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臘月。


    江西南昌河口。


    這日,大雪漫天,彤雲萬裏。


    楊廷和擁毳衣爐火,於舟中頂著刺骨江風,等著一人的到來。


    此人便是新入閣的大學士林俊。


    閩人林俊提前得到了楊廷和想見他一麵的消息,而特地選擇了從江西北上,過紫石嶺離開閩地後,就一路乘船至南昌。


    彼時,身披大氅的林俊剛從瑤林玉樹中乘舟出來,就見一襲紅袍的楊廷和正於雪舟中笑著看他。


    而林俊也在小舟靠近後,笑著喊了一聲:“石齋!”


    石齋是楊廷和的號。


    林俊與他交往甚深,故也就稱他為號。


    而楊廷和也笑著將林俊引進了自己的船艙內,且在與林俊一起落座後,就道:“好大的雪啊!”


    “是啊!江風冷冽,你何必出來。”


    林俊將大氅拖下來遞給了自己的隨從小廝後,就從楊廷和家奴手中接過熱茶來。


    楊廷和道:“江風雖寒,但盼君之心甚急,也就顧不得那麽多了。”


    “承蒙掛念,自入南昌後,不是雪就是雨,也就耽誤了。”


    林俊回道。


    楊廷和擺手道:“無妨!如今閣老要北上赴任,倒也辛苦。”


    “我倒也想如石齋這般悠遊林下,在家中含飴弄孫,無奈皇命難違,再則如今局勢公也知道,朝中真要沒幾個老臣,豈不就真的要讓張孚敬等輩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林俊說著就問起楊廷和來。


    楊廷和收住了笑容,頷首說:“我特地等你來,也有這裏麵的原因。”


    “範文正公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眼下聖上雖睿智天成、仁心浩蕩,但身邊也確實少諍臣直臣而正色立朝啊!”


    楊廷和站了起來,雙手背在了後麵,望著滾滾翻卷在碧波上的漫江大雪,歎息了一聲。


    林俊對著爐火頷首,隨即從楊廷和家婢這裏接過了一杯汝窯茶盞泡的熱茶,微微呷了一口後就說:


    “我已聽聞,陛下已起複王瓊入閣,還加征鈔關稅,乃至從王瓊之言,改漕運為商運。”


    “這可是在設觀風整俗使後,又一不遵祖宗成法的國策,王瓊等輩真是誤國誤君!”


    林俊說後,楊廷和跟著說道:“王瓊此人起複升官固然可怕,然後更可怕的是,費鉛山此人不能為王瓊對手,甚至可能與王瓊同流合汙!”


    “此言怎講?”


    林俊問道。


    楊廷和轉過身來,笑著對林俊說:


    “我與這倆人共事多年,自然是知這二人甚深,王瓊不必說,奸猾至極,屢壞天下士林大事!”


    “關鍵是費鉛山這人,雖說出自清流,但也素來貪婪奸詐,關鍵時候,不會以天下為重,當年寧王之亂,王陽明能速勝,與這人不肯從勢,還主動出糧助他,而使江西縉紳皆不敢出頭有關!”


    “石齋慎言!”


    林俊立即嗬止了楊廷和。


    “這是能說的嗎?”


    接著。


    林俊就突然神色嚴厲地問了這麽一句。


    “讓天下人知道,寧王之亂隻與都禦史李士實他們有關,是最好的結果,別的不要提!”


    然後,林俊就也放下茶,走到楊廷和身邊來,擺了擺手。


    楊廷和點首:“我知道!隻不過是今日在你麵前才敢這麽提一提,以證他費鉛山乃首鼠兩端之輩!”


    “你的意思,讓我進京後,倒費?”


    林俊問道。


    楊廷和頷首:“此人不能留!很多時候,清流中的敗類,會比王瓊這些人更可怕!”


    楊廷和其實說的是實話。


    因為同樣是清流出身的嚴嵩,在曆史上投靠天子後,就對官僚集團造成的影響比王瓊等人造成的影響還要大。


    “可是,他費鉛山之前在查閩地豪族吞沒東萊金礦一案中,特地為你楊石齋遮掩了,把有關你的罪證都銷毀了啊!”


    “這可是天大的人情!”


    林俊說道。


    楊廷和道:“我這不是為私人恩怨,是為國家前途!而且,也正因為他遮掩銷毀了,也就更好除掉此人!”


    “你楊石齋到底是宰輔心腸啊!”


    林俊聽後不由得回了一句。


    楊廷和坐了回來,端起了茶:“現在的宰輔是你林見素!”


    林俊嗬嗬一笑。


    忽然!


    林俊收住了笑容:“這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到的!就如當年王陽明,天子要用他留他,誰也擋不住啊!你本想讓他在南京做個尚書,讓其鬱鬱而終算了!可結果你也知道,人家天子早就在潛邸便存了用此人的心思!”


    “今上之聰哲愛民,我是沒想到的。”


    “我也不後悔遵循祖訓定他為天子,而不是用非常之手段,讓他提前歿於藩邸,使大位傳到益王一脈!”


    “畢竟你我都清楚,無論是真愛民還是假愛民,都比不愛民要好一些。”


    楊廷和這時若有所思地說了起來,隨即又看向林俊:“可你知道我陛辭時,陛下對我如何說的嗎?”


