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薇策馬從山道駛下,一路上的守衛紛紛敬禮。大批村民正在忙碌,從樹上摘下一串串未成熟的香蕉,圍城日久,物資漸乏,蕉片成了主食。青澀的蕉片毫無甜意,但總勝過饑餓。


    林晰在書房,似乎與平日一樣,仔細觀察才能從他的淡漠下看出一絲鬱色,“敵人情況如何?”


    “撤退到數十裏外全麵休整,短時間內再次進攻的可能性很小。”


    目光掃過長睫下淡青色的暗影,林晰道:“假如沒什麽變化,可以把剩下的事交給其他將領。”


    “是。”


    林晰靜默了一會兒,切入正題,“利茲的特使以撒半個月前到了西爾,但沒有進入沙珊,而是選擇在拉法城與下屬會合。”顯然林晰派了暗諜秘密監視,奧薇靜聽下去。


    下一句似乎完全不著邊際,“我得到的情報,他近幾天采購的物品中包括雨披。”


    奧薇聽出了關鍵,神色微凝,“他要去帝都?”


    雨季已經結束,除了帝都那個隨時會落雨的地方,不複其他可能。


    “如果沒猜錯,那家夥恐怕是去和執政府密談。”林晰眼中掠過一絲陰雲,“也有可能是去探聽關於新能源的情報。但不論是哪一種,對我們而言都很危險。”


    奧薇清楚,利茲出現背棄的意向並不奇怪。他們是現實的投機者,一旦確定與執政府結盟更具價值,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賣掉沙珊。


    “我想過重金收買以撒來打探利茲高層意向,但這很難。盡管他貌似親切謙遜,骨子裏卻是徹頭徹尾的政治家,絕不為金錢利益迷惑,手下人又異常忠誠。”林晰頓了一下,語氣僵硬,“假如利茲真與執政府合作,中斷對沙珊的援助,缺乏彈藥的軍隊撐不了多久。”


    奧薇沉吟半晌,“您打算怎麽做?”


    “利茲人目前動向不明,我們如果貿然行事,反而可能激化對方倒向執政府。但等援助終止才做出反應,一切就太遲了。必須提前監視以撒在帝都的一舉一動。”


    奧薇提醒道:“維肯公爵在帝都應該還有部分暗諜。”


    林晰搖了下頭,“我問過了,修納下手極狠,剩下的人根本不足以全麵監視。”


    奧薇目光一閃,“以撒長於觀察,警惕性強,監控難度很高。”


    “我打算在軍中挑幾個合適的人。”林晰的眸色陰冷而怨毒,“但願別讓我們發現這位親愛的朋友與執政府媾和,否則我希望他無法再見到利茲明媚的陽光。”


    這是在詢問適合暗殺的人選了。對於利茲人的背叛傾向,奧薇並不感到驚訝。行省與執政府的戰爭持續到第三年,利茲決意放棄這一枚棋子,唯一的可能是執政府根基穩固,遠非局部戰爭所能動搖。再拖下去利茲不僅得不到利益,反而會徹底激發西爾上下對利茲的仇恨。這也意味著沙珊行省到了盡頭。失去遞補的戰爭物資,軍隊後繼乏力,堅固的棱堡終將被攻陷。


    奧薇的心暗淡下來,最終道:“我們該提早另做安排。”


    林晰苦笑了一下,無奈而嘲諷,“怎樣安排,讓十餘萬族人長出翅膀或魚尾?”


    沙珊陸上被圍,海上無路,奧薇轉過無數個念頭,卻始終找不出辦法。


    身為林氏最後的族長,林晰陷入了徹底的絕望。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明白林氏一族走到了絕境。焦灼和憤怒折磨著他的心緒,卻不能對任何人言說。


    女團長低著頭,睫毛極輕地閃動,顯然在快速思考。她穿著製式軍裝,腿側綁著帶血槽的軍刀,衣襟沾滿灰塵,依然無損於她的美麗,纖巧的身姿挺拔輕捷,仿佛她天生就屬於戰場和軍隊。


    她是那樣青春動人,勇敢無畏,卻將在未來的戰火中隕落生命。林晰突然覺得惋惜,生出一絲惻然,“奧薇,你上了一條注定沉沒的船,後悔嗎?”


    奧薇抬起眼,似乎為他的話驚詫,隨即轉為微笑,“不,永不。”


    她深濃的睫毛很長,微微翹起,讓人極想觸摸。緋紅的雙眼溫暖明亮,聰明而沉靜,比任何人更忠誠可靠。


    林晰的眼眸不自覺地柔軟,“你還有活著的親人嗎?我是指原來的你。”


    奧薇怔了一下,片刻後才道:“有,不過對他們而言,我已經不複存在。”


    “再見到你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奧薇淡淡一笑,“我想不會,沒有誰願意看見死人複活。”


    不知為何,林晰竟有幾分不忍,“真正的親人不一樣。”


    奧薇沒有再回答,唯一無私愛她的隻有嬤嬤,可嬤嬤已經去了天國。


    透過窗口遙望著采摘香蕉的村民,林晰忽然道:“也許我不配當族長,換成更有才能的人,說不定已經帶領族人找到了一條生路。”


    奧薇的聲音柔和而堅定,“您已經做得很好,沒人比您有資格。”


    林晰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罕見地說出心語,“我隻是某個人的替代者,如果她沒有放棄繼承資格,或者她還活著……”


    “就算她還活著,也不會比您做得更好。”不等林晰說下去,奧薇截斷了他,“她背棄自己的責任,而您選擇了承擔。”


    “奧薇,你是最好的下屬,但你不懂。”林晰神情微黯,晦澀而惆悵,“其實我也不懂,一個生來就擁有一切的人,為什麽會選擇死亡?”


