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和七年三月,秋娘自家鄉呂水河畔來了上京。


    她的父親曾在上京任言官,家中也算是書香門第,此次前來上京,目的是為了成親。


    這一年三月,上京郊外的南山桃花開得格外豔。


    她路遇這般風景一時興起下了馬架。


    也就是在此,她遇到會與之癡纏一生的人。


    他戴玉冠,著墨色錦袍,那身姿一眼望去便知出自高門大戶,隻是他麵容瞧著嚴肅,心腸卻極為柔軟。


    那一日南山桃花林中,秋娘將自己的手帕遞給他,包紮到了一嗚咽的白犬腿上。


    “你瞧它雖受了傷,倒也明事理。”男子露出笑意,這模樣便刻進了秋娘心裏。


    順和七年七月十三,秋娘穿上了嫁衣。


    這世道對女子本就如此,萬般事都由不得自己心意,就連這一生要嫁誰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後來秋娘數次想起這個夜晚,隻感覺雖將自己的人生推向萬劫不複,倒也幸好給了她與那人再相見的機會。


    成親當日,皇城的衛兵湧入。


    婚宴變了喪宴,她那未拜堂夫君的血潑灑上她的嫁衣,似乎還殘留著人體的溫熱。


    自此,秋娘無需再嫁做人婦,也不再是什麽官員之女,她的家搬到了教坊。


    秋娘麵龐清麗,眼波流轉便會平添萬種風情,聲音像含了蜜,身段柔軟舞姿動人,很快成了教坊最出名的內人。


    對她而言這些東西也無太多羞恥,人總歸是要生存,隻要能活下去,做何事又有何妨?


    那日她絕望的婚宴之上,她便立誓今生無論漂泊至何處,她都要盡力為自己而活,可是這願望還是逃不過命運的糾葛。


    秋娘在教坊的第二年春,陳府請了折子,邀教坊樂人前去為宴會助興。


    在那春日翠綠光景中,秋娘又見到了他。


    他依舊愛著墨色錦袍,麵容瞧上去更堅毅了些,棱角分明,鋒芒內斂。


    宴會間一少女巧笑嫣然,看上去甚是自由自在,樂人們都說那就是陳府嫡女,未來是要入了宮當主子的,男子喚她景。


    所謂教坊內人,自然是要站到那隊伍前頭的。


    秋娘一眼認出了她,卻也隻是認出而已。


    若非是那日的春風拂麵,秋娘心想自己今生或許不會再和他有任何瓜葛。


    他瞧見了秋娘那張藏在麵紗下曾於桃林相見過的麵龐。


    愛意和滿園春色一起再也關不住。


    順和八年的春天,秋娘在陳府中唱了不少曲子。


    大多數時候是他坐在那兒,由著她隨意去唱,這個春天,他送了秋娘一條白毛似雪的幼犬,方才三個月大。


    “日後它會長成一條壯犬。”他看著秋娘,似有下半句話未吐出。


    秋娘知道,日後這幼犬會長成一條壯犬,如他們初見那日南山桃林中那條一般。


    自此以後,秋娘這顆心再也無法安然靜坐教坊中了。


    她給自己的幼犬取名阿雨,應了春日的細雨朦朧,也應了她原本沉寂而又變得潮濕的心。


    春去便是入夏,她將阿雨照顧得極好。


    五月,阿雨跑出了教坊外,秋娘前去尋她。


    卻在教坊花園的廢井中救起一女子。


    她認得她,三月的春日宴中兩人曾有過一麵之緣。


    “我認得你。”名喚景的女子說道。


    “你的麵龐,常出現在我阿兄的書房之中。”景看著秋娘,說出的話讓她紅了臉。


    秋娘不知道景為何會落入那井中,但她救下了她。


    景大她兩月,她便喚她“景姐姐”,景在教坊中待了兩日,告訴了她不少自己兄長兒時的趣事。


    秋娘總是靜靜聽著,裝了滿心歡喜,有時候她也會想,若自己生長在這上京之中,與陳府為鄰,與他一起長大,那自己的命運會不會截然不同?


    陳府那樣的高門大戶,隻怕不會允一個罪臣之女進門,更別提這女子還是教坊內人。


    半年,她去陳府的次數多了,教坊難免有謠傳。


    大家都說陳府是相中了秋娘,要抬她入門。


    常有教坊姐妹調笑,說沒準陳大將軍府會擇日上門,給她贖了身去。


    這些時候她也隻是笑笑,心中難免會有些期待,卻又對現實再清楚不過。


    她一直等到了這年年末,大雪覆蓋教坊的黑瓦,她再一次與樂人去了陳府。


    最近他的身子似乎是不太好了,常有咳嗽。


    往院子去的路上,秋娘愣神了些,就與一眾樂人走散迷了路。


    不知不覺,她便來到了一窗邊。


    “阿兄的身子可還好些?”這是景的聲音。


    那還帶著咳意的男子反而寬慰:“開春便肯定是無虞了,你在宮中才是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那是自然,教坊我也叫人盯著,保秋娘在其中不會受欺負。”景柔聲道。


    男子笑了,語氣中似有些惆悵:“我那折子也不知何時能被聖上應允,有些時候想起她一人在那地方,心中總不是滋味……”


    秋娘劇烈的心跳幾乎要離開胸膛。


    原來他不是無意迎自己進門,隻是她身份特殊,冠上了罪臣之女的名頭,想要自由談何容易?


    順和九年春,秋娘再一次去了陳府唱曲,這一日又是春日宴。


    他的身子似乎有了些好轉。


    兩人的眼眸對視間,秋娘總覺得自己忘了那些拍子與唱詞。


    一曲終了,他遣散了樂人,獨獨留下了秋娘。


    “又是一年春。”他看著秋娘的臉,緩緩開口。


    秋娘欠身:“是呀,大人身子可還好些。”


    “好。”他答得簡短,看眉宇間似乎在思慮什麽。


    “大人可有心事?”秋娘在教坊待久了,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少。


    他沉聲道:“下月,我便要往西南平叛。”


    秋娘不知道他為何會提起自己的公事,隻覺得他今日似乎有些話要說出口。


    眼睛對上了他在陽光下被照得如同琥珀的瞳孔,秋娘在他眼中看到了無邊的春色,和置身其間的自己。


    他話語沉沉,卻說的斬釘截鐵:“待我歸來,便娶你過門。”


    南山的桃花,開在了秋娘的心底,這是一個春天,相愛之人終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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