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紹義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徐秀兒聽阿麥如此說卻是羞紅了臉,不過形勢凶險也顧不得許多,依阿麥所言把穿了一半的軍衣脫了下來,又將頭發盤成了發髻,像一個婦人。三人打理利索不敢再在此地久留,忙由徐秀兒抱了孩子,阿麥和唐紹義一左一右地扶持著出了院門。


    那孩子哭了半日也早已累透,沒走多遠就在徐秀兒懷裏熟睡了過去。趁著夜色,一行人隻揀幽暗偏僻的小巷走,路上幾次經過北漠兵的聚集地,也幸虧徐秀兒對這一帶比較熟悉,聽見動靜可以遠遠地繞過去,一路上有驚無險。


    天色漸亮,三人終鑽出了小巷來到通向城門的那條寬闊街道上。這曾是漢堡城最為繁華的街道,街道兩邊原本有不少店鋪,現在隻剩下些殘垣斷壁,街道上更是隨處可見戰死的南夏士兵的屍體,腳下的石板路早就被鮮血浸透了,阿麥一路行來,隻覺得踩到哪裏都是滑膩膩的。


    徐秀兒的腿早就軟了,全靠阿麥和唐紹義在兩邊架著才能行走。眼看著離城門越來越近,阿麥心裏也漸漸緊張了起來,隻道出了那城門便逃離了這人間地獄了。三人正走著,唐紹義突然停下了腳步,低聲說道:“城外有人來了!”


    阿麥心裏一驚,緊接著也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奔城門而來,她心中一直壓抑的恐懼終於到了臨界點再也承受不住,下意識地就想轉身逃跑,卻被唐紹義一把抓住,“他們騎馬,跑不過的!先藏一藏再說!”說著扯著徐秀兒和阿麥躲入一堵斷牆之後。


    他們剛蹲下身子,那群騎兵已經進了城門,聽著馬蹄聲,人數竟似不下四五十人,那群人進城後慢了下來,雖聽著人數不少,卻沒有發出一點雜亂的人聲。阿麥隻覺得喉嚨發幹,心髒也怦怦狂跳,旁邊徐秀兒身體早已抖作了一團,閉著眼睛死死地咬著下唇,生怕自己哭出聲來。阿麥轉頭看向唐紹義,見他微眯著眼睛,手已經扶上了劍柄,時刻準備著要殺出去。


    三人正苦挨著,突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嬰兒響亮的哭聲,阿麥低頭一看,那孩子竟不知什麽時候醒了,大概是餓了太久,竟放聲大哭起來。阿麥心裏哀號一聲:小祖宗啊,這不是想要大家的命嗎!街道上的馬蹄聲果然頓了頓,然後就聽見向這邊來了。阿麥心中一急,智上心頭,一把扯住正欲起身殺出去的唐紹義,又把徐秀兒懷裏的孩子抱過來丟在一邊,低聲喝道:“快點哭喊!”


    徐秀兒早已嚇傻了,幸虧她已對阿麥的指令形成了條件反射,聽阿麥如此吩咐,情緒都不用醞釀,張嘴“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阿麥顧不得唐紹義的驚訝,猛地把徐秀兒撲倒在地,一邊故意撕扯著她的衣服,一邊啞著嗓子邪笑道:“小美人別哭,大爺我好好疼你!”


    徐秀兒一下子就被阿麥反常的舉止嚇蒙了,瞪大了含淚的眼睛愣愣地看著阿麥,連哭都忘了。阿麥臉上雖邪笑著,心裏卻暗暗叫苦道:這丫頭怎麽如此遲鈍,一點都不配合,怎麽也得又哭又叫又掙紮才像樣子啊,要不我怎麽往下演?總不能真的把她的衣服給扯下來吧!再說就算這丫頭反應不過來,唐紹義好歹也應該知道她是在做戲啊,怎麽也沒反應呢?阿麥回頭,衝著傻在那裏的唐紹義笑罵道:“媽的,你小子也不知道過來幫忙,一會兒別人聞著腥味都過來了,哪還有我們的份兒——”


    阿麥的話音還沒落,隻覺得腰間一緊,緊接著就天旋地轉起來,身體竟然騰空飛了起來,撞到半截斷牆上又滾落到地上,頓時疼得差點暈了過去。


    馬上的那名北漠將軍緩緩收回鞭子,臉色寒得嚇人,正是被常鈺青留在這裏的北漠軍副將薑成翼。破城後不論軍紀還是常鈺青下的命令,作為副將的薑成翼無權更改主將的命令,可他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幫士兵在城裏燒殺淫掠,無奈之下隻得宿在城外來個眼不見為淨,本想早上進城後直接收攏各部就可以了,誰想到就這個時候進城還讓他遇到如此不堪入目的情景。


