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聊透頂。”


    雪之下把寫好了的燈籠遞給了江離,杵在樹邊的員工像是早已等好了一樣,緊接著就把掛杆伸了過來。


    “到處都是你姐姐的監控探頭,你在你姐姐心裏的地位不輕啊。”


    江離哂笑。


    他和雪之下的燈籠被掛在了架子上的最高處,將櫻樹漆黑的枝條照的透亮。這是顆山櫻樹,顏色比起其他種類來要薄了許多,隻能看到微微的一點粉色。在四月中旬的時節,花事落了將近一半,灰白色的石磚地麵上無人打理淒寂的花瓣難免惹人幾分落寞。


    “回去以後請記得我們的約定。”


    “什麽約定?”


    江離無趣的看著此刻兩隻有點多餘的手,上下翻轉了一會兒手掌,又慢慢放下。


    “你幫助我解除我們兩人之間婚約。我幫助你治療你心理上的陰暗想法。”


    “我沒有說我生病了,心理醫生給我的報告顯示我異常的健康。”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道。


    “雪之下,在你眼中我們恐怕都是一些需要“救贖”,“幫助”的對象,雖然我知道你對我實際上並沒有惡意。你在內心審視時於潛意識中把自己放在了救世主的位置上,想要給予我們適度的關懷。不過出於對我自己性格的考量,我很樂意當你的病人。”


    江離拉住了準備離去的雪之下的袖子。


    “馬上要開始表演了,你要去哪?”


    “對不起,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如果你需要一個道歉的話,我現在就可以給你。從邏輯上考慮,作為你的婚約對象,我是最佳人選。而事實上我也非常樂意協助你。”


    熙熙攘攘的人群開始不約而同讓出一塊空地來。幾個赤裸著上半身,腰間紮著紅飄帶的男人圍著一個的火爐不斷用火鉗子伺候著,那是奇異的舞步,仿佛一種魔力,驅使著他無法移開視線。江離莫名的想起拉斯科洞穴壁畫,烈焰的火光中,缺乏顏料的原始人用顱骨裏的鮮血填滿了扭曲線條畫成的動物。


    鼓動的風箱吹的盤旋在火爐上方的火焰泛出青色的焰鋒。


    “既然像你說的那樣你都如此完美無缺了,那你還需要我什麽,婚約的事情不用你擔心,母親也好,家族也好,我自己一個人會解決。”


    “正如你說的那樣,之所以沒人注意到我性格的扭曲,隻是因為我朋友很少。”


    “我沒有心思在這聽你向我炫耀。”


    “很少。”


    江離重複了一遍。


    雪之下停止了掙紮,抬起頭看向江離。


    他表情還是那麽涼薄,好似人類的悲喜與他無關,隻有偶爾說完玩世不恭的笑話後勾起的那一兩抹諷刺的笑意,證明他切實的擁有人類的情感。但那笑容卻從來都不是發自內心欣喜的笑。


    情感在他眼中並非是突如其來熱烈的撞擊,而是被無形的重力扭曲拉伸成了一條河流。他像一個幼稚的頑童,於這條情感的溪流底部,撿拾著喜怒哀樂的鵝卵石。他將在未來的某個一瞬,倏忽的遇到過往追上來的回憶,卻隻會像是發現褲子上一塊被濡濕的布料,感到一陣茫然。


    “你的心理醫生是個酒囊飯袋,居然連基礎的感情障礙也看不出來。”


    “說的沒錯。”


    江離鬆開手,退後半步。笑道。


    包著白色頭巾的壯漢舉著盛有鐵水的木器快步向空處走了幾步,隨後便是猛然一拍。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驚心動魄的火光流淌在江離的臉上,進而轉變為蒼冷,遙遠的色調,青金石色的夜空將一半的深邃抖落在他的側臉上,模糊了他的鼻梁。


    悲傷與喜悅同時存在於一個人的瞳仁中。雪之下感到一股割裂的懼怵,就像盧齊歐·封塔納的畫一樣。黑色的裂縫處冥冥中埋藏著著深不見底的虛無。什麽都沒有。


    江離配合的與周遭盛裝出席的客人一同鼓掌。


    男人完美融入進了觀賞打鐵花的人群中。掌聲結束後有些驚訝於對方為什麽一直看著他。


    “感謝我吧,能幸運遇上一個美少女醫師,不是自誇,我姑且自認為自己屬於是好看的那一類人。”


    雪之下抬頭炯炯有神地注視著男人。


    “感謝雪之下小姐大恩大德。”


    “你就沒有一點羞恥心嗎?”


