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眠此刻並不知曉自己嫁衣被李聞昭拿去抵款,她昨日幾乎一夜未眠,學著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道奏劄。


    對於為官之人來說這或許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


    但她是女子,本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此機會經曆,因而格外鄭重,落筆時斟詞酌句,唯恐出現紕漏。


    好在沒有。


    天子對她這道奏劄稱讚不已。


    “民乃國之根本,有才之士更應得到珍重,李侍郎這封奏劄言辭懇切,一心為外地學子謀求便宜,字裏行間全是惜才之情,來,你便就就著這奏劄,也給大家說說,朕也想聽聽別的官員有何想法。”


    太和殿肅穆嚴整,桑眠從一溜長的百官隊伍中站出,視線亦從四麵八方朝她看來。


    她挺直著脊背長身而立,神情莊嚴,手指卻捏緊笏板,略顫著聲音道:


    “不久就是是兩年一度的春闈,許多外地學子早早便來上京備考,其中不乏家境貧寒之人,他們許是從百裏甚至幾百裏之外而來,光路費便要花去不少。”


    “微臣曾偶然間發現東陽街一處窄巷,那裏每逢會試便會住滿囊中羞澀無銀住店的學子。”


    想起那晚隨何祁去取他書箱時的所見所聞,她心中惻隱,語氣更加從容鎮定:


    “科考本就是為我朝選賢舉能,可在居無定所身心俱疲的環境之下,他們如何能在考場上顯現真才實學,又如何能保證科舉公平?”


    宗正寺卿張大人打斷她。


    “人本生來非皆平等,絕對的科舉公平並無法達到,況且上京設有會館,已經是盡可能給外地學子提供方便了,李侍郎這一番話的確是為民考慮,隻是有點理想化了啊。”


    幾個蓄著胡子的官員紛紛笑了起來。


    桑眠垂眸,麵頰浮現一絲窘意。


    忽然有道淡漠卻沉穩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像一陣風,陡然撫平了她的緊張。


    “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若是把張大人的兒子扔到東陽街上風餐露宿一個月,不知他到了貢院可還能拿得穩筆墨,寫得清文章?”


    “連最表麵的公平都做不到,何談盡可能三字?”


    “太子殿下所言極是。”


    桑眠呼出一口氣,繼續道:


    “張大人口中的會館在前朝已有,沿用至今。”


    “可張大人是否知曉,會館雖價低,卻還是需要一定銀兩才能入住,京中客棧更是會趁機漲價,許多學子或許能負擔半個月,卻無法負擔更久。“


    “哼,那不知李侍郎有何見解,總不會是要把你們平陽侯府騰出來給他們住吧?”


    麵對這陰陽怪氣的提問,桑眠不卑不亢,又行一禮。


    “微臣以為,如果能將會館免費,再好不過了。”


    此話一出便有工部尚書站出來反對:


    “會館隻為在會試前後給學子提供安身之所,本就盈利甚少,若還免費,那豈不是要回回虧損?”


    聖上笑起來。


    “愛卿提出的問題,李侍郎在奏劄上也有言明,她想了個法子,既能讓會館在平日裏也能發揮作用,也給百姓提供了一處閑時去處。”


    桑眠提出把會館除寢屋之外的其餘地方皆貼上聖人名言,書中警句,隻收取少量銅板做納涼取暖之所。


    這樣既能在會試時間之外把會館利用起來,又能對百姓教化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


    “這些法子都是下官與尚書一同所想,不知是否可行,但希望能試行一段時間,至少能讓這批學子少受寒冬之苦。”


    老尚書回頭望了她一眼。


    “李侍郎今日倒是有些奇怪了。”下朝後他朝桑眠笑。


    “倒甚少見你這般冒頭出尖。”


    桑眠麵色恭敬:“在您手下做事,自然學了些您的為官風格。”


    老尚書背著手,慢悠悠在路上走著,對她這簡陋的馬屁並不回答,反而問道。


    “我記得你即將便要娶那尚書之女,今日因你進言,京城裏漲價的客棧可都要被整治一番,你就不怕老丈人回來不高興?”


    容家產業龐大,幾乎壟斷上京近一半客棧。


    她略一拱手,謙卑道:“提出整頓客棧的是太子殿下,與下官倒是沒什麽關係。”


    與老尚書拜別,她本應先去禮部衙門,察覺到身後異樣,桑眠拂了拂官袍灰塵,踱著步子往城南街走了。


    上京冬日雖冷,可街道比南州要熱鬧得多。


    三暮跟著桑眠一路走走停停,逐漸到了一處鬧市,他怕跟丟,越發專注,不成想桑眠卻進了……花樓?


    ?


    他揉了揉眼睛。


    這侯爺真有意思,穿官服,逛花樓?


    正猶豫要不要進去時,忽然不知何時桑眠已繞到他身後。


    “怕什麽,這是吃酒的正經地方。”


    “走吧,上二樓。”


    三暮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主子明確說了要仔細跟著他,於是便也去了二樓。


    高處視野更好,從支起來的窗子望下去將這條街都能一覽無餘。


    桑眠叫了一桌好菜。


    “給你點的。”


    她不緊不慢擦著手,“辛苦你一直跟著我,還將東陽街的事情告知你主子。”


    原來是為這事兒。


    三暮驕傲:“主子是太子,體諒民間疾苦是應該的。”


    其實那日救下何祁兄妹時桑眠就發現三暮在後頭了,於是在何祁提出回去拿書箱時,本沒打算去的她特意也將三暮引了過去。


    她知曉三暮一定會將東陽街即便窮困也不放手中紙筆的學子們描述給衛藺聽。


    而衛藺隻要再稍微一查,就能發現京城客棧亂象,進而在朝堂上言。


    至於後麵能查多深,就要看他本事了。


    桑眠放下茶盞,“小兄弟,你看那裏。”


    三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對麵偏西側有個茶攤,兩個頭戴鬥笠的人正圍坐桌前吃茶,瞧著像是過往行客,暫時歇腳。


    不過……


    他手放在腰間短刀上,在那二人沒反應過來之時忽然飛身下樓,伸手直擒要害,從懷裏掏出繩子借著茶幌遮擋,迅速將他們捆在一起。


    竟是互相交易散魂膏的不法之徒!


    三暮拎起紙包,忽而想到什麽,抬眼朝花樓樓上看去。


    而那裏空空如也,早已沒有桑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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