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帝國曆1884年初秋。


    剛下過雨,鉛灰色的雲層籠罩著休瓦城的天空,顯得灰暗而陰冷。一輛風塵仆仆的驛馬車自遠處駛來,車夫和馬疲憊不堪,褪色的車身上印著幹涸的泥痕,一路丁零作響地駛入街市,終於在驛站前停下。


    一隻穿靴子的腳踏出了馬車,接著是另一隻,長靴之上是一雙纖細的腿,而後是黑色的旅行裝,再往上,是一張年輕美麗的臉。白皙潔淨的臉龐,挺秀的鼻尖和柔嫩的唇,榛綠色的眸子猶如翡翠,在長睫下明亮生輝。


    沒有長途跋涉的狼狽和疲態,女郎打量著陌生的城市,拎起提箱,拒絕了圍上來攬客的夥計,走出了驛站。


    休瓦並不是一座友好的城市。


    粗陋的建築遮住了光,街道幽暗而狹窄,路麵的石板印著深深的車轍,雨水鋪滿了大大小小的石縫,一落足便濺起渾濁的水。


    衣著襤褸的孩子在街上嬉鬧,一個半大的孩子被翹起的碎石絆了一跤,手中的黑麵包一路滾過街麵,沾滿了汙水稀泥,被另一個好運的男孩拾起。他還來不及咬下,孩子的母親便衝出來抓住他扇了一耳光,奪回麵包,咒罵著塞給仍在哭泣的兒子。孩子停止了哭,望著被重摑的男孩咧嘴大笑,得意地啃著滿是泥水的麵包,忘了膝蓋磕破滲血的疼痛。


    喝醉了無錢付賬的酒徒任幾個店夥痛毆,被倒拖著扔到街外,青紫的臉上殘留著濃痰和血漬,激起周圍一陣哄笑。


    城市警備隊在懶洋洋地巡邏,歪扣著紅色製服,按常規進酒肆勒索,對鄰街逃奔的小偷視而不見。一個警備員路過癱倒在地的酒徒,發現剛擦亮的長靴上沾了一塊汙泥,抬腳在昏迷者身上擦幹淨。


    街角有幾個頑童捉住了一隻瘦小的老鼠玩法官遊戲,可憐的小東西在鐵籠中不安地拱動,被木棍戳弄得上躥下跳。扮作法官和律師的孩子樂得哈哈大笑。


    車夫揮了下長鞭,臨時馬車載著新客人跑起來。車窗內一雙綠色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外麵,掠過匍匐道邊的乞丐、翻檢垃圾的流浪漢、帶著殘忍笑容的頑童、掂著錢袋走向下一間店鋪的警備隊員,馬車轔轔拐過了街角。


    作為西爾國首屈一指的軍事基地,休瓦基地位於城郊,猶如與休瓦咫尺之遙的另一座城市。規模龐大的基地駐紮著數萬軍人,部門眾多,秩序森然,令當地民眾望而生畏。


    悠閑的午後,軍政處的門被叩響,辦公桌後的上尉略微坐直。


    “進來。”


    推門而入的女郎仍穿著旅行裝,俏麗之外呈現出軍人冷毅的氣質。她敬了一個端正的軍禮,“報告,林伊蘭奉令前來報到!”


    上尉掩飾住驚豔的失態,接過呈送上來的檔案,目光在絕密的標注上頓了一下。


    “林伊蘭,德爾城調任,畢業於帝國皇家軍事學院。軍事技能優異,績任表現良好……抱歉,你是以列兵的身份報到?”不容錯辨的附屬注明令上尉怔住。


    “是,上尉。”


    上尉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到底得罪了哪位大人?”


    “屬下隻是奉命來休瓦報到,其餘一概不知。”


    不軟不硬的釘子壓住了上尉泛濫的好奇,也喚回了他的理智,檔案的屬性表明了不容探查。上尉清醒過來掂了掂分量,禁不住暗自揣測這份奇特的履曆。


    這位美人大概是激怒了哪位權貴而遭受貶斥,甚至可能不打算讓她活著回去。輕易沾手下場難測,為了前途還是避之為上。上尉不無遺憾地瞥了一眼矜冷的嬌顏,啪的一聲合上檔案,按鈴喚入勤務兵。


    “新人報到,帶她去安置一下。”


    勤務兵恭敬地詢問:“請問長官,帶到哪一分部?”


