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眠剛從衙門回來。


    嫣紅所給證據完全可以將桑正陽罪責定死,加上她以侍郎官威施壓,想必南洲知府應當知曉該如何秉公處理。


    昨日她還特地問了嫣紅一嘴桑府後廚,如今的下人已是基本換了個遍。


    但曾經不慎燙傷過李聞昭小臂的廖大廚,在桑眠去上京那一年就突然回老家不幹了。


    桑眠隔著薄薄衣料觸碰小臂上傷痕,知曉自己所猜八九不離十了。


    “小郎君,借過借過。”


    賣炊餅的販夫肩上掛著空悠悠售罄的竹筐經過,還能聞到鹹香滋味。


    今天倒是沒有日頭,桑眠抬頭半眯著眸子盯著天邊深色怪狀雲彩,不知怎的,忽然從脊背爬起一股寒意,莫名有些不好預感。


    早點攤販前頭有人在爭吵,說什麽麵條有爛雞蛋味兒,攤主急頭白臉辯解說自己用的水都是從井裏現打的,哪有什麽怪味。


    “怕不是你這無賴早起嘴臭,趕緊回去漱漱口吧。”


    桑眠忍俊不禁。


    家鄉比之上京的確是煙火市井氣息更足,想到回桑府還有熱鬧可看,她壓下心底不安,腳步輕快起來。


    許是芸娘保佑,南洲之行實在順利,她自己也無意與三叔一家拉扯,想著午時後動身去找衛藺會和。


    俊朗身影進了府,便直接往馬棚裏去。


    果真是熱鬧地兒,裏裏外外圍了一大圈子人,九思隻抱著劍站在駿馬前麵,小廝便一個也沒有敢上前的了。


    蔣氏唉聲哭嚎,刺得人耳朵疼。


    看見桑眠過來,她眼裏淬著毒,恨不能射出箭來。


    “民婦昨日已經按照侯爺所說的做了,您為何還不肯放過我兒!”


    桑眠覺得蔣氏是個有意思的。


    從表麵上看,她對兒子桑少懷極盡寵愛,甚至都十歲了還拴在身邊院子裏同吃同喝,又對他無所不依,甚至甘願受辱。


    可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她毫無節製的包容溺愛何嚐不是在埋禍患。


    況且昨日桑少懷看到真馬後,眼睛裏好奇與躍躍欲試連桑眠都察覺到了,蔣氏一個做母親的,該及時規勸告誡兒子莫要做危險之事才對。


    “反正是從侯爺的馬上摔下來的,老爺要是不給少懷做主,我就是拚了命也要去官府告上一狀!”


    桑眠沒應她,隻是將問詢目光落在桑正陽身上。


    桑正陽搓搓手,眼裏有點冷:“侯爺的馬兒傷了少懷,難道不該給個說法嗎?”


    “真有意思。”她笑,“本官的馬好生拴在此處,要麽是三叔下人沒看顧好讓它撒蹄子跑出去了,要麽是堂弟主動來招惹使它受驚了,要論說法,也該是本官跟三叔討才對。”


    桑眠語帶戲謔說完,在場人臉色都不好看了。


    是啊,怎麽說桑府都是脫不了幹係。


    又聽她吊兒郎當道:


    “看堂弟躺在此處,應當是後者了,早聽聞堂弟是個膽大愛騎馬的,果真不假。”


    她言語誠懇:“說不定以後能當個為國征戰的將軍呢。”


    哪有人對著斷了腿的孩子說以後當將軍的……有丫鬟抿唇憋笑。


    桑正陽敏感察覺到“侄女婿”今日態度不比昨日,連表麵客套都不做了。


    桑藍與嫣紅都被送走,官府馬上就會來桑府拿人,桑眠自然不必顧及什麽,居高臨下睨著地上哼哼唧唧的桑少懷。


    “堂弟得個教訓也好,以後可要記住了,手腳不幹淨,是定會付出代價的。”


    九思得了眼神,便直接牽著馬隨桑眠離開。


    桑正陽還想要問幾句,被嗷嗷直哭的桑少懷絆住腳步。


    離開時與驚慌失措小廝擦肩而過,隱約聽見他說官爺來找……


    “主子來信說他那邊查完了。”


    “這麽快?”桑眠訝異,她沉吟片刻。


    “我這邊還有事要做,勞煩傳信給太子殿下說申時前在平橋碰頭。”


    她接過九思身上包袱,先往香爐峰把芸娘骨灰與阿爹阿娘葬在一起。


    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桑眠才撐起發麻的腿,想著時間還早,便直接去了山頂,可今日頗是奇怪,即便爬上山,有了風,也是黏膩膩發悶,讓人有些躁動。


    山頂廟宇還一如既往的破。


    老榕樹似乎又高了些,桑眠平複了下因爬山而砰砰急跳的心,習慣性買了一支簽。


    竹簡在桌案上擱置片刻,她茫然不知如何下筆。


    年少時無憂無慮,能洋洋灑灑寫滿,如今長了幾歲,反倒搜腸刮肚也不知從何處落筆,幹脆就把這空簽扔了樹上。


    枝葉鬱鬱蔥蔥,沙沙晃動。


    桑眠忽然想起衛藺,然後下一刻他就挾著幾片綠葉,突然落在麵前。


    “你又砸到我了。”


    男人眼下有淡淡烏青,一身清冷錚然氣息壓過來,像雪山腳下凜冽的泉,衝淡幾分悶熱。


    她怔愣:“你怎的在這?”


    “查完案子想來香爐峰問候下師父,但他遊曆山水去了,便到樹上小憩片刻。”


    衛藺抬手捏了捏眉心,那處有個紅印。


    桑眠不好意思道:“抱歉,不如下山我請你住最好的客棧,讓你再好生休息下。”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順著男人視線看過去,原是廟宇牆根處養了一籠雞,個個肥嫩壯碩,此刻正撲騰著翅膀極不安分的飛上飛下。


    衛藺緊皺著眉,不知在想什麽。


    “提前碰頭了也好,我們今晚便動身去江陰。”


    江陰是其中一個孩子所在的地方,離南洲約莫半天路程。


    香爐峰不高,但下山還是得走個一會兒,衛藺說道:“我以為你會在桑府糾纏更久。”


    “沒什麽好糾纏的,如果是從前,我可能還想著重新把南洲桑家鋪子振興,可這並不是一朝一夕做成的,那鋪子裏頭的人,早不是阿爹還在時候的人了。”


    “事分輕重緩急,人總不能既要又要還要都要,終究是得有所取舍。”桑眠淡淡道。


    衛藺扯唇:“你倒是看得開。”


    香爐峰山腳下正是入南洲必經之路。


    他們就著攤販買了些幹糧,要離開時桑眠發冠卻不慎把攤位旁邊掛著的燈籠穗子勾住,糾纏難分。


    衛藺湊近幫忙,修長手指飛快翻繞。


    “先莫要亂動。”


    似是不好解,他幹脆兩隻手一起,直接把人圈進懷裏。


    二人距離驟然拉近,桑眠不由屏息。


    忽的,響起道聲音,夾雜委屈與憤怒,從雲層裏竄出來的日頭照亮那人眼下小痣。


    她眼角泛紅:“你們在作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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