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一,阿麥帶張士強從營中出發再次前往江北軍大營。這一天依舊是雪後放晴天,大雪將烏蘭山裝扮得晶瑩剔透,分外妖嬈。山間的道路被大雪蓋了個嚴實,幸好阿麥與張士強兩人都騎著馬,雖不能放馬奔行,但總比用兩條腿翻山的好。


    張士強騎馬跟在阿麥身側,看著那被大雪壓住的群山,不知為何卻想到了豫州城,去年的今日,也是這樣的大雪,而兩人卻是在去豫州的路上,生死難料。


    “大人,你說豫州那邊的雪也這樣大嗎?”張士強突然問道。


    阿麥聞言抬頭,麵容沉靜地看向遠處重重疊疊的山峰,許久沒有反應。張士強心中正暗暗後悔自己不該胡亂講話,好好的提豫州做什麽,阿麥卻已回頭衝他輕笑道:“山中的雪應比豫州大些吧。”


    豫州,也是雪後初霽。


    城中的街道尚是一片素白,崔衍府中青石板路上的積雪卻早已打掃幹淨,一個青衣侍女懷抱著一件紫貂皮的披風由遠而近,裙角在青石板上麵匆匆掃過,不留半點的痕跡。那青衣侍女一路來到潤園外,隻向門口的侍衛微微點了點頭便徑直向園中走去,直到正房門外時才稍稍停頓了下,將懷中抱的大氅換到一隻手上,騰出另一隻手來去掀那厚重的門簾。


    房中,崔衍和常鈺青對著一個小小的沙盤正演習著對戰。崔衍聽見門口響動,抬頭見那青衣侍女已抱著大氅從外麵進來,啞聲吩咐道:“先放一邊,待我常大哥走時與他換上。”


    崔衍嗓音嘶啞得厲害,阿麥的那一刀雖沒能要了他的性命,卻傷到了他的嗓子。後來,喉部的傷雖好了,可原本意氣風發的少年校尉脖頸處卻多了一條黑巾,話也少了許多。


    那侍女輕輕地應了聲:“是。”垂著頭退至一旁。


    常鈺青的臉色還有些傷後的蒼白,視線從沙盤上抬起,掃了一眼那侍女手上的大氅,漫不經心地問道:“好好的給我換大氅做什麽?”


    崔衍簡短地答道:“天冷。”


    常鈺青不禁失笑,卻引得肺部絲絲作痛,忍不住輕輕咳了起來。


    崔衍見狀忙叫道:“徐秀兒,快些……”


    不及他話說完,剛才那青衣侍女已端了杯溫茶過來,遞給常鈺青,輕聲道:“將軍快些喝兩口茶水壓一壓吧。”


    常鈺青卻沒接茶,隻擺了擺手讓徐秀兒退下,壓下了咳嗽轉頭對崔衍笑道:“哪至於就這樣冷了,讓我裹著那東西出去,少不得讓人笑話。”


    崔衍恨恨說道:“若我遇到衛興,必不讓他好死!”


    常鈺青聞言笑笑,說道:“若你遇到衛興,必要小心才是,此人一身內家功夫不容小覷。”


    “那又能如何?”崔衍不服道,“可敵得過我們萬千鐵騎?”


    常鈺青嘴角微微挑了挑,低下頭看著沙盤不語。


    崔衍又道:“大哥,我年後就要去泰興。元帥已有安排……”


    常鈺青突然抬眼看了下崔衍,把崔衍的下半句話堵在了嗓子裏。崔衍轉頭看向徐秀兒,徐秀兒不等他吩咐,微低下頭對著崔衍和常鈺青兩人屈膝行了一禮,便輕悄悄地退了出去。


    待她出去,常鈺青才輕聲問道:“她便是石達春送與你的侍女?”


    崔衍點頭道:“正是她。當時我傷重難動,元帥怕那些親兵手腳粗笨誤了事便要給我尋個侍女,石達春就把她送了來,人倒是聰慧靈巧,也懂人心思。”


    常鈺青淡淡說道:“再懂人心思也是南夏人,不得不防。”


    崔衍點點頭,說道:“我記下了。”他頓了一頓,又忍不住問道,“大哥,衛興真會如元帥所說攻打泰興?”


    常鈺青輕笑了笑,說道:“如若是以前的商易之怕是不會,而今換了這新晉的大將軍衛興,十有八九是會的了。跑馬川糧草被燒,他欺周老將軍無糧,又想在人前露回臉好立足於江北軍,怕是要去做援救泰興的英雄呢。”


    崔衍想了想,語氣堅定地說道:“這一次,定要讓江北軍有去無回,一個不留!”


    聽他這樣說,常鈺青腦中突然晃過了那個高挑瘦削的身影,眉梢忍不住揚了揚,嗤笑道:“未必!”


    崔衍一愣,頗為不解地看向常鈺青,常鈺青卻不肯說破,隻挑著嘴角笑了笑,道:“隻記得再遇到那個麥穗莫要大意就是了!”


    崔衍默默地看了常鈺青片刻,突然問道:“我若殺了她,大哥可會怪我?”