    “步兵營打過無數報告申訴缺人,就……”到底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上尉心一軟,留了一線餘地,“帶去向鍾斯報到。”


    休瓦基地有數個步兵旅,每個旅分為五個營,每個營分為十個連,鍾斯是第三營五連的中尉連長,步兵營是出動最頻繁的戰隊之一,也是軍隊的最底層。


    步兵連戰鬥力強,但相應的戰損率也極高。


    長年在前鋒服役的鍾斯中尉有盡人皆知的壞脾氣,頰上猙獰的刀疤令人不敢正視,暴躁時尤為可怕。他凶惡的濃眉緊擰,極其不滿地盯著報到的新人,赤裸裸地表現出嫌棄。


    “受過基本訓練?”


    “是,長官。”


    “會用槍?”


    “是。”


    “去領裝備,三十分鍾後分隊集合,但願你不是憑一張臉混過了考核。”


    分派完似乎毫無戰鬥力可言的新人,鍾斯粗口低咒,又一次痛罵上司。


    休瓦城局勢混亂,這一陣戰損不少,極缺經驗豐富的老兵。他屢次強調補充人手的必要,結果分派的不是新丁就是女人,換了閑暇時期或許還有機會訓練,眼下卻正趕上休瓦城的叛亂分子攻擊市政廳,第三營受命投入清剿。隻希望這個來得不合時宜的倒黴鬼有足夠的運氣,不致在報到的第一天陣亡。


    濕漉漉的鬆鼠叼著鬆果爬上枝幹,黑豆般的小眼迷惑地打量著樹下,不一會兒就失去了興趣,埋頭啃起鬆子,果殼從半空掉落,正打在籬笆下的潛伏者頭上。


    手中的槍一緊,林伊蘭抬眼一掠又伏了下去。


    晦暗的天空飄著蒙蒙細雨,被雨水浸透的軍服重而不適,但並沒有影響到持槍的手,眼神和呼吸一樣穩定,執行軍令的女郎已經與驛馬車上走下的旅行者截然不同。


    這裏是休瓦城內的貧民區,連綿破敗的矮屋充斥著視野,油漆剝落的窗框內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布簾,牆壁上露出鏽蝕的鐵條,汙水橫流的垃圾堆覆蓋了地麵,時常有人在其中翻找東西。


    遠處被叛亂者縱火的市政廳仍在升騰濃煙,雨給髒臭淩亂的環境籠上了輕紗,一切都變得模糊。傾頹的廢墟中不時傳來槍響,前鋒在與叛亂者交火;十丈外響起了哨音,待命的小隊動起來。


    附近的居民在通告後躲入房屋,整片區域靜得可怕。離林伊蘭最近的是一個年輕士兵,從握槍的姿勢看明顯是新手,緊張的臉龐有著想犯險立功的躍躍欲試。領裝備的時候她聽過他殷勤的自我介紹,僅僅比她早報到一星期。


    貧民區是城市的死角,更是一個充斥各種破爛的巨型垃圾場。


    軍隊的搜索緩慢而低效。淋透的軍裝貼在身上,濕冷的感覺並不好受。林伊蘭捋開垂落的額發,全神貫注地警惕。


    危險的感覺猝閃,她迅速翻滾,子彈貼著耳際呼嘯而過,數枚彈痕嵌入了地麵。一旁的隊友開槍還擊,激烈的交鋒過後,暴露了藏匿地點的潛伏者在猛烈的彈雨中傾逃。一個士兵追擊,沒幾步便中了冷槍跌倒,胸口滲出大攤鮮血,依受傷部位看已毫無希望。


    有武器又熟稔地形的敵人極難對付,局限的視野和防不勝防的冷槍讓小隊分裂四散,身側的年輕士兵被誘入了角巷,林伊蘭暗歎一聲追了上去。


    巷子裏果然有埋伏。缺乏經驗的新兵被子彈擊中肩膀,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將受傷的俘虜拖往巷尾,另有兩三個人從牆頭跳下協助,其中一個去撿掉落的配槍,還未觸到槍柄忽而後腦一疼,立刻昏死過去。