    林俊忙問道:“如何說的?”


    “他問我既然要求他以自己一人奉天下,而為何自己不先分自己楊氏之田於民,讓楊氏之利於民?”


    “我說,我非不願,實乃不敢對抗族中長老。”


    “他卻說,既然我都不敢對抗族長長老,為何就敢讓他這天子對抗宮中諸長。”


    楊廷和回道。


    林俊聽後笑了起來:“陛下問的好!但思之也令人感到可畏!”


    “是可畏!”


    啪!


    楊廷和突然拍案而起,然後看向林俊:


    “我就怕將來有費鉛山這樣的清流敗類在,讓聰俊愛民如子的他,在發現在海外發現不了什麽新礦以增天下之利後,就覺得可以繼續改製,而利用費鉛山這樣的清流敗類和天下循吏,做出刻薄對待天下縉紳的事來!”


    “見素!我不想我按祖訓輪序之法定下的天子,將來得一個刻薄、寡恩、酷辣的暴君之名啊!”


    楊廷和說著就握住了林俊的手:“君可知我心乎?”


    林俊也神色凝重起來,隨後點頭道:“我盡全力,讓他費鉛山敗壞不了天下士風!”


    楊廷和忙抽手,向林俊作揖一拜:“如此就拜托閣老了!”


    林俊也忙回了一禮。


    ……


    ……


    林俊是在嘉靖四年暮春進的京。


    這是因為,他在那日見楊廷和後就於北上途中遇到更冷的氣溫而得了一場風寒,便不得不暫時留在臨清治病調理,待氣溫和暖且痊愈後才重新啟程。


    而林俊進京的時候,剛好是朱厚熜召見謝遷和他兩兒子的時候。


    所以,朱厚熜也就沒有在當晚召見他。


    隻有費宏、王瓊和王鏊在當晚於內閣見了林俊。


    費宏一見到林俊就道:“陛下在見謝公,故隻讓我在林閣老進京後,告知公等一件事,那就是,楊廷和在閩地的罪證,沒有被我銷毀!”


    林俊聽後當場睜大了眼。


    他不得不承認,費宏的確奸詐,楊廷和還低估了他的奸詐。


    王鏊也愕然不已,且神色複雜地看了費宏一眼:“所以,陛下為何要元輔告知我等這事?”


    “不為別的!”


    “陛下隻是讓我們這些閣臣不要學楊新都!”


    費宏言道。


    林俊當即言道:“我等自然不會學楊新都!”


    “實不相瞞,進京途中,我見了他,他囑咐了我一番話,我聽後內心非常不讚同!”


    “哪有在野元老,挑動閣臣內鬥的道理!這不是要掀起黨爭嗎?”


    林俊果斷把楊廷和的話抖露了出來。


    但他也沒有辦法,天子太會操縱閣臣,首輔費宏也看上去沒有那麽簡單,讓一向自詡天下第一聰明的楊廷和還有把柄捏在他們手裏,所以他也隻能臨陣倒戈。


    費宏頷首,他知道林俊的話裏是什麽意思,也就說道:“猜到了!”


    “還是陛下聖哲英明,讓內閣不至於因他楊新都內訌。”


    王瓊笑著說了一句。


    王鏊跟著點頭:“是啊,既如此,明日左順門朝會,我們皆遵從聖意,以大局為重,不要為清流體麵而亂國法!”


    “很是!”


    眾人頷首。


    ……


    ……


    翌日的確是朱厚熜在左順門朝會百官的日子。


    而這一次朝會與以往不同的是,朱厚熜多帶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謝遷。


    朱厚熜也因此在朝會上說道:


    “諸卿想必都已知道謝公綁兩子主動請罪,主動揭發其子罪孽的事!”


    “以朕看,謝公不愧為清流楷模,既伸張了王法,也避免朝廷直接動武抄查兩朝輔臣之家,讓彼此不體麵!”


    “故朕決定,隻懲謝家兩子,不抄其家,隻令謝公如數上繳走私所得贓款,同時為酬其主動揭發而盡忠之功,加封其為太傅,而設議閣於文華殿後,以其為議閣大臣,備朕谘詢軍國重事!”


    “時下楊太傅回鄉,朕身邊正缺可供谘詢的重臣,以甄廷議之論,而謝太傅身為弘治老臣,若能願為朕謀劃,朕自當更為欣喜!”


    “不知謝公可受辟否?”


    朱厚熜問向了謝遷。


    謝遷則伏首大拜:“承蒙陛下厚愛,老臣自當鞠躬盡瘁,以報聖恩!”


    這是朱厚熜和謝遷提前商量好的,如今隻是在朝會上公布一下走個流程而已。


    但朝臣們見此則是非常震驚。


    因為他們都明白,謝遷這種人不但主動請罪揭發兩子,還願主動為天子驅使,那無疑會讓當今天子在官僚集團中的統治力加強不少,也就更沒有人敢質疑天子眼下所定大禮不正了。


    接著,朱厚熜又說道:“至於謝家兩子之罪,就由法司定罪吧。”


    “刑部!”


    朱厚熜這時喚了一聲。


    刑部尚書趙璜出列道:“臣在!”


    “走私軍器等罪,按律,當如何定刑?”


    朱厚熜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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