    常鈺青一怔,再看崔衍一臉認真模樣,失笑道:“你不殺了她,難道還想生擒她?”


    崔衍聽常鈺青如此說便放了心,也跟著笑道:“我還怕大哥對她有意思,正為難若在沙場上遇到她,是殺與不殺呢!”


    常鈺青緩緩斂了臉上的笑意,正色說道:“阿衍,你要記得,我等是軍人,沙場之上隻有國別,沒有私情!”


    崔衍看著常鈺青片刻,重重地點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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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鈺青猜得果然沒錯,衛興趕在年前召集江北軍諸營主將齊聚江北軍大營便是為了商討來年解救泰興之圍的事情。作為江北軍新任大將軍,在唐紹義奇襲北漠糧草大營之後,衛興是真的太需要一個顯赫的軍功來證明自己了。


    南夏盛元四年二月,衛興不顧唐紹義等人的反對,頒下將令,命江北軍分布在烏蘭山的各部悄悄向烏蘭山東南聚集。


    三月,江北軍各步兵營、弓弩營並唐紹義的騎兵營共計八萬餘人聚集完畢,經柳溪、漢堡一線援救泰興之圍。


    泰興城,在被北漠圍困近兩年之後,終於迎來了最大的一支援軍。


    泰興城內尚有守軍三萬餘眾,再加上八萬江北軍,已是可達到十一萬之眾,內外夾擊北漠大軍便可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周誌忍的八萬北漠大軍,在糧草大營被唐紹義燒了個幹淨之後,已是缺糧近半年,隻靠著北漠從占領的各城調配的糧草勉強維持著,隻要斷了他的糧道,那麽,北漠大軍不攻自亂。


    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似衛興在做一個隻賺不賠的買賣,殊不知,前方正有一張巨大的網在等著江北軍撲入,而陳起,織這張網已經織得太久了。


    三月十七日,江北軍出烏蘭山至漢堡。盛元二年,北漠殺將常鈺青領軍攻下漢堡之後曾下令屠城,城中南夏軍民死傷殆盡,從那後漢堡便成了一座空城。衛興命大軍臨時駐紮於漢堡城內,同時派出多路斥候打探泰興軍情。


    阿麥的第七營擔任了大軍警戒的任務,奉命駐紮於漢堡城北。待營務安排完畢已是日落時分,阿麥獨自牽了坐騎走上城北一處土坡,默默地看著漢堡城出神。從這裏望過去,正好是漢堡城那隻存了半個的北城牆,那一日,她便是站在這低矮的城牆之上,手裏緊緊握著一杆木棍,看著城下黑壓壓的北漠軍陣發抖。閉上眼,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似乎就響在耳邊,還記得那一日明明是豔陽高照,空中卻飄舞著猩紅的雨絲。


    張士強半天不見阿麥,從後麵尋了來,見阿麥猶自出神也不敢打擾,隻默默地在土坡下守著,直到天色全黑了下來,才見阿麥牽著馬從坡上慢慢下來。


    阿麥看到張士強在土坡下等著,也不問何事,隻淡淡說了一句:“走吧!”


    張士強忙牽著馬在後麵跟了上去,見阿麥一直沉默也不敢出言,隻默默地跟著。直到快到營地時,阿麥才回頭看了張士強一眼,突然問道:“張士強,你今年多大了?”


    張士強一愣,反應了一下才答道:“十八了!”


    “十八了……”阿麥低聲重複道,眼神中有片刻的空遠,輕聲道,“還記得在豫州時,你不過才十六,一晃兩年都過去了,我都二十一了。”


    二十一歲了,這個年齡的女子應已嫁人生子才對。張士強突然間心中一酸,隻覺得眼圈有些發熱,忙轉過頭強行把眼中的淚水壓了下去。


    兩人正默默行著,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阿麥借著月光看去,卻見是唐紹義獨自一人騎馬過來,直到阿麥馬前才停下,喚道:“阿麥。”


    阿麥微微笑了笑,叫道:“大哥。”


    張士強在後麵恭聲叫了一聲“唐將軍”,唐紹儀仔細看了看他才將他認出,不禁笑道:“是張士強吧?又壯實了不少,都快認不出了。”


    張士強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咧著嘴角對唐紹義憨厚地笑了笑,又轉頭對阿麥道:“大人,我先回營了。”


    阿麥點點頭,待張士強打馬走了,才上前問唐紹義道:“大哥過來尋我?”


    唐紹義策馬和阿麥並行,過了一會兒才答道:“過來看看你。”


    阿麥心思靈透,隻一轉念間便已猜到唐紹義為何深夜過來看自己,不禁問道:“衛興安排大哥去哪裏?”


    唐紹義見阿麥如此問,知她心中都已想透,眼中露出既欣慰又驕傲的神色,笑了笑,輕聲說道:“明天繞過山林之後便要領騎兵營北上,截擊韃子的騎兵,絕不可放韃子鐵騎南下。”


    阿麥聞言大吃一驚,臉上也不禁露出驚愕之色,唐紹義騎兵營現在不過五千餘人,而北漠屯於豫州的騎兵不下十數萬,泰興與豫州之間又正是江中平原的千裏沃野,可以說毫無遮擋之物,藏無可藏躲無可躲,用五千騎兵去截擊北漠的鐵騎南下,豈止是以卵擊石!