    左邊的人見同伴猝然倒地卻未聞槍聲,上前去扶,才見地上一枚染血的石頭。他剛抬頭又一塊石頭破空飛來,他急忙躲避,還沒站穩後腦一疼,眼前一黑。


    剩下的一人在巷尾,聽見聲音回頭才發現兩個同伴已被擊倒,一個著軍裝的人影立在一旁。他立即舉槍,不等扣動扳機已看見一雙冷淡的綠眼,隨後一拳落在腹部,腦袋磕上了冰冷的泥地。


    撂倒了三個敵人,林伊蘭小心翼翼地沿著巷尾探過去,在一間破敗的舊屋外聽見了壓抑的慘哼。


    這是一間帝國普通民宅,舊屋分為兩間,外間用以待客,內室是寢居。少年很謹慎,將拷問的地點放在較為隱蔽的內室,林伊蘭挑開窗縫窺探。


    重傷的俘虜並沒有受到捆綁,少年凶狠地逼問軍隊的情報,答得稍慢就刺戳俘虜肩上的傷口,可憐的士兵血流了一地,疼得聲音都嘶啞了。


    狹小的窗戶無法進入,位置也不利於瞄準。林伊蘭的目光在敵人持槍的右手停了停,評估了一下傷者的形勢,最後挑鬆窗閂,瞄準十餘米外的一個鏽爛的鐵桶,擲出了一塊石頭。


    近在咫尺的砰啷撞響驚動了室內的人。


    少年放下俘虜離開內室,到門邊謹慎地查探。窗悄悄開了一線,隨著輕拋,一件物品劃過弧線掉落在俘虜的身畔。


    絕望的士兵驀然睜大了眼,渾噩的視線中竟出現了一把槍。他無暇去想槍從何而來,環視了一圈,探出未受傷的臂抓住,把槍藏在了身側。


    林伊蘭看著少年從門邊走回,耐心地等了片刻,很快聽見一聲尖銳的槍響,又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她悄無聲息地潛了進去。


    被俘的士兵除了肩膀並沒有新的傷口,槍掉在他手邊,過度失血加上開槍的震動,已經使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倚在屋角的少年粗重地呼吸著,肋下淋漓的鮮血滲出,顫抖的手仍握著槍,“居然是個女人……”


    局麵形成了僵硬的對峙,對方是剛成年的孩子,林伊蘭並不想開槍。“我無意殺人,隻想帶回隊友。”


    “就算我要死,也要帶上墊背的。”嚅動了下蒼白的唇,少年滴落的血在地上匯成了一小窪,“你和他……正好……”


    “或許你該包紮一下傷口。”林伊蘭提醒。


    “然後你趁我包紮的時候偷襲?”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浮出仇恨,目光有些渙散,神經質地笑起來,“想弄死我沒那麽容易,今天上午我還用燃燒瓶砸中了一個貴族的腿,他著火的樣子真可笑,嚇得魂都沒了。他們活該下地獄,你也一樣。你們是貴族的走狗……可惜我失敗了,不然或許能……”


    盡管嘴硬,少年顯然還是希望活下去。隻是隨著血不停地流,他抖得越來越厲害,再過一陣不用任何外力就會因失血過多昏迷。


    林伊蘭看了一眼同樣嚴重失血的士兵,再拖下去這兩人都會死。


    “或許你不怕死,但我可不想一起死。”她歎了一口氣。


    “膽小鬼!”少年譏諷地罵著唾了一口,湧起了輕蔑,“軍隊怎麽會有你這種怯懦無能的女人。”


    “我退出,請別開槍——”隨著示弱的話語,林伊蘭丟下了槍。


    少年精神一懈,剛要射擊,被她撲近一掌打掉了槍。


    林伊蘭毫不費力地捆起虛弱的俘虜,還順手撕了塊床單勒住他肋間的傷口。


    “無恥的婊子,下賤的——”少年破口大罵。


    林伊蘭沒有縱容,扯了塊布堵住所有惡毒的詞匯,塞得少年險些透不過氣,隻能以怨毒的雙眼彰顯怒火。


    士兵的呼吸極度衰弱,缺乏藥物的情況下僅能做簡單的包紮。林伊蘭壓緊繃帶,抬眼見捆成一團的男孩目光十分古怪,仿佛幸災樂禍,她心底突然一寒,側身一滾,一寸之差躲過了一拳。彈起來才發現背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男人。


