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擾了。”


    雪之下對著虛空發出並不存在的歉意,便跟隨江離走進了房間。


    橘黃色的感應燈悄然變亮,映入眼簾的是輕奢風的裝修風格,茶棕色窗簾絨布,黑色的酒櫃裏用鵝黃色的燈條裝飾與一張低矮又簡潔的灰綠色沙發,巨大通透的落地玻璃窗邊上,立著一隻經典款式的唱片機,不禁讓人想起瑪麗蓮夢露和卓別林那個百廢待興的時代。無數赤裸健碩小麥色大腿的舞女從流光溢金的劇院台階上被攙扶著下來,鑽進那台玫瑰紅真皮內飾的凱迪拉克裏。


    “剛來幾天,還沒來的及整理”。雪之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茶幾旁幾隻碩大的貼有厚厚的封箱膠帶的棕色紙箱。


    雪之下緩步走近這張意大利著名設計師設計咖啡色的茶幾。茶幾上放著一本看了一半的《細雪》。


    “抱歉,機場書店裏發現的,看見裏麵的人名和你很像,就擅自買下來當作研究你的樣本了。”


    江離沒有跟著雪之下,而是留在了島台邊收拾冰箱。“喝點什麽?”


    “咖啡。”


    “抱歉,這裏不提供這個。隻有檸檬水。”


    江離抽出冰盒,鏟了一勺冰塊,放進威士忌杯裏,擠了幾滴檸檬汁,隨後取出礦泉水倒進杯子,頗有儀式感的擇了一片薄荷葉在杯壁上抹了一圈,滾上一圈糖霜,最後插上了半片檸檬。


    “citronnade,晚間九點特調。”


    江離向雪之下行了一個優雅的宮廷禮。


    “是雪子嗎?”


    “嗯。”


    這本穀崎潤一郎的代表作,雪之下自然是看過的。初看的時候也隻是將蒔岡的三女兒雪子代入與其名字重合的先祖婆婆。或者說,穀崎潤一郎筆下的那個高傲,寂美的大和撫子根本根據她的先祖奶奶寫的。同樣是落寞衰敗的家族,同樣是挑剔的選了好幾個入贅的夫婿,結果一個沒看上。最後和一個海軍將官平庸的次子完婚。


    酒店慶典回家後,雪之下曾久違的撥通了父親的電話。她很好奇,究竟是當年的先祖欠下了怎樣一筆情債,才以至於能讓疼愛她的父親也欣然接受了江家的聯姻。她是雪之下家的千金二小姐,從小就不過問家裏的具體事務。隻知道家裏大概涉及的是一些地產有關的業務,往上是政界,往下則跟一些黑道有關。當初自己被送到國外和江離一起上學,其中的動機之一就是當初家裏在社會上惹上了一些不清不楚的麻煩轉而向江家尋求庇護。


    雪之下的父親聞言先是一驚,沉默的半晌,隨後像是早有準備的說出了這段話“雪之下家的繁榮能延續到今天,全憑借著江家不惜回報的扶持”。


    他是雪之下家的贅婿,本就不太了解雪之下這個古老家族浩瀚繁軼的往事。也是在雪之下出生後,見到江家來看望的老太爺,才零零散散的察覺了一些端倪。


    他不查不知道,一查才發覺。那個表麵上光鮮亮麗的雪之下家,實則早已剩下一個空殼子。而這個外型漂亮,內部空無一物的瓷器,卻保持在眾人覬覦的目光下,屹立了整整七十年。


    那是戰爭結束後的霓虹,猶如一條被打斷脊梁的野犬。滿是廢墟的國土上到處都是截肢斷腿杵著拐杖的傷兵,像被每逢深夜,饑餓的人們都會有被自戕的槍聲驚醒。


    從農村來的,背著竹簍駝背的少女,竹簍裏麵是越來越瘦的嬰兒,用一塊從店鋪招牌扯下來的綾布包裹著。幹枯繃緊的臉上兩隻漆黑的眼珠凸出來得嚇人,活像是尖細的猴崽子。漫山遍野都是死去的孩子。少女在努力抬起那張用灶邊爐灰打扮過的瘦臉,在美國兵的嫌棄聲中引著他們進入了逼仄昏暗的小房間。


    挺起枯樹枝條般瘦骨嶙峋的胸膛,用貧瘠幹癟的胸部勾引著男人。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不是當年江家的撐腰,失去後台日薄西山的雪之下家也會如同千萬個被燃燒彈毀去工廠的商家一樣,為了還債鬻兒賣女,到時候,恐怕就連雪之下這個姓氏也會在一聲聲枯瘦的哀歎中銷聲匿跡吧。


    其結果就是,到了今天。雪之下家明麵上暗地裏所有的產業,江家都有著67%以上的絕對控製權。按資本世界弱肉強食的規則來說,隻要江家願意,他們可以隨時用取消分紅,定向增資稀釋小股東權益,轉移資產的手段完全架空雪之下家,從而達成低價收購股份吞並的目的。然而不知道是嫌棄肉太小還是當年江家先祖真的和雪之下家發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往事,每年的股東大會,江家都是全權委托雪之下家代行投票權,董事會主位那張黑色牛皮大班椅上,坐的一直都是雪之下家的女人,而剩餘的幾個小股東自然是見風使舵,奴顏屈膝,唯雪之下家馬首是瞻。


    如果說強迫,雪父絕對會抱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也要和江家這座龐然大物搏上一搏,混跡政壇多年,他見過不少丈夫在外麵和情婦花天酒地後,妻子還要低眉順眼的端來洗腳水的難言隱事。然而初見麵時,江家一行人豈止是好說話,簡直是把“我是好人”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能在資本領域做到這個地步,吃人不吐骨頭已是常態。可一想到如果江家想動手,連打招呼的必要都不需要,雪父就放棄似的打消了深入追究的念頭。誰家還沒本難念的經呢…..


    更何況,麵對弱者,也能保持基本的禮數,也不是十幾年的暴發戶所能企及的素質。這樣子的家庭教出來的子女會差嗎?


    所以當江家提出聯姻的時候,雪父回去思考了幾天也就答應了。他本就沒什麽決定權,而說到底,他入贅雪之下家又有幾分愛情的因素在裏麵呢?所謂的婚姻自由,又真的有幾分自己的主觀意誌呢?沒有了前世的魂靈,那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無時無刻不受著世間的影響。對於他們這樣的家庭,能有江家這樣的姻親是最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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