    “沒有。”


    他戲謔的笑著,露出潔白的牙齒。


    “剛才的感謝恐怕也屬於“理解”範疇吧。”


    “這麽快就抓住重點了,你很聰明。”


    “小少爺,小小姐。”


    剛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幫他們掛燈籠的工作人員走了過來。


    “大少爺讓我領你們去見他們。”


    “戀愛遊戲結束了。”


    江離攤了攤手。


    ……………………….


    背靠著雅室,外邊是間露天花園。


    花園正中央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具和冷食,富士山形狀的香薰蠟燭靜靜的燃燒著,蠟油順著山穀流淌匯聚至山下的小溪,惡趣味到爆了。


    餐桌邊上是幾根羅馬柱,點綴著幾顆月桂,香桃木和薄荷草。


    “餓壞了吧,嘻嘻,先墊一墊肚子。”


    陽乃兩手各抓著一串烤肉,簽子用的是現成的黑色櫻木枝條。


    江離接過一串,識趣的轉過身背對著雪窒之下,眺望來時的大海另一頭的摩天大樓,不去打擾女子的矜持。


    這裏是關東平原。全世界最大最繁華的都市圈。約莫有三千六百萬形形色色,來去匆匆的人們擠在這狹隘的土地上,每一點閃爍的燈火都代表著一個人的生活。


    他也是其中之一,即使他背後的財產可以買下半個東京。災難來臨時並不會依據人們往日的罪行區別對待,而渺小的人類卻傲慢的區分著一切。


    “你大哥有事先去忙了,所以就派我來了,怎麽樣?玩的開心嗎?”


    “馬馬虎虎。”


    雪之下在她姐姐麵前是不會說話的,他捕捉到了這個規律。


    “欸~”


    陽乃發出了不滿了的咕噥聲,似乎是對他的答案很不滿意。


    “沒關係,姐姐在的話很快就會有趣了。”


    她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露出意義不明的笑容,一雙杏眼半彎,好似藏有一汪春水蕩漾,睫毛輕掃,若飛花穿林。


    “對了,新來的主廚精通觀相,硬是要見你們一麵才肯做菜,去看看嗎?”


    陽乃雙手合十,笑眯眯的注視著兩人。


    “現在吃個飯都要人生辰八字了嗎?”


    江離透過淡黃色的紗窗,隱約可以看到一個僧侶模樣的男子正襟危坐在木地板上。麵前橫著一把切割金槍魚用的大刀。


    “我聽說自裁用的是短刀,長刀歸介錯人。”江離補充道。


    “誒呀,我們這邊的匠人或多或少都有點怪癖啦,不要在意。好了,小雪,你快去讓大師觀一下相。”


    “失禮了。”


    她謹慎的盯了江離一眼,好像在警告他不要亂說話。在男人和陽乃的注視下,緩步走進房內。


    “你似乎很急著撮合我們倆人,你妹妹條件這麽好。應該不愁嫁啊。”


    望著雪之下形單影隻的背影,江離試著開口道。


    “直感。多餘的話也不需要我多解釋了吧,初次見麵的時候你不是一清二楚嗎?”


    這話他從大哥那也聽過。


    “這個世界從來不會缺少自我毀滅者。”


    “是小雪吧?”


    “什麽?”


    “看來你的底線比我想象中的要高那麽一點。”


    “什麽底線不底線的……”


    江離幹笑了兩聲。


    “想過殺人嗎?”


    “…….”


    “你不排斥吧?隻要有自圓其說的理由,萬事皆允。”


    “怎麽突然提起這個…….”


    “難道不是你嗎?為什麽要在這個關頭為小雪開脫?”


    “歸根結底,人類還是感性動物。”江離摩挲著黑色鐵質的欄杆。


    “承認了?”陽乃抖了抖眉毛。


    “我從來都沒有試圖隱瞞過什麽…....犯蠢是人之常情。”


    “聽起來像是落魄者無力的申辯。”


    “我不覺得群氓和名流有什麽區別。那你呢?你會同意雪之下和我聯姻難道會是單純的相信門當戶對嗎?”


    江離輕聲反詰道。


    雪之下陽乃愣了愣,又扮出一副笑臉。


    “我嘛…當然也是希望小雪幸福嘍。”


    她靠在欄杆上,露出幾分寂寞的神情,月色照在她秀色可餐的肩膀上,渾圓的肩頭光滑可鑒,再往上則是隻屬於少女清晰的頸線。從她發髻中逃出來的一縷飄浮的頭發於沐浴在月光的皎潔之中,女子往往在這個時候最為動人。


    “原來我們兩個是一路貨色。”


    江離嗤笑。


    陽乃也跟著輕聲愉快的笑了起來。


    人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東西,越是熾烈越是如此。它會被人們的大腦擅自施加上單一的崇高色彩高高供奉於聖壇之上,就像中世紀教堂玻璃上的馬賽克畫一樣。他和陽乃都不相信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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