    她無暇取槍,從靴筒中拔出軍刀格擋,幾個回合後對手同樣拔出了短刀,場麵頓時凶險。森寒的刀鋒帶著可怕的力量,狹小的房間閃避不易,沒多久她已手臂發酸。


    打不過,更不能逃。遇上這樣的對手,稍有退意即是死。


    敵人被床架一擋,稍稍遲滯了一下,林伊蘭抓住這一線機會,軍刀順著對方肩頸紮了下去,對方偏身一挪刀勢落空,刀嵌進木門拔不出。她心知上當立即棄刀,未及收手已被勒住了手臂,頸後傳來劇痛,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渾渾噩噩的神思仿佛在虛空中飄浮,許久突然墜落,林伊蘭一下醒過來,好一陣才適應了全黑的環境。她在昏迷中似乎被挪到了一個半塌的廢屋,稍一動脖頸傳來痛楚,她微微吸了口氣,在視線範圍內搜索槍和軍刀。


    “那些東西不在。”漆黑的角落突然傳出低沉的男聲,“你知道這裏是貧民區,什麽都缺。”


    完全沒有存在感的敵人令人悚然,林伊蘭背心滲出了汗,半晌才出聲。“是你救了我?謝謝。”


    “謝我救你,還是謝我沒殺你?”男人笑起來,嘲諷的意味極濃。


    “一定是閣下冒險從叛亂者手中救人。”林伊蘭錯開眼,避開無形而令人壓抑的視線。


    男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我以為軍隊盡是些蠢材,看來也有例外。”


    昏眩的殘留仍在,林伊蘭扶著牆站穩,“我很感激,但軍紀所限必須歸隊,我……”


    “你以為走得出去?”


    “實在遺憾,我被人打暈什麽也沒看見,大概無法回報閣下。”朦朧窺見一個模糊的影子,她很快又撇開頭。


    黑暗中哢嗒一響,火光跳動,現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嘴角的線條像在譏笑,男人漫不經心地點燃一根煙,止住了她微挪的腳步,“你現在看見了。”


    “我記性很差。”煙味彌散,林伊蘭忍住嗆咳,頸傷令她額角劇烈地抽痛。


    “第一你是女人,第二你沒殺人,所以我放了你。”男人把玩著打火石,彈過一塊塗有磷粉的鐵片,在暗處泛著微弱的熒芒,“把它別在左臂,算作武器的交換,從小巷出去,看見一幢白屋左拐,順著木籬走。下次你不會再有這種好運。”


    作為小隊唯一的生還者,林伊蘭編出一套足以應付上級的說辭,詳述整個過程後,終於獲準回到分配的士兵宿舍。西爾國底層軍士男女同寢,除了洗浴廁所有所間隔外,一應安排並不因性別而區分。


    林伊蘭洗了一個熱水澡驅走寒氣。抹去鏡麵的薄霧,望著鏡中人,林伊蘭生出了些許慶幸。到休瓦的第一天不算好,但至少活了下來,比起死掉的隊友和重挫的任務,交火中失落武器不值一提。


    盡管初來乍到,林伊蘭也清楚此地的平民對軍隊和貴族有多麽仇視。她沒能救出的那個士兵恐怕已經死了,而她身著軍服還能自貧民區全身而退,沒被割斷脖子,實在是個奇跡。


    休瓦第一線的戰場,比預計的更危險……


    林伊蘭綠眸暗了一下,回憶起曾經聽說的關於休瓦城的種種。


    休瓦城,屬於西爾帝國最重要的礦產區之一,舉國所需的七成能量晶石來自於此。議會委派的官員督導采集運輸,交給貴族認可的商人售賣,從這裏源源不斷輸出的晶石支撐著整個西爾國的能源消耗。


    晶石有許多種,有些可製成昂貴的裝飾品及珠寶,有些則毫無價值。另有一種天然儲藏能量的晶石可用於照明取暖,但此類晶石良莠不齊,質量不穩定的極易爆炸,優質礦脈所出的又價格不菲,通常僅供上層貴族及富戶;劣質晶石多為普通民眾使用,而底層貧民僅能使用最原始的油燈與木柴。


