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找到的是一封來自都察院左都禦史陳金的奏疏。


    按照陳金所奏,大明諸邊鎮缺乏軍餉嚴重,民眾需要賑濟,故請以抄錢寧、江彬二逆所籍財貨,每邊給銀五十萬兩,宣府倍之。


    大明有九大邊鎮。


    這意味著一下子就要發五百萬兩銀做軍餉用。


    這算是一筆很大的支出。


    幾乎要掏空國庫存銀的地步。


    而且…


    這無疑還得出內帑補充才行。


    明顯瞅準的就是朱厚熜的內帑!


    因為據朱厚熜對曆史的了解所知,陳金代這些各邊要軍餉,並不是各邊真的缺軍餉嚴重,其實就是趁機勒索朝廷。


    畢竟他這個外藩小宗剛繼大統,在軍中沒有根基,正是可以敲詐勒索的時候。


    而按照明朝曆史上的缺餉案例,各邊真要缺餉到各邊要幾十萬兩才能解決的時候,那各邊早就嘩變了。


    不是殺巡撫就是殺總兵了。


    沒錯。


    明朝邊兵素來也沒那麽溫馴。


    因缺餉等問題而造反殺官員的次數還是很多的。


    曆史上,嘉靖初期就有一次大同之變。


    不過,大同之變倒不是因為欠餉,而是軍官苛待邊兵太狠。


    總之。


    大明的邊兵可不比內地衛所兵。


    他們可以因為一時缺餉而忍受,但一鎮邊兵絕不會忍受到欠發幾十萬兩軍餉而不吭聲的地步。


    所以,朱厚熜很肯定這陳金就是代各邊督撫文官乃至被督撫文官收買的武將們找他勒索一筆保護費。


    不過,朱厚熜才剛登基不到一個月,還沒有自己的一支強大中央軍。


    京營那點兵力不夠。


    何況,現在京營也還沒被他真正把控。


    所以,這筆錢,他再不願意給也得給,不然等著他的,可能就是俺答提前成功入關,而提前寇掠京畿,把他剛安置的那二十餘萬軍民提前消滅。


    那可是他將來的根基。


    他自然不會接受這二十餘萬軍民被提前消滅。


    但朱厚熜沒打算白給,他得借此機會讓梁儲對他做一些妥協。


    畢竟梁儲這人比楊廷和好說話,能商量的地方有很多。


    因而,朱厚熜才要又宣見梁儲。


    不過,梁儲此時沒有在內閣,而是去了楊宅。


    因為陳金代各邊負責軍事防禦的督撫文官要錢的奏疏,梁儲已經先知道了。


    畢竟奏本要先經過內閣票擬。


    而各邊負責軍事防禦,也就是握著各邊兵權的督撫文官,都是掛著都察院都禦史或者副都禦史官銜的官,所以陳金是可以代這些督撫要錢的。


    隻是陳金一下子替這些督撫文官要五百萬兩。


    梁儲等中樞閣臣都有些舍不得。


    因為要知道,在弘治朝鹽政改革後,計劃用作軍餉支出的太倉庫庫銀,歲入也就兩百萬兩。


    但如今軍餉支出已經猛漲到三百餘萬兩。


    虧空達每年一百餘萬兩!


    每年朝廷都得左支右絀地從其他庫調補。


    但這樣一來,其他各部也會缺錢,然後就得耽誤其他政務的執行。


    比如治水建河堤,賑災放海寇。


    尤其是治水。


    在這個農耕生產為主的大明帝國,這是耽誤不得的民政。


    同邊防一樣重要!


    一耽誤就會導致生產力銳減,造成大麵積逃荒,如果再加上天災人禍,那民變就會很常見。


    正德十五年的湖廣十五府大水,淮揚黃河泛濫造成大麵積饑荒,乃至出現人相食,就是因為前幾年水利工程等公共基礎建設投資沒跟上,造成一有水旱之災,脆弱的小農經濟就大麵積破產。


    所以,本來梁儲是想著抄家後得到的銀子,即便要補充國庫一部分,也應該先存著以補虧空、治河賑災的。


    但現在,江彬等的家產還沒抄完,陳金就要代各邊一下子要去五百萬兩,就等於國庫還是處於空虛狀態,也就還是談不上繼續讓朝廷有更多的財力用於民生修補。


    按理,曆次新帝即位,有司都會替各邊要錢,畢竟新皇登基,怎麽也得給點恩賜,以收軍心嘛。


    隻是朱厚熜即位,陳金要的太狠,狠到同作為文臣的內閣大臣們都覺得過分。


    當然,這也跟陳金本身比較貪婪有關。


    曆史上,此人任總製廣東、江西等地軍務期間,就被彈劾貪財嚴重,為了斂財不惜縱容土兵以剿賊為名,將兩廣百姓進行屠掠,然後把所掠之財進行分割。


    而陳金還用從地方搶來的民財賄賂朝中執政,進而步步高升,如今成為都察院總憲,九卿之一。


    陳金也自知他貪名太重,接下來隻會被罷官奪職,也就想著在離任前再狠狠撈一筆。


    於是,梁儲不得不來找楊廷和,希望楊廷和出麵,勸陳金和三邊總製彭澤少要點軍餉。


    因為陳金和彭澤都是楊廷和的門人。


    “國庫空虛啊,眼下還有那麽多災民要賑濟,太傅您是知道的,他們這個時候獅子大開口,怎麽合適啊!”


