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元年六月初五日。


    左順門。


    懸在朱簷上的驕陽,在這天午時,讓這裏參加朝會的大臣們,暑熱之感頗重。


    顧鼎臣尤其覺得炙熱,像是被架在火上烘烤一般。


    因為他不隻是被驕陽照射,還被天子熾烈的眼神目視著。


    在朱厚熜這麽一聲喊後,顧鼎臣也回過了神,便慌忙地跪在了地上,汗如雨下地哭喪著臉說:


    “臣一時糊塗,才起了這樣不好的心思,萬望陛下開恩!”


    砰!


    顧鼎臣說著就一頭撞在了玄色地磚上。


    腦袋都撞得暈乎乎起來。


    冒起了金星。


    “這隻是糊塗,隻是不好的心思?”


    朱厚熜冷笑一聲道。


    接著。


    朱厚熜又問顧鼎臣:“你明確回答朕,你的家族到底有沒有勾結海寇,參與走私,你本人有沒有指使海寇謀取餘姚,謀滅王氏滿門?”


    顧鼎臣雙手手指緊扣著地麵,嘴唇囁嚅著。


    腦海裏開始天人交戰。


    他不知是該承認還是不承認為好。


    “有!”


    最後,顧鼎臣還是沒能頂住來自天子的壓力,咬牙吐出了這麽一個字。


    在場大臣們頓時失色。


    毛澄這個顧鼎臣同鄉更是不由得失望地閉眼一歎。


    朱希周也在接下來露出不安的神情。


    陶中夫和黃楷等也心亂如麻。


    而對於顧鼎臣自己。


    這一個“有”字,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竟讓他頓時麵如水洗地癱倒在了地上,乃至官袍下麵還流出液體來,打濕了鞋襪,浸染了地麵。


    站在他附近的戶部左侍郎席書還不由得捏住了鼻子。


    朱厚熜見此隻得準備提前退朝,吩咐說:“將顧鼎臣收監,下詔獄!讓他上交一份自陳供狀!傳旨給應天撫按官,立即將顧氏全族家人收監以及涉事官吏士民收監!”


    “退朝!”


    朱厚熜在離開左順門,往內廷來時,露出了笑臉。


    顧鼎臣承認自己有做這些事,自然會讓這件案子少了很多佐證的麻煩,也可以讓朱厚熜更加便宜地占領道德製高點,在接下來實現自己的目的。


    朱厚熜也不得不慶幸他來自後世,又恰好對明清時期比較熟悉。


    不然的話……


    真要是隻按照這個時代帝王所能掌握到的一手信息來做皇帝,他隻怕很難一開始就知道,士紳與盜賊可不僅僅是敵對狀態,大多時候甚至會是合作狀態,乃至還可能是士紳衍生出了盜賊,或者盜賊衍生成了士紳,進而也會真的被官吏們蒙騙。


    比如這次。


    他要不是因為對官僚集團的不信任,提前讓周尚文派夜不收取跟著這些海寇,而隻選擇相信浙江撫按官提供的訊息的話。


    那他就隻會知道海寇在餘姚就被浙江官軍大量殲滅,而不知道海寇突然攻打餘姚的根本原因。


    接下來。


    顧鼎臣如喪考妣地被拖去了詔獄。


    他是真沒想到天子會通過勇衛營知道自己指使的海寇撤到了金山衛。


    他也沒想到,天子原來沒有真的完全相信浙江撫按的話。


    毛澄和朱希周也沒有想到。


    兩人現在也是如坐針氈,害怕顧鼎臣供出了自己。


    於是。


    為求自保,毛澄遞了本,請求致仕。


    隻要天子準他致仕,就意味著不會追究他過多的責任。


    朱希周則遞本請求麵聖。


    朱厚熜想到了毛澄昔日在自己進京時為難自己的事,以及在大議禮中一再表現出寧讓自己這個天子受委屈也不願士大夫受委屈的態度。


    在朱厚熜看來,毛澄不是梁儲,對自己沒有半點為臣者的忠君之心。


    他忠的隻是他所認為的禮,是要自己認孝宗皇考的鐵杆支持者,對自己沒有半點人情,甚至是隻圖謀以仁義道德的名義吃自己的主要人物!