    擁有如此豐富的礦藏,休瓦城本應富庶繁榮,但貴族壟斷了晶石產業,以礦工為業的民眾酬勞菲薄,肩負著辛苦繁重的工作,巨大的利潤卻落入貴族與商人之手。長期演化下,休瓦分隔成兩個世界,一麵是貴族門閥及能源礦主揮金如土的奢靡上流社會;另一麵是民眾在超負荷的盤剝下不堪重負,難以為繼。貧民區不斷擴大,貧民所在的區域垃圾滿地、破敗混亂,通行與法律相異的規則,猶如另一個空間。


    秩序崩壞的休瓦治安惡劣,嚴刑峻法也難以遏製。時刻有竊案發生,歹徒在暗巷持槍搶奪,強盜公然劫掠馬車,郊外的森林裏行商及貴族被洗劫一空,警備隊無能為力。盡管法官不停地判處死刑,劊子手忙碌不堪,罪惡卻仍與日俱增。但真正令貴族心驚的並不是小偷竊賊,而是休瓦難以根除的暴亂。


    帝國下達的晶石采集令相當苛刻,鞭打苦役時有發生,屢屢激起變亂。軍隊數次鎮壓血腥而殘忍,造成休瓦民眾對軍方和貴族的徹底痛恨,滋生了剪除不盡的叛亂者,形成了地下反抗組織。某一任市長甚至被剝光了倒吊在宅邸前,淪為經久不息的笑話,叛亂之烈一度使貴族無人敢到休瓦上任。


    最終議會通過決議,從北方邊境抽調回西爾國最鐵血的將軍壓製。決議顯示出了顯著成效,休瓦再未發生過大的動亂。


    近十年的平靜之後,將軍因帝國巡遊和邊境叛亂而暫離基地,休瓦立即發生了針對貴族的襲擊。市政廳被歹徒縱火焚燒,休瓦市長震怒之下越權指揮,傷亡眾多戰果為零。排除糟糕的指揮者,叛亂者的實力不言而喻。


    輕輕觸摸頸側的青紫,想起之前的險況,林伊蘭呼吸微窒——那樣可怕的敵人,她絕不想再次麵對。


    蒸汽火車一聲長鳴駛進站台,喧鬧的人潮匆匆上下。


    綠眸女郎從火車下來,鑽入一輛輕便馬車,駛過半個城市,在一幢奢華氣派的府邸前停下。衣飾筆挺的仆人上前接過提箱,她走入內廳,一位胖胖的老婦人迎上來,露出期盼的笑容。


    “親愛的伊蘭,你終於回來了。”


    被擁進一個寬大溫暖的懷抱,林伊蘭習慣性地把頭埋進老婦人胸口,“瑪亞嬤嬤,對不起,我應該前一周回來,連禮物都買好了,偏偏取消了休假。都怪該死的休瓦市長,願上天讓那個半禿的腦門更光亮一點。”


    老婦人笑得咳起來,皺紋叢生的眼角盈滿慈愛,吻了吻伊蘭柔嫩的臉頰。


    “我的小伊蘭還是這麽可愛,讓我仔細瞧瞧。”退開一點掃視,老婦人皺起眉,“又瘦了!軍隊的東西是喂豬的嗎?可憐的孩子一點肉也沒有。”


    林伊蘭摸了摸臉,“非常難吃,我做夢都想著嬤嬤的美味。”


    老婦人大為心疼,“我馬上給你做好吃的。這次能留幾天?嬤嬤把你喂胖了才準走。”


    抱著嬤嬤的腰應了一聲,林伊蘭回房間略作梳洗,換了一襲長裙,馬上被琳琅滿目的美食淹沒。望著餐桌上堆積如山的食物,又看一眼旁邊笑眯眯的老嬤嬤,林伊蘭吸了口氣埋頭苦吃,最後的甜點端上來的時候,她已經快站不起來了。


    “嬤嬤……”不是撒嬌,她實在有心無力,目光掃過香氣誘人的甜點時又怔住,“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


    老瑪亞相當自豪,“正是小伊蘭最愛吃的藍莓蛋糕。”


