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年正月二十七日。


    天微冷,雪漸停。


    這一日。


    劉健到達了京師。


    朱厚熜自然沒有拒絕劉健的請求。


    因為他沒有理由可以拒絕。


    無論如何,劉健畢竟是享譽天下的兩朝元輔,更是代表著天下士心所向的一麵旗幟。


    而現在,劉健主動請求進京朝覲,參加自己的大婚,是給自己麵子,對外展現的是擁戴自己這位新天子的形象。


    所以,他這個皇帝但凡還想展現給天下士民自己是要讓天下越來越好,不是為一己之私的形象,也不是分不清好壞的人,那就不可能拒絕。


    為此。


    朱厚熜還專門派了禦馬監太監張永帶一百錦衣官校去接他。


    朱厚熜沒有派穀大用,也沒有派秦文。


    因為前者是八虎之一,後者是八虎之一魏彬的幹兒子。


    朱厚熜要是派他們去,很可能會直接氣死九十歲的劉健。


    而張永不一樣。


    張永雖然也是八虎之一,但在文官士大夫群體中的聲譽不錯。


    主要是因為他是參與鬥倒了劉瑾的主要人物。


    這讓士大夫們都對張永的印象不錯。


    所以,朱厚熜隻有派張永代表自己去接他,劉健才不會那麽抵觸。


    劉健到京師後,上至閣臣九卿,下至生員庶民,皆紛紛來城外迎接。


    “晦庵公到京了!”


    “晦庵公到京了!”


    不少人還因此紛紛轉告,興奮得如過年。


    尤其是京城的富戶,都對昔日劉健當國執政的弘治朝念念不忘,自然也就對劉健感念至極。


    畢竟,他們這些京城大戶,很多當年都受夠了內廷“八虎”的盤剝。


    《育民報》和《文報》也因此都不好不報道此事。


    甚至,早就有許多商戶開始主動以迎接晦庵公為名,對自家商品進行打折和免費慶祝活動。


    儼然超過了昔日天子進京的盛況。


    而當劉健來到京師城外那一刻。


    許多士民都朝他圍攏了來。


    不少朝臣士大夫還因此眼含熱淚。


    沒辦法,劉健的聲望太高了!


    即便是楊廷和這種高居太傅的文官,以及梁儲這個首輔,在士大夫中論資排輩的話,他們也隻能在劉健麵前執晚輩禮。


    遑論尚書九卿了。


    而護禮派文官,更是激動地不能自已。


    因為嚴格來說,劉健是他們護禮派真正的“祖師爺”。


    他們都是秉承於劉健等在弘治朝老臣昔日所持“恪守祖製、寬儉治國”主張的大臣。


    從楊廷和等人再到時下還在內閣的蔣冕、毛紀、費宏,以及執掌六部的石珤、林俊、趙璜等主張清和之政的,皆是在傳承劉健、謝遷的衣缽。


    所以,即便是地位崇高如楊廷和也讓家奴扶著,搖搖地站在遠處瞻望。


    但他不敢過去。


    因為他不敢見護禮派的人,畢竟他在護禮派中的名聲已經沒以前那麽好了。


    誰讓他在議大禮和伏闕救孔家時都跳反了呢?


    還第一個對天子定大禮為認孝宗為皇伯考的大禮上賀表。


    這讓護禮派怎麽不批評他、聲討他?


    即便有理解他的,也不好再與他親近。


    而他自己也沒臉再來見劉健。


    不過……


    楊廷和對劉健的進京的確充滿期待。


    當他看見劉健由其孫劉成學扶著下船後,也不由得伸著脖子,讚歎道:“晦暗公還是風采依舊啊!”


    “陛下銳意革新,然到底年少氣盛,故未肯遵循天下公論!”


    “我為避免君臣失和,不得不委曲求全,故大禮未爭,孔家事也未爭,反而推波助瀾,也就被天下君子誤解,自然不能再率群臣爭於君前,而阻止陛下得到大量白銀。”


    “好在晦庵公進京了!”


    “以晦庵公在天家與朝野的影響力,必能率群臣阻止陛下取得大量白銀,而奪得大量民利的!想來,還能使後宮也會因此不敢逼著陛下拒絕晦庵公的!