    所以這毛澄才會他進京時,就企圖坑他以太子禮進京,後麵又企圖讓他孝宗為爹,而好讓他成為可以被隨意榨取價值的傀儡。


    而且……


    毛澄不僅僅對他這個天子沒有人情,對正德也沒有人情。


    朱厚熜自然就沒打算真的放過毛澄。


    故而,朱厚熜對毛澄請求致仕的處理是:


    不允!


    毛澄收到這份禦批後,也明白天子這是沒有讓自己平穩落地的意思。


    他因此此更加惶懼不安。


    “陛下,原來你早就恨臣入骨了,如此,臣怎能不死!”


    毛澄雙手微顫地拿著禦批,流著淚,還如此說了起來。


    接著。


    毛澄又切齒言道:“張孚敬!王陽明!若不是你們這些奸臣亂禮,何至於有如今這個樣子!”


    毛澄到現在倒也沒有後悔昔日希望隻犧牲天子利益的主張,他隻是更加痛恨文官中的議禮派,因為是這些人導致外藩入京的嘉靖帝,在權力場上沒有被束縛住,反而還讓他們的處境越來越不好。


    但毛澄即便沒有後悔,也不敢在這時候繼續得罪天子。


    所以,朱厚熜在禦批了毛澄的奏疏後不久,就得知了毛澄暴斃的消息。


    “暴斃?”


    朱厚熜嗬嗬一笑。


    他知道毛澄這是意識到自己恨他入骨,選擇了提前去死,以求得到最大保全。


    為此。


    朱厚熜宣布輟朝三日。


    無論如何,毛澄是迎立有功的大臣,還是禮部尚書。


    即便毛澄是有意犧牲他這個天子,欺負他這個天子,用魯迅的話說,就是要吃他,來實現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也是打著仁義道德的旗號吃他,天下人也隻會以為毛澄這樣做也是為了你皇帝的江山社稷,你皇帝應該感激才是,怎麽能恨呢,隻怕毛澄自己也這麽認為。


    所以,明麵上,朱厚熜也就還是禮貌對待一下毛澄的暴斃。


    該有的優恤流程都會有。


    毛澄去世後,朱希周也更加慌了。


    他知道毛澄為何要選擇暴斃。


    明顯是因為新天子表麵仁善,實則記仇陰狠。


    你若不給天子一個體麵的交待,天子也不會給你一個體麵的結局。


    剛巧。


    朱厚熜也在這不久準了朱希周的求見。


    朱希周便在見到朱厚熜後,小心翼翼地行了大禮,大氣也不敢喘。


    畢竟如今這位天子是真的記仇。


    記仇也就罷了,還特別有心計,對自己這些士大夫也沒有看得那麽高尚,而早就抱有最大的惡意來揣測看待自己這些人。


    所以,朱希周不敢在這位不單純的天子麵前有半點讓對方不快的舉動。


    “卿見朕是為何事?”


    朱厚熜表現的沒有敵意。


    麵帶微笑。


    語氣平和。


    即便才剛出現了顧鼎臣這樣的南直士族勾結海寇謀亂以及浙江文官騙他這個天子的事。


    但朱希周現在是真惶恐不安,也就如芒在背地跪下說:“臣有罪!”


    朱希周剛說出這三個字,兩眼就不爭氣地滾出淚來,接著甚至泣不成聲起來。


    “嗚嗚!”


