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現在不殺他嗎?”


    身後一個聲音響起,陸長生回頭一看,是鐵蛋。


    鐵蛋身後還站著離陽城的百姓。


    有劉老太爺,潘嬸子,李瘸子,老鐵匠,獨眼郎中鍾北,張寡婦,王大娘等人。


    還有何秀娟拉著柳兒的手站在細小的桃樹下,遠遠地看著。


    何秀娟用手捂著柳兒的眼睛,生怕這血腥的一幕嚇到了柳兒,以免她晚上會驚醒做噩夢。


    可是柳兒的眼睛悄悄從何秀娟手指的縫隙中瞧著前方,看著眼前的一切。


    經曆了這麽多年,哪怕隻有六歲,對於殺戮,對於殘肢斷骸,對於死亡,柳兒看得太多太多了。


    這離陽城就是一座人間地獄,不斷地有惡鬼來殺戮,來吞噬,見得多了,哪裏還會怕什麽噩夢呢。


    陸長生看著鐵蛋,“你要留著他的性命?”


    鐵蛋搖了搖頭,又重重地點頭,“我不想留他性命,隻是先問清楚一下。”


    “我想審問一下他,他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長安是不是真的已經被北莽占據了,大漢是不是已經快不行了,我們是不是沒有救了。”


    陸長生的目光艱難地從鐵蛋身上轉移到他身後,對著他身後的百姓問道,“你們是不是也想問個清楚?”


    劉老太爺這時候開口了,“剛才他說的一些話,我們也聽到了一點。”


    “長生,六年了,如果大漢還是曾經的大漢,你的堅守,我們的等待,或許還有意義。如果真像他所說的一樣,大漢已經亡了,你再這麽堅持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原本就不屬於離陽城,你現在的這身本領,無論到哪裏都有廣闊的天空,有遠大的前程,你何必將精力、性命留在我們這些孤寡老弱身上呢?”


    “你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你走了,大家也好自行去安頓了。”


    陸長生心裏一顫,“大夥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嗎?”


    “如果這賴長星說的是真的,大家都準備散了嗎?”


    一直極少開口的老鐵匠說道,“如果我們確認他說的是真的,有的人會選擇留下,有的人會選擇離開。”


    陸長生明白了,當最後一線希望變成絕望的時候,所有懷抱希望的人便會開始重新選擇。


    絕望的人會選擇死,也有人會鋌而走險。


    劉老太爺、李瘸子等老人會留下來,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不會離開這座生他養他,活了一輩子的離陽城。


    因為他們本來就時日無多了,到了外麵,也還是活不下去。


    至於老鐵匠,以及其他一些有想法的人,便會想著要離開離陽城。不是為了他們自己,而是為了他們的後代。


    老鐵匠不想讓鐵蛋一輩子守在離陽城中,更不想他早年夭折。


    出去,或許還能有一條活路。


    陸長生痛苦地搖了搖頭,“雖然我殺了這麽多人,可是流沙郡對離陽城封鎖、包圍,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所有路口都被封鎖了,一旦出了離陽城,我便不能像今天這樣守住城門,將侵犯之敵擋在城門之外。”


    “到了外麵,我根本就護不住這麽多人。”


    “大家連他們的箭矢都抵擋不住的,大家的雙腿,根本跑不過他們的馬匹。”


    老鐵匠說道,“長生,我們不想再連累你了,如果真的要出去,我們不會走官道,而是走水道。”


    陸長生一愣,“水道?”


    “那流沙河廣袤無邊,暗流湧動,船不能行,鳥不能飛,人怎麽能過去?”


    這時鐵蛋說道,“可以過去的,隻要能過潛入水底半柱香的時間就可以。”


    “流沙河上麵水流太急,的確不可能過去。可是在東邊懸崖下有一處地方,有一個回旋之地,潛入水底兩丈之深,水流就平穩得多。”


    “兩人拉著繩子,相互牽連在一起,隻要能在水底潛行半柱香的時間,隻要不被流沙衝走,便能到流沙河的對岸,那邊還有兩三裏寬的水域,隻是那邊的河水已經沒有這邊喘急了,水性好,便有機會遊過去。”


    陸長生看著鐵蛋,看著這個前段時間一直跟在他身邊練拳的倔強孩子,“你是不是去嚐試過?”


    鐵蛋點點頭,“我和老泥鰍去試過。”


    老泥鰍原本是離陽城的漁夫,後來打仗的時候斷了一條手臂,年紀大了,便再也沒有去打魚。


    但是老一輩的人都知道,老泥鰍的水性是最好的。


    以前每年上遊發大水的時候,老泥鰍總要衝到流沙河中,撿到一些被大水衝走的樹木、箱子回來,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撿到雞啊,豬啊,羊啊之類的。


    還有一次,老泥鰍還撿到一個女人。


    隻是這個女人被大水淹了太久的緣故,雖然救活了,可是腦子不好使。


    於是老泥鰍便收留了個這個女人,還生了一個兒子。


    陸長生並沒有見過老泥鰍的兒子,聽說是被北莽的人殺死了。


    老泥鰍的女人一天到晚去找孩子,有一次跳進了流沙河,連屍體都沒有找回來。


    於是老泥鰍又變成了一個人。


    大家都安慰老泥鰍,說這女人從河裏來,又從河裏走,也算是有始有終了。


    老泥鰍不做聲,也不掉淚,隻是從此愈發孤寂。


    陸長生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幹瘦、蒼老的身影,這不像一條老泥鰍,而像一條曬幹了的泥鰍幹。


    “老泥鰍,你有多大的把握能遊過去。”


    老泥鰍似乎很久沒有說話了,艱難地開口說道,“水性好,有五成機會過去。”


    陸長生沒有說話了,連水性好的人都隻有五成機會遊過去,這離陽城裏大都是老弱病殘,冒險進入流沙河,又有幾人能存活下來呢?


    “這件事情你們自己做主吧,你們審問清楚了,將情況搞清楚了,該走的就走,該留的就留。”


    “我在離陽城一天,便會守住這城門,護好你們的安危。至於離開的人,隻能自求多福了。”


    劉太爺顫巍巍地說道,“長生,你還不準備走嗎?”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在等待什麽?”


    陸長生說道,“我還要等等,等查清楚一件事情,等那個道士回來。”


    大家以為陸長生想要查清楚的是大漢是否還存亡的事情,可是陸長生說的並不是這件事情。


    而那個道士自然龍虎山的靖虛。


    大家都知道,他臨走前答應過的,一年後會回來。


    隻是一年之後是什麽情況,靖虛到底會不會遵守諾言,誰又能知道呢?


    鐵蛋又問道,“我可以帶他走了嗎?”


    陸長生看向鐵蛋,“他已經隻剩下半條命了,手腳也被我砍斷,逃是逃不掉了,你要審問他,便帶走吧。”


    “不過你要記得,他很狡猾的,你不要被他給蠱惑了。”


    鐵蛋掏出繩子,將已經失血過多昏厥過去的賴曉明捆綁得紮紮實實的,將他放在背上,“我就將他關在老衙門裏,大家都可以來審問他,他想逃也逃不掉。”


    陸長生沒有再看賴曉明一眼,也沒有去管玉瑩殘碎的屍體,這些自有人去處理。


    他感覺心裏很累,呼吸都有些難受。


    於是他仰起頭,看向城頭上那杆旗幟,依舊在迎風飄蕩。


    一年,還能等一年嗎?


    長公主劉秀珠,真的被當做和親的禮物,送給了北莽幽王耶律雄基了嗎?


    劉秀珠,你真的會認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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