓千葉這個沉寂了一晚上的機器緩緩的運動了起來。


    江離第一天上學便是遲到,等他到的時候,留著瀑布般長發卻散亂的披著一件白大褂的女人正卷著試卷不耐煩的等著他。


    不久他就知道,她的名字叫平塚靜。


    “喂,你這家夥是故意的吧?”


    “不是,人生地不熟的,委實有些害羞。”


    “鬼扯,快點換鞋,”


    平塚靜嘟嘟囔囔的遞來一雙拖鞋。


    他還是第一次在學校裏幹這種事。門口排列儼然塗了層青漆的鐵質鞋櫃,刀槍入庫的肅然之感油然而生。


    “鞋放哪?”


    女人指了指一旁小櫃子上他的名字,顯然是剛用黑色記號筆寫上去的。


    “怎麽稱呼?”


    “平塚,平塚靜。寫漢字的話也許你會更明白一些。”


    即使對方已經需要她仰視,可在聽到有些晦澀,遲滯的發音後,她感受到類似母愛的東西於體內誕生了。


    她的語氣驟然放緩:“待會我準你進來,你才能進來,可曉得?”


    “你是我老師嘛……”


    “我有預感,接下來的兩年你會是最難搞的一批學生之一。”


    “老師怎麽能對學生說出這種話?”


    “希望待會你能證明我是錯的。”


    他就讀的是為歸國子女和海外留學學生所準備的j班,說起來也沒有和其他班級的學生有什麽不同,一樣的睡眠不足。


    待他陳述完自我介紹,絕大多數人還趴在課桌上,沉醉在早晨溫暖的被窩裏。


    “我坐在雪之下同學的旁邊就可以。”


    他說道。


    深吸一口氣,盡力裝作漠然的樣子看向底下端坐著的與陽乃幾分相似的女子。他並非是好色之徒,隻是初來乍到,不知該把視線投向哪裏為好。閃入眼簾的實際上是女子身上那身周正得體的黑色校服,與別具巧思細細纏繞在烏雲般濃密長發裏的紅色緞帶。


    如同雪之下陽乃講的那樣,滿座怪異的唏噓聲。在那之後,半昏暗的教室裏,透過紗窗的青色光線病態的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唯獨剩下病人般的喃喃囈語,難看的像是海潮退去後,暴露在黑色裸露岩床上的水渣。


    少女抬起頭來。


    半遮半露的眼睛顯露出某種清澈的瑰麗來,那是竊取自不屬於人間寒冷國度的悲哀之物,連同他被攝入少女瞳孔之中的人影也一齊變得悲戚起來。


    少年有些自慚形穢的避開了對方純粹的眼眸。唯其如此,他存在於浩渺煙塵中的情感才不至流產於接下來自卑的臆想中。


    興許是察覺到方才男人赤裸裸的眼神,少女不自覺遊移了幾分輕柔的視線,一股悄無聲息的緋紅迅速的爬上她的脖根,又如同幻覺般驟然的消褪了。


    “好。”


    清脆的令人感到有些悲傷。


    “那就這樣決定吧。沼田同學,下課後你把位子向後挪一格,後麵的同學也是。”


    平塚靜是他們的國文老師。


    正如她一塵不染的白大褂一樣,懸垂在門襟上一排孤零零的紐扣很好的替她詮釋了本人的氣質。


    “那麽,現在開始上課,翻到課本第一百二十一頁。”


    “欸?”


    學生不約而同的歎息聲,與之意料的不同,想象中冗長繁複的海外留學生歡迎環節並沒有占去多少上課的時間。


    江離去搬了張椅子。


    來的倉促,他連張像樣的桌子都沒有,包括書本,可謂是手無寸鐵。


    遺世獨立又煢煢孑立。沐浴於光芒中孤獨的雪之下如同耀陽下的春雪,冰冷的燃燒著。而低溫灼燒隻是流於表象,像是柔軟的尖刺,以緘默的形式存在,使他不忍住冒著流血的風險去觸碰。


    “對了,雪之下同學,接下來幾節課你和江離合並一本書看。他的新書教務處還沒發來。”


    “知道了。”


    他無法確定眼前的平塚老師是否是陽乃眾多的眼線之一,卻不免讓他生出一股懊悔的悲戚來。


    他又何嚐不是帶著目的接近的雪之下。那種對於薄幸的憐憫之心,現在也好像籠罩在複雜的懺悔之中,成了靜寂的刑罰。


    “你還看書嗎?”


    女子把書往邊上挪挪,使它恰好不至於從桌沿跌落,又用力的抻平了書頁。


    “看的,自然是看的。”


    他忙不迭的坐下把手放在腿上,規規矩矩的像個剛上學的小學生。


    人的一生大概能與五十萬人相見。時間的流駛,使他並不能篤定對方是否還認識他。究其緣故,乃是他也無法將眼前的女子與腦海裏多年前渺小的人影相重合。


    纖毫畢現,根根利落分明的耳後發際處,露出白皙透明的肌膚,下麵微瀾色的靜脈正以一種卓然的生命力微微躍動著。這種恍惚的美感像刀子一樣,將他記憶中人物斑斕的馬賽克通通敲碎了。


    她的睫毛很長,像是睡著了一樣,蓋在了金色的眼瞼上。四月的陽光使得她左半邊的臉都變得透明耀眼起來,而陰影的細線又拖拽她讓她不至於消失於凡間。當光線越過她高高細細鼻梁的一瞬間,光輝的波濤迅速的淹沒了她整張神聖的臉,顯示出奇異的輝煌來。


    “想說什麽的話,放學後再說好嗎?”


    “好。”


    她將課本翻了一頁,露出寫的密密麻麻,娟秀工整的筆記本。


    一覽無餘的字跡煽起他窺探他人內心的邪念,昔日裏少女伏案在桌前認真記著筆記的模樣,仿佛即刻置身於他的麵前。


    “看得清嗎?”


    對方毫無保留的純粹猛然打斷了他的遐思。


    “看得清的。”


    少女有些慌張的看了筆記一眼。


    “看得清的。”


    他重複了一遍,心中似有清泉般的暖流流過。


    此時此刻,他於內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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