    半刻鍾後。


    朱厚熜總算聽朱希周斷斷續續地闡述了他如何勸阻顧鼎臣,如何又幫顧鼎臣操縱浙江官場的事,和他為何沒有及時把這些情況反映給天子,為何瞞著天子做這些事。


    按理。


    朱希周做的這些事都是很嚴重的事。


    至少“不忠”之名是安得上的。


    但朱厚熜倒是沒有雷霆大怒,隻淡然地說道:“你好歹也是弘治九年孝廟欽點的狀元,為臣要忠的道理不會不明白。”


    “可你現在這樣做。”


    “倒是讓朕明白一個事實。”


    “你們這些大臣,忠的還是先帝孝廟,忠的不是朕啊!”


    “朕在你們眼裏,還不算是真正的君父。”


    “是不是?”


    朱厚熜問著就看向了朱希周。


    朱希周一時臉如被人抽了一巴掌一樣,熱烘烘的,更加無地自容。


    他想否認,但又不得不承認天子說的話的確一針見血。


    他的確更懷念的是孝宗,更願意忠誠於孝宗。


    他也知道他若否認,天子隻會更加不滿,便不敢否認。


    朱厚熜斜眼看著朱希周:“朕若成全你們,讓你們去見孝廟,你說,到底是顯得朕有情還是顯得朕刻薄?”


    “臣不知!”


    朱希周流著淚道。


    朱厚熜突然起身揮手,笑道:“你們其實也不怎麽忠於孝廟,在孝廟時,隻怕也是該瞞的瞞,該騙的騙。”


    “你說是也不是?”


    朱厚熜說著就回頭問著朱希周。


    朱希周哽咽著稱是,且道:“臣等該死!”


    “滿朝文武,要說真正知道怎麽輔佐朕的,目前來看,也就是梁閣老!”


    “他有句話說的好,要想天子成仁君,關鍵是看自己怎麽做,而不是靠說靠騙看忽悠就能讓天子願意成仁君。”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自己都不願意先做聖賢,怎麽好讓朕做聖賢?”


    朱厚熜說到這裏,朱希周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故而竊喜道:“臣愚笨,不知當如何做賢臣,還請陛下指教。”


    “想做賢臣就好。”


    “就說明還有救。”


    朱厚熜這時抱著雙臂,享受著清涼的晚風,笑著說了起來。


    接著。


    朱厚熜又說道:“太祖當年,執法嚴厲,年年殺奸臣,年年殺不盡,乃至有朝殺而暮犯之歎,朕也不得不承認,去你們心中之賊之難,真是難如登天!前有陳金,後有趙鑒,接著是楊潭,似乎這奸臣是真殺不完。”


    “大醫醫國,中醫醫人,小醫醫病。”


    “治國便是醫國,要做治國良醫,須要治本。”


    “要治本就不能隻著眼於砍你們某個具體官員的腦袋,到底還是要從根源著手。”


    朱厚熜說到這裏就看向朱希周:“你告訴朕,根源在何處?”


    朱希周知道這是天子在考驗他有沒有成為天子口中“賢臣”的潛質。


    朱希周也知道,賢與不賢由不得他自己,而是在皇帝手裏。


    皇帝說他會是賢臣,那他就會是賢臣。


    現在皇帝考校他,他就必須要回答正確,符合皇帝心中賢臣的標準。


    如果皇帝覺得他有成為賢臣的潛質,他就能活,如果他沒有,他就不能活!


    而他作為狀元出身的人,還是從南直那種科舉最卷的地方出來的人,最善長的就是考試,尤其是考有起題的考試。


    他自然知道皇帝想要什麽答案。


    隻是……


    他隻要回答出這個答案,就意味著他要背叛鄉黨,甚至是背叛天下士族,意味著不再做士大夫眼中的“賢臣”,而是隻做天子眼中的“賢臣”。


    所以,朱希周也就猶豫,也就糾結起來。


    朱厚熜隻是給朱希周機會,不是真的需要朱希周背叛他。


    因為像朱希周這種八股文做題家在這個時候很多,南直尤其多。


    “傳秦文來!”


    朱厚熜這時也就喚了一聲。


    可這時,朱希周聽到皇帝喚東廠的人,就再次生起求生之欲來,一咬牙,就立即回答:“回陛下,根源在南直太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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