    瑪德蓮火焰藍莓蛋糕是帝國的頂級美食,同時也相當難做,既考驗烘焙技巧又考驗廚師耐心,隔了夜味道就完全不同。


    “我剛回來,瑪亞嬤嬤怎麽來得及做。”


    “聽說伊蘭近幾天會回來,我每天都做一個。”老婦人得意得像個孩子,“幸好在珍藏的藍莓用光前你到家了。”


    切下一塊放入口中,一如記憶中的甜美。林伊蘭的鼻子漸漸地有點酸。


    在舒適的絲被下輾轉良久,林伊蘭還是坐了起來。


    自從進入軍隊,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已不太習慣層層鋪墊的鬆軟床褥。扯下被子裹住身體,她在地毯上安然入眠。


    “伊蘭小姐!”


    明明是溫暖親切的聲音,卻有種惡狠狠的意味,驚得林伊蘭從夢中彈起來,神誌仍有點模糊,“瑪亞嬤嬤?”


    “居然睡地下!你是淑女啊!我一手帶大的孩子怎麽會變成這樣?天哪!夫人在天國一定要哭了,她心愛的孩子竟然像流浪漢一樣睡在地上!”老婦人的嗔怨如暴雨般傾瀉而出。


    一定是昨天吃得太多,忘了要清早爬回床上,林伊蘭暗自後悔。


    滔滔不絕的抱怨似乎沒有盡頭,她終於忍不住,“抱歉嬤嬤,昨天坐車回來非常擠,所以我有點累,從床上掉下來也沒發現。”


    “掉下來的?”老瑪亞呆了一呆,略略消弭了火氣,“即使如此,你的睡相也……”


    “因為嬤嬤鋪的床太舒服,不小心就滑下來了。”林伊蘭麵不改色地說謊,顯得十分無辜,“今天晚上我會注意。”


    “如果是這樣……”叉著腰的雙手改環在胸前,老婦人板起麵孔盯著她,猶如麵對一個不聽話的小女孩,“那是我的疏忽,應當讓小姐重新熟悉淑女該有的儀態。今晚我來守夜,以便隨時糾正小姐的睡姿。”


    “啊?”


    帝都的街市熱鬧如昔,喝完一杯瑪亞嬤嬤曾譏為泥湯的路邊咖啡,林伊蘭扔下幾枚銅幣走了出去。


    一個路過的男人偶然掃視,凝視半晌確定沒認錯,按了按帽子幾步追近林伊蘭背後,正要拉住她的手臂,忽然失去了目標。林伊蘭躲過了突襲,扣住對方腕間一帶,足下一勾,男人立刻失去平衡,感覺要被摔出去,嚇得揚聲大叫:“伊蘭,是我!”


    “夏奈。”遇見皇家軍事學院的同學,林伊蘭生出了驚喜,“何時回了帝都?”


    “兩個月前的行政變動。”轉了轉手腕,夏奈鬆了一口氣,“警惕性還是這麽高。”


    林伊蘭微笑,眼前的夏奈製服挺括,神采飛揚,迥異於學院時的散漫憊懶,顯然數年的軍旅生涯已經打下了無形的印記。


    “調回來了?恭喜你終於得償心願。”記得剛接到命令分派邊境軍塞時,夏奈的反應可謂痛不欲生。


    夏奈忍不住有幾分得意,“你呢?聽說你已不在德爾城,現在哪裏?”


    “休瓦。”


    “怎麽會到那個鬼地方?”夏奈愕然。


    “父親說我文職做得太久,讓我在休瓦重新受訓。”


    “你還需要受訓?”連皇家軍事學院最嚴苛的教官都讚不絕口的精英仍需訓練,夏奈無法理解。


    “學院與軍隊是兩回事。”林伊蘭輕描淡寫,無意再談自身,“你回來進哪個部門?”


    “憲政司,費了我不少工夫打點。議會那群老家夥簡直是吸血鬼。”夏奈大方地坦承,忽然想起,“對了,你在休瓦有沒有見過凱希?”