    阿麥手扶著腰慢慢抬頭,正好對上薑成翼那鐵青的臉,被他充滿殺意的眼神嚇了一跳。按她原來的設想,這群人應該會無視於他們的行為而直接縱馬過去的,畢竟這種事情在整個漢堡城隨處可見,如果不是上麵有意地放縱,這些正規的軍隊怎麽會墮落到如此地步?可是眼下怎麽了?怎麽還有北漠將領路見不平要拔刀了呢?這不論軍紀的命令難道不是你們下的嗎?有見過賊頭喊捉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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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成翼看清阿麥的麵容後也是微微驚訝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小兵的相貌竟然如此俊秀,雖然南夏靖國公那句“看內在不要看外在”的口號都被全天下喊了二十多年,可大多數人還是會不自覺地以貌取人。如果今天趴在地上的是一個麵容猥瑣之徒,估計薑成翼的第二鞭會毫不猶豫地甩下來,可是現在,他竟然覺得自己下不去手了。


    阿麥仰著頭怔怔地和馬上的薑成翼對視了片刻,隨即反應過來現在不是和這位白衣銀甲帥哥練對眼的時候,慌忙滾爬幾步拽著唐紹義跪倒在地上,顫著聲喊道:“將軍饒命!將軍饒命!”


    薑成翼回過神來,心頭竟有些莫名的惱怒,冷冷掃了阿麥一眼,提韁欲行間看到被嚇得呆滯的徐秀兒,不由得頓了頓,放柔了聲音說道:“這位娘子,你快些出城吧,不要在這裏停留了。”


    徐秀兒倒也聽話,哆嗦著從地上爬起來,抱了孩子就踉蹌著往城門方向走。阿麥見她嚇成這樣竟然都沒有忘了那孩子,不由得暗鬆了口氣,隻要這丫頭抱著孩子出了城,剩下她和唐紹義就好說多了。


    薑成翼把視線從徐秀兒瘦弱的背影上收回來,不禁搖了搖頭,兵荒馬亂之中,這樣一個懷抱嬰兒的弱女子如何能生存得下去?就算自己這次救了她,可下次呢?薑成翼又冷冷掃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阿麥和唐紹義,寒聲說道:“這次暫且放過你們,歸隊後各領二十軍棍。”說完冷哼一聲,領了身後的幾十騎奔城裏而去。


    阿麥大喊了聲:“是!”直到那群騎兵走遠了才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對著唐紹義說道,“趁著這會兒沒人,我們趕緊出城!”


    唐紹義沉著臉不說話,猛地揮臂向阿麥打來,一拳正中臉頰,把阿麥的身體打飛了出去。阿麥一下子被他打蒙了,顧不上擦拭嘴角流出的鮮血,隻抬頭怔怔地看唐紹義。


    “堂堂的七尺男兒,怎麽能畏死到如此地步!”唐紹義痛罵道,“在韃子麵前辱我南夏婦人,在敵人馬前做出如此醜態,你還是個男人嗎?”


    阿麥靜靜地看著唐紹義,等他罵完了這才強撐著從地上爬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漬,連看也不看唐紹義一眼就往城門走,走過唐紹義身邊時被他一把抓住胳膊。


    “放手!”阿麥淡淡說道。


    唐紹義濃眉豎起,滿臉怒色,怒道:“你?”


    阿麥臉上露出嘲弄的笑,說道:“你罵得沒錯,我還真不是個男人,我隻想活著。你是男人,頂天立地的男人,可是,你為什麽現在還活著呢?”


    唐紹義的臉一下子憋得通紅,瞪著阿麥說不出話來,阿麥嗤笑一聲,甩開唐紹義的手僵直著脊背朝著城外大步走去。不錯,她畏死,她要活著,為了活著,比這更難堪的醜態她都曾做過,給北漠人下跪,又算得了什麽呢?


    那天,母親說:“阿麥,快跑,往後山跑,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從那天起她就不再是父親手中的明珠、母親懷裏的嬌女,從那天起,她就隻是一個胸口裹著護胸扮男人的家夥,一個沒有任何原則和羞恥心的家夥,一個為了活著什麽都可以做的家夥!


    不能哭,父親說過,哭是弱者的表現,所以,她不能哭。


    唐紹義也是惱怒自己無用才把火氣撒到了阿麥身上,後來被阿麥嗆了幾句,一肚子的火反而熄了。現在看到阿麥如此模樣,心裏更加懊悔剛才太過於衝動了,幾次想上前說句軟話,可又拉不下這個臉來,隻低著頭默默地跟在阿麥後麵。


    幸虧北漠人攻入城內之後隻想著洗劫一番,也沒打算長期占住此城,所以城門處並無士兵守衛。徐秀兒抱著哭鬧不止的孩子強撐著走出城門,剛想鬆口氣,可一抬頭就覺得心都涼了,城門外不到三四裏處竟然就是一眼看不到頭的北漠軍營,跑?還能往哪裏跑?


    阿麥和唐紹義一前一後地出了城門,阿麥見到癱坐在路邊的徐秀兒猶豫了一下,還是硬下心來從她身邊走過,剛走了沒兩步就被唐紹義從後麵扯住了胳膊,他大力地把阿麥身體拉轉回來,氣道:“你小子心量怎麽如此狹小?就算是我打錯了你,你也不該如此——哎?你怎麽還哭了?”沒想到阿麥眼圈竟然是紅的,唐紹義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你不是男人你還發火,有大男人哭鼻子的嗎?我打錯了你,大不了讓你打回來,怎麽還跟個女人似的哭起來了?”