    “大哥!”阿麥忍不住叫道,“你……”


    “阿麥!”唐紹義出聲打斷阿麥的話,淡淡說道,“軍令如山。”


    阿麥終將口中的話咽了下去,默默地看了唐紹義片刻,轉過頭去看著前方不語。唐紹義也不說話,隻安靜地在伴在阿麥一旁。兩人沉默地行了一會兒,阿麥突然出聲問唐紹義道:“你心中可有對策?”


    唐紹義搖頭道:“還沒有,衛興命我隻須擋韃子騎兵十天即可。”


    “十天?”阿麥冷笑,憤然道,“他說得輕巧,你拿什麽去擋十天?就你手中的那五千騎兵,騎術箭術再好又能怎樣?能擋得住韃子幾次對衝?”


    唐紹義見阿麥如此,反而笑了,說道:“能不能擋十天我不知道,不過我會盡量為你們爭取時間,早日剿滅周誌忍圍城大軍,一旦進入泰興城,韃子前來救援的騎兵便拿你們無法了。”


    阿麥想了想,問道:“大哥,為何不分些步兵營與你同去?”


    唐紹義笑了笑,說道:“阿麥,你不曾在騎兵營待過,可能對騎兵還不太了解。若在野狼溝,還能利用地形來限製騎兵的進攻方向,讓他們不得不衝擊我軍步兵陣的正麵,而在江中這地方根本就無法限製騎兵的速度和靈活性,騎兵聚合很容易,轉換攻擊方向的速度遠快於我軍步兵陣轉換防守方向的速度,一旦韃子騎兵衝入步兵陣,我軍就隻剩下了被砍的份兒。”


    阿麥聽了皺眉,卻也想不出什麽法子,自古以來步騎對抗中依托城牆、堡壘的防禦,利用弓弩等大量殺傷敵軍才是最可行的戰術,純步兵野戰戰勝騎兵的戰例少之又少。


    唐紹義見阿麥眉頭緊皺,便勸解道:“莫要再擔心我,你自己也要小心,周誌忍手中八萬精兵,泰興一戰就算勝了,我們江北軍怕是也要付出極大代價。”


    阿麥自是知道這些,忍不住問道:“大哥,我真想不明白衛興這是為何,就算解了泰興之圍又能如何?一旦進入城中,韃子大軍再至,不還是落個被困的下場嗎?”


    唐紹義麵色凝重起來,想了想答道:“周誌忍圍泰興而練水軍,一旦水軍有所成必會進攻江南阜平,到時泰興、阜平齊齊被周誌忍拿下,韃子便可順江東下,江南唾手可得。”


    “所以,必須解泰興之圍?”阿麥問道。


    唐紹義點頭,“不錯,解泰興之圍重在摧毀周誌忍的水軍,解除對阜平的威脅。泰興之圍當解,隻是……”唐紹義看向阿麥,道,“時機不對,怕是難有所成,衛興太過心急了。”


    阿麥認同地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他一人心急,卻要我江北軍萬千將士拿命去換!”


    唐紹義沉默下來,臉上神色更是沉重。兩人均是無話,又行了片刻見阿麥的營地已然不遠,唐紹義便將馬勒住,轉頭看向阿麥,說道:“你回營吧,我就不過去了。”


    阿麥知他是怕被人看到惹自己遭衛興忌憚,當下點頭道:“好,大哥,你多保重!”


    唐紹義默默看了阿麥片刻,突然說道:“阿麥,你一定要活著!”說完視線又在阿麥臉上轉了兩圈,這才猛地掉轉馬頭沿來路而回。沒跑出多遠卻又忽聽阿麥在後麵喚他“大哥”,唐紹義忙停了馬,轉回頭看向阿麥。


    阿麥拍馬追了上來,看著唐紹義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哥,不是你一定要活著,也不是我一定要活著,而是我們,是我們一定要活著!”


    唐紹義靜靜地聽著,忽地笑了,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極不相稱的白牙,用力點了點頭,道:“好!我們!我們一定要活著!”


    三月十八日,江北軍從漢堡奔赴泰興,在繞過漢堡城東那片山林之後,唐紹義領騎兵營由東折向北,阻擊可能由豫州南下的北漠騎兵。


    三月十九日,江北軍至泰興城北五十裏處,大軍擇地紮營,同時命步兵營第七、八兩營並一個弓弩營暫由第七營營將麥穗統領,繼續向東於泰興城東阻擊北漠東路援軍。


    泰興城東側不同於城北,乃是屬於丘陵地帶,多有山嶺和矮山,雖無烏蘭山那樣的險峻,但卻比江中平原一馬平川要好得多了,有很多地形可做伏擊之用。不用去參加正麵戰場上的廝殺,而去伏擊那來不來還兩說的援軍,其實這真可算是個美差了。阿麥聽到衛興的這個軍令時很是愣了一愣,心道自己什麽時候也能有如此好的運氣了?待這三營主將齊聚,隨軍參軍林敏慎也跟著過來的時候,阿麥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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