    “公當去信彭公,讓他們體諒一下朝廷。”


    梁儲一臉痛心地對楊廷和說道。


    楊廷和則看向梁儲,不假思索地說:“公應該答應他們!”


    梁儲聽後一怔:“為何?”


    “為了定大禮!”


    楊廷和突然嚴肅地看向了梁儲。


    梁儲不由得問道:“就為了議大禮,公真要坐視他們分走五百萬兩銀子?”


    “公當知主次要分明,這個時候的關鍵是議定大禮,所以九邊不能亂,必須穩住他們!”


    楊廷和說道。


    梁儲拍手道:“可眼下戶部那邊也請求減免江南漕糧一百五十萬石,以蘇民困,這九邊又要拿去五百萬兩,淮揚和湖廣兩處災民還要不要賑了,泛濫河南、湖廣、淮揚的黃河還要不要治理?”


    不待楊廷和回答,梁儲就主動先說道:“那看來隻能否了江南那邊減漕糧的要求。”


    楊廷和則立刻回道:“不可!”


    然後,楊廷和看向梁儲:“還是那句話,定大禮為重,北邊南邊都不宜生事!”


    “那朝廷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天下百姓還要不要管?”


    梁儲抬眼看向楊廷和,極力壓製著內心的火。


    “可以請撥內帑嘛!”


    楊廷和微笑著說道。


    梁儲聽楊廷和這麽說,不由得想到了朱厚熜之前在他們閣臣麵前質疑他們閣臣不關心民生隻關心能不能拿到皇帝內帑的場景。


    “內帑也是取自於民脂民膏,豈能說花就花,隻要陛下沒有揮霍內帑,是留備急用,我們外朝難道不應該能不克索君父就不克索嗎?”


    梁儲問了一句。


    楊廷和突然沉下臉來:“陛下乃聖君仁主,豈會坐視小民受難?故此舉,隻不過會令宮中近幸生怨,公若不敢得罪宮中近幸,大可留中,待我病愈,重回內閣後,來為天下之民爭之!”


    “也罷。”


    梁儲暗自歎息了一下,然後就離開了楊宅。


    楊廷和則看著梁儲的背影,嗬嗬一笑。


    梁儲回內閣後,就見蔣冕和毛紀來了這裏。


    梁儲便問著蔣冕:“你去勸令翁勸得如何?”


    蔣冕是陳金的女婿,所以梁儲也讓蔣冕去勸陳金了。


    蔣冕聽後搖了搖頭說:“家翁說,他也沒有辦法,現在各邊督撫總兵都是昔日大司馬陸完時所定,各個都是貪婪之人,故家翁也沒有辦法,且言好在陛下仁厚,隻盼閣臣勸陛下出內帑,忍一時之難。”


    啪!


    梁儲突然把桌子一拍,站起身來,聲音發顫道:“我就知道,他們一個個都隻會把主意打到陛下頭上!”


    “又是讓好人吃虧那一套。”


    “因陛下仁厚,所以就讓陛下多受委屈。”


    “這樣陛下將來還會願意繼續做仁厚之君嗎?!”


    梁儲說著就詰問起蔣冕和毛紀來。


    蔣冕和毛紀皆沉默不語。


    梁儲自己則複又坐了回去,取下官帽,擱於幾案上,拿起扇子一邊扇著一邊喘著粗氣:“我失態了。”


    “但聖人之學,真不是這麽用的,臣如子,君如父,天下哪有兒子讓父母受委屈的道理!”


    “不能總是讓仁君忠臣吃虧,這樣,誰還會願意做仁君忠臣,隻會助長奸邪肆無忌憚地禍國殃民。”


    “好不容易遇到這麽一位愛民真如子,勤政圖治且信任我等文臣的聖天子,我們怎麽能這麽對待!”


    梁儲頗為不平地說道。


    毛紀這時走過來:“陛下剛剛傳諭,要公進宮麵聖,我隻好如實告知,公去見太傅了,故又傳諭,等公回來,讓我們閣臣一同麵聖。”


    “怎麽不早說!”


    梁儲責備了一句,立即擱下扇子,從蔣冕手裏接過官帽,戴上後就道:“麵聖去吧。”


    “元輔當心!”


    毛紀看梁儲差點被門檻扳倒,忙過來扶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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