    “或許,晦庵公還能勸得天子早日明白,明白用如同王安石的奸人執政,反而會使天下大亂,而用如同司馬光的君子執政,循舊製,克己欲,節財用,才是讓天下長治久安的根本!”


    楊廷和滿懷期望地自言自語著。


    同楊廷和一樣。


    護禮派的許多大臣,也都希冀著劉健這次進京,真能夠阻止皇帝通過大肆株連江南士族而獲取大量白銀。


    畢竟無論是皇帝可以大肆株連江南士族,還是可以獲取大量白銀,都會大損士權。


    但議禮派的許多大臣則為此有些憂心忡忡,他們自然還是難免會擔心劉健逼著天子放棄新政,乃至逼著天子棄用他們。


    即便是費宏現在都非常擔憂,而不願意真的看見劉健進京。


    因他現在掌著度支總司,新入國庫的大量銀元都歸他來決定如何支用。


    等於他握住了大明的錢袋子,可以想決定怎麽花錢就怎麽花錢。


    讓天下各衙門都得看他臉色。


    讓天下各地方也得看他臉色。


    他也可以為自己家鄉江西批更多的款用於賑災與治水、乃至助學。


    他已經超過戶部尚書,成為大明第一財神爺!


    所以,這讓費宏現在比誰都想支持天子對江南士族大肆株連,比誰都想支持天子獲得大量白銀。


    因為到時候這些白銀都會以貸款的方式進入他所掌控的國庫。


    如果他沒有掌握這項權力,可能會基於盡量保住士權地位和讓錢權即貨幣權掌控在地方豪強大族手裏的角度,反對乃至阻止天子獲取大量白銀,尤其是通過株連大量士族的方式獲取大量白銀。


    哪怕是這些士族真的謀反了呢?


    但是非重要嗎?


    根本不重要的。


    畢竟隻有幼稚天真的人才講是非。


    成熟的人都隻將利弊。


    可費宏現在不是掌握這項權力了嘛。


    權力素來是迷人心智的,也會讓人重新看待利弊的。


    同明朝曆史上,很多士大夫在成為執政前,拚命跟皇帝唱反調,但一成為執政,比皇帝都還積極於跟天下人唱反調。


    尤其是在萬曆時期,社會矛盾加劇的時候。


    由此還出現了曆史上萬曆首輔王錫爵與東林黨領袖顧憲成的那場著名對話。


    現在,費宏就是這樣。


    在現在的他看來,江南的士族被株連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可以借此獲取江南大量白銀,然後把這些白銀鑄造成銀元,然後借給度支總司,由他這個掌度支總司的內閣大臣可以用錢來操縱天下,享受那種當“財神爺”的快感。


    現在想想戶部、兵部、工部大員乃至地方督撫向他獻媚求討銀子的樣子,他都還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覺得比什麽人參肉桂都還能養身提神。


    “陛下勵精圖治,而欲重振錢法,以抑兼並、促民生,想必晦庵公也是因此敬佩天子此誌,才進宮壯天子聲勢的!”


    費宏為此在輪到他與劉健談話時,特地先給劉健設套,讓劉健被迫承認是來支持天子的,而不是來跟天子唱反調的。


    劉健自然聽出了費宏的弦外之音,而這也讓他的確不好否認。


    畢竟他也真不能說天子勵精圖治、重振錢法不對。


    隻是也因此,劉健有些慍怒,他沒想到費宏這個昔日挺和順的後生,如今也變得這麽口蜜腹劍了。


    “閣老這是說的什麽話!”


    “晦庵公這次固然是來壯天子聲威,但更重要的是來勸諫天子行寬仁之政,勿因過於急切求變而影響國朝根本的!”


    工部尚書趙璜這時倒是替劉健回應起費宏來,然後對劉健拱手道:“我們都盼著公能來勸阻陛下啊!”