    奧薇突然沉默,無法再開口。


    沉寂許久,林晰擺脫了短暫的傷感,“關於監視以撒的人選,你的建議是?”


    奧薇忽然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我去。”


    林晰全然出乎意料,“什麽?”


    話說出來反而堅定了設想,奧薇解釋:“目前敵軍退後休整,暫時無事,短期離開不會有任何影響。三年前我曾與以撒同行,對他的行事風格有一定了解,應該能做到全麵跟蹤。”


    林晰蹙起眉,第一反應是拒絕,“不行,那些荒謬的流言傳遍帝國,你的眼睛一出行省就會被盯上,太危險了。”


    “請您放心,我另有辦法,絕不會被人發現。”


    “我不同意,換一個人。”為殺一個特使而搭上最重要的下屬,林晰完全不予考慮。


    “請讓我去。”奧薇堅持請求,“假如以撒真的與執政府交易,我會盡力探查,嚐試尋找另一條出路。”


    林晰心緒一動,起了疑念,“你想離開沙珊?”


    奧薇明白林晰在懷疑什麽,“請相信,我以生命發誓我會回來。”


    這是唯一的希望,她必須去一趟帝都,假如林晰拒絕到底,她隻能違背命令。


    清澈的紅眸坦誠無懼,沒有半點虛假。但時機太巧,林晰很難相信這不是逃離的借口,奇怪的是他心中並無怒意,隻有灰暗的失望。他沒資格責怪,戰爭之初全仗她的扶助他才坐穩了族長之位,正是因為有她殫精竭慮的抵禦,沙珊才在執政軍的強攻下撐到了第三年。林氏注定在劫難逃,他並不願逼迫她一同步上毀滅之路。既然如此,誓言的真假已不再重要。


    林晰凝視了許久,目光逐漸變得冷淡無情,而後收回視線,再也沒有看她一眼。“把手邊的事務交代清楚,你去吧。”


    脫下軍裝換上布裙,奧薇修掉指上的薄繭,抹去最後一絲軍人的痕跡。


    正整理行李,外麵響起了叩門聲,奧薇走過去打開門,隨著一聲歡快的輕叫,一個女孩撲進她懷裏。“奧薇,我喜歡你這樣。”芙蕾娜高興地輕嚷,扯了扯她的長裙,“我討厭軍裝,可你一直穿著它。”


    芙蕾娜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對她的依戀信賴數年來始終未變,隔一陣就會到軍營探訪。


    奧薇拉開一點距離看了看,“芙蕾娜,你更漂亮了。”


    “謝謝,父親也這麽說。”芙蕾娜甜甜地笑,隨即又泛起了憂色,“奧薇,你要離開行省?”


    芙蕾娜聽說了?奧薇意外地望向芙蕾娜身後。索倫公爵正立在門邊,優雅地點頭示意。


    簡單的致禮過後,索倫讓芙蕾娜在房外回避,室中隻剩兩人對話。公爵率先開口:“我沒想到林晰會讓你去,你對他應該更重要得多,好比是最後一張底牌。”


    奧薇心底猜測著對方的來意,“是我自己的請求,必須在帝都辦點事。”


    “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在那還有幾個人。”索倫並不追問她要做什麽。


    “謝謝,我想應該不用。”


    索倫下一個問題很直接,“你會回來吧?”


    奧薇神色安然,“當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之所以效忠於林晰,是因為他手上有你的親人?”


    奧薇有些詫異,微笑以對,“就某部分而言,是的。”


    索倫臂肘支著扶手,指節輕叩,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我能讓你的親人擺脫困境,脫離林晰的挾製,你是否願意效忠於我?”


    奧薇不答反問:“您為什麽會需要我的忠誠?”


    索倫望向窗外的愛女,純真而嬌嫩的臉龐猶如初雪,讓人珍惜而寵護,“一旦利茲徹底拋棄沙珊,芙蕾娜會需要一個強力的保護者。”


    顯然索倫公爵知曉了部分消息,奧薇沒有多問,“您才是她最好的保護者。”


    索倫淡笑了一下,“我是執政府最重要的幾個捕捉對象之一,畫像早就流遍整個帝國。假如芙蕾娜跟我在一起,很可能會受到牽連。而你不同,雖然同樣被列為目標,卻沒有容貌資料落入