    “他在休瓦?我從沒聽說。”林伊蘭有些微詫異。


    夏奈聳聳肩,“他頭腦太好,進了帝國研究院,工作列為極機密。我也是巧合才知道,研究中心就設在休瓦基地,可憐凱希進去後家裏人就再沒見過他。”


    “真……”林伊蘭搖了搖頭,停住了話語。


    夏奈歎了口氣,“真倒黴?確實如此,提到他又覺得我的運氣簡直不錯了。”


    林伊蘭忍不住笑起來,帝都的陽光很亮,映得她的綠眸猶如一汪春水。


    槍口不停地迸射,槍聲頻密而尖銳。猝然停止,靈活的手迅速卸換彈匣,僅僅停頓了一瞬,震響再度劃過耳膜,直到所有的標靶打完才轉為寂靜。林伊蘭擱下發熱的槍身,垂手而立。


    鍾斯中尉雙臂環胸,略略點了下頭,“搏擊優秀、技能優秀、槍法出色,總體還算不錯。”整體素質極其優良,近日觀察的結果讓鍾斯很滿意,但他同時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放在步兵營當士兵,實在是一種浪費。


    “從明天起,你升為下士,任小隊長。”


    “是。”她的回應十分鎮定,沒有顯示任何情緒,令鍾斯更為欣賞。


    欣賞之餘鍾斯又有些頭疼,盡管是可用之才,但女人總是麻煩,漂亮的更是雙倍麻煩,“不管你曾經得罪過誰,在我手下隻看實力,不過在這裏必須聰明,步兵營裏什麽樣的人都有,你最好小心應付。”


    沒想到粗豪的中尉會說出這番話,林伊蘭回敬了一禮,“我會努力,謝謝長官。”


    軍隊的底層龍蛇混雜,九成九出身貧民,時常有欺侮下屬或內部鬥毆的傳聞,絕非一個理想的環境。但為了三餐溫飽及謀求出路,帝國軍隊總有源源不斷的新兵。


    消除下屬的不馴很容易,軍隊有軍隊的方式。在練習場輪番對戰,當所有人均被擊倒,新隊長的命令開始生效,強者的號令理所當然會被尊重。


    將毛巾搭上肩膀,林伊蘭走下擊技場。


    四周不停的口哨聲來自圍觀的士兵,他們在嬉笑嘲弄著癱倒在地的士兵。各色紛雜的目光追隨,林伊蘭懶得留意,擰開牆邊的水龍頭洗了把臉。


    “你身手不錯。”陌生的聲音突兀響起。


    林伊蘭抬起頭,陰影擋住了光線,一個男人挨得極近,逆光下壯碩的手臂肌肉隆起,“比一場如何?”


    “我沒興趣。”


    “看起來不像新人,以前在哪兒服役?”男人興趣十足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匹桀驁的烈馬,毫不掩飾地打量她的身材,“名字是?”


    “你是誰?”林伊蘭淡淡地反問,眼眸掃過對方斜搭的軍裝上衣肩章。


    “戴納中尉!”插話的是鍾斯中尉,他生硬的語氣顯得極度不悅,“對我的下屬有意見?”


    “沒有。”戴納攤攤手,無賴地一笑,“我見她身手不錯,提議較量而已。”


    “她的時間應該用來教訓下屬,而不是敷衍無聊的搭訕。”鍾斯完全不給情麵地嗆聲。


    “鍾斯,別這麽容易冒火,又不關你的事。”戴納對鍾斯惡劣的態度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目光在沉默的林伊蘭身上打轉,“一個營裏交個朋友而已。你隊裏的安姬可是自己爬上了我的床。”


    “別以為所有人都像那個蠢頭蠢腦的小婊子。”鍾斯暴怒,額頭激起了青筋,一旁的士兵被吼聲嚇得退了幾步,氣氛頓時僵滯。誰都清楚鍾斯暴躁的脾氣,一言不合就可能揮拳相向。


    “好吧,反正都在軍中,有機會看看她有多不同。”戴納輕浮地笑,滿不在乎地踱開,避過了衝突。


    鍾斯怒瞪著背影,半晌才硬邦邦地交代,“離這混賬遠點,那家夥屬下的女兵全被他搞了個遍,最近還把手伸到我隊裏,遲早我狠狠收拾他。”


    凶悍的語氣中隱藏著回護,林伊蘭無聲地笑了一下。


    “是,謝謝長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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