    “是啊,陛下要興大獄,要對犯事士族進行瓜蔓抄,以獲得大量白銀。”


    “我都盼著晦庵公能來帶領我們一起諫阻此事,使陛下能夠知道用舍刑賞當從公論啊。”


    林俊跟著說了起來。


    費宏這時忍不住插嘴道:“但他們確實造反了,且不說哭廟,光是擅自設立議事局、除奸軍,這已經是旗幟鮮明地做反賊了!”


    “但他們是敢為民伸張的真君子!”


    趙璜這時回了一句。


    費宏頓時激動地大吼道:“都造反了還是真君子?!”


    這由不得費宏不激動。


    因為當年有反賊圍他宅邸、肢解他親族,逼他跟著寧王造反,他都沒有答應,甚至最後他祖墳也因此被掘,他也沒有屈服,所以他一直很看重忠君這個原則性問題的。


    趙璜道:“他們隻是因為年輕氣盛,被不法勳貴挑唆得要去滅朱氏九族,他們又有什麽大錯?!”


    “再年輕氣盛,也應該分得清什麽是該做的事,什麽是不該做的事!”


    費宏激動地眼淚都流了出來。


    趙璜則嗬嗬冷笑,然後對劉健道:“晦庵公,隻要您帶頭去爭,我們自會跟著去爭,他們內閣不爭,我們部院九卿必會跟著你爭!”


    “大不了,到時候若天子連公之言也不聽,那我就死諫!”


    趙璜突然一撣衣袖,擲地有聲地說道。


    劉健因而欣慰地笑了笑,說:“麵聖的時候再說吧!”


    於是。


    劉健就由其孫劉成學攙扶著往城內走了去。


    看著已基本建好的外城,劉健也不由得讚其宏偉。


    而在看見,城內秩序井然、人煙阜盛,儼然屋舍比他印象中弘治正德兩朝的京師要稠密許多,不少被權貴圈禁起來的荒地也都種了桑麻菜瓜,街道也沒有汙穢遍地後,他更是暗歎天子的確勵精圖治,關心民生。


    但劉健希望天子做到這一步就夠了!


    沒必要再想著控製天下錢權,甚至最好減弱兵權,這樣才能給天下安寧。


    畢竟加強兵馬實力,加強錢權,就意味著奪天下之利能力更強,而且也會為此,與天下爭利!


    畢竟,如今就為獲取大量白銀,不惜借處置反賊之名大肆株連江南士族。


    “晦庵公這次進京可是要勸天子不要株連江南士族?”


    “晦庵公當諫阻陛下斂取大量白銀這種爭利天下之舉啊!”


    “晦庵公,還錢權於民,就靠您了!”


    ……


    許多護禮派的官僚士紳皆在這時圍攏來向劉健說著話。


    劉健聽得出來,他們都是想讓自己阻止天子株連大量江南士族,阻止天子想借此控製天下錢權,也更加確認讓天子不能控製錢權是已是天下公論。


    而趙璜也因此更加振奮,對林俊說道:“果然晦庵公一來,造成的聲勢就是不一樣!”


    林俊跟著頷首。


    費宏倒是麵沉似水,眉頭緊皺,他擔心劉健會不會幹脆讓天子連度支總司都不要再設?


    那他這個內閣大臣豈不就隻能參與一下票擬了,豈不是權力就要一落千丈?


    “有旨意!”


    “著劉少師免跪聽旨!”


    這時。


    太監麥福帶著幾個內宦錦衣衛來了這裏,向劉健傳達天子諭旨。


    眾人聽後都非常感動,讚歎天子是真體恤老臣,知道劉閣老九十高齡,不方便跪聽聖旨。


    而麥福這時則宣旨說:“敕曰:國有茂德耆老,乃天下之福,公來賀朕嘉禮,亦乃天家之幸,故著賜卿蟒袍一襲,賜令孫鬥牛服一襲,另賜乘郡王輅入朝,於謹身殿賜宴!令閣臣九卿作陪,欽此!”


    朱厚熜已經通過看劉健以往的奏本,找到了他的軟肋。


    隻是,朱厚熜越是清楚了他的軟肋,就越是故意先做起尊崇老臣的樣子來。


    這是他的習慣,他喜歡這樣做,因為他覺得,這樣做顯得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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