    阿麥梗著脖子惡狠狠地看著唐紹義並不說話,徐秀兒在旁邊也漸漸緩過勁來,看到他們兩個拉扯到一起感動糊塗,忙過來問道:“麥大哥,你們怎麽了?啊?你的嘴角怎麽都流血了?”


    阿麥偏頭避過徐秀兒伸過來的手,冷冷地瞥了唐紹義一眼,唐紹義臉上有些掛不住,訕訕地說:“你要惱我就打回去好了,別跟個女人似的哭哭啼啼。”


    阿麥緊抿著烏青的嘴角盯了唐紹義片刻,忽地彎著嘴角笑了,唐紹義見她眼裏猶見隱隱的濕意,臉上的笑容卻明媚無比,竟如清晨雨後帶水的白蓮一般,一時間看得有些呆了。阿麥臉上仍淡淡笑著,抬手摘去唐紹義頭上的頭盔抱在胸前,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打在了唐紹義的臉頰上。


    這一拳打傻了徐秀兒,卻打醒了唐紹義,他剛才不過是隨口說說,真沒想到阿麥竟然好意思再打回去,惱怒之下提起拳頭就想再給阿麥一拳,可一看到阿麥微揚著下巴向他示威的小樣,還有她那微微上挑著的嘴角,忽然覺得臉熱心躁起來,臉刷一下子就紅透了,瞪了半天眼睛也揮不下去那隻拳頭,隻得冷哼一聲,別扭地轉過頭去低聲嘀咕道:“真跟個女人一樣,還好意思打回去!”


    看兩人如此模樣,徐秀兒在那裏又氣又急,帶著哭音說道:“你們想幹什麽?一會兒再遇見北漠韃子怎麽辦?前麵都是韃子軍營,我們要往哪裏走啊?”


    她這麽一說,阿麥和唐紹義兩人也回過神來看向遠處的北漠軍營,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頭。


    唐紹義說道:“成建製的北漠軍隊還倒好說,咱們避著點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現在最怕的就是北漠小股的散兵,城東有片密林一直綿延到宿州境內,我們得想法先進入那片林地,然後趕在北漠韃子之前趕到泰興!”


    阿麥冷哼一聲,心道這人倒還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三人搭夥逃出漢堡城那是沒法,誰又答應和他一起去泰興了啊!再說了,跟著這麽個喜怒無常的人上路,身邊又帶著那麽一個隨時哭鬧的小麻煩包,她活膩歪了嗎?當下阿麥也不搭唐紹義的話茬,自顧自脫著自己身上的軍服。


    唐紹義看阿麥這副模樣也是不爽,耐著性子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阿麥斜他一眼,淡淡說道,“沒什麽打算,隻知道咱們要是再穿著這身衣服站在城門邊上討論什麽打算的問題,再被某個將軍看到的話,就算我抱著人家的馬腿去哭,也不是二十軍棍的問題了。”


    唐紹義氣結,可也不得不承認阿麥說得有道理,忙也脫下了套在外麵的北漠軍服,露出裏麵滿是血汙的青色戰袍。阿麥冷笑道:“不知道北漠人是對自己的逃兵好一點,還是對敵兵好一點?”


    “都好不了,”唐紹義也火了,怒道,“你的氣量怎麽如此狹窄?你已經打回去了,還想怎樣?徐姑娘走不快,我背著她,你抱著孩子,咱們快點走,省得一會兒遇見北漠韃子再起禍端!”


    阿麥冷笑,“您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漢,怎好讓我這麽一個無恥之人替您抱孩子?還是您自己抱的好!”說完轉身走下大路往東而去。


    唐紹義怒道:“那徐姑娘怎麽辦?”


    阿麥停下,轉回身看著唐紹義笑道:“那也好辦啊,您抱著徐姑娘,徐姑娘抱著孩子不就得了?您是大丈夫,還擔不起這點分量?”阿麥隻覺得心裏一陣暢快,大笑兩聲轉身而去,剛走了沒兩步就感到一陣寒風緊貼著耳邊擦過,她身體立時就僵在那裏,麵色刷一下白了——麵前不及五尺的地麵上插了把劍,劍柄在空中猶自巍巍顫著。


    唐紹義把孩子塞入阿麥手裏,“抱好了!”說完又向前兩步把地上的劍拔起來插入劍鞘,回身把嚇傻了的徐秀兒負到背上走回到阿麥身邊,冷冷說道,“快些走!”


    “哦。”阿麥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在後麵跟了上去。


    <em>麥帥妻徐氏,漢堡人也,出微矣。丙午年秋,北漠攻漢堡,麥帥執木杆登牆,殺者甚眾,勇冠全軍,敵帥常鈺青畏而射之,箭斷盔纓。及城破,麥帥身中一十七創,力竭隱於宅,幸遇徐氏,救麥帥於亂軍之中。麥帥感其恩義,約以婚姻……</em>


    <em>——節選自《夏史·麥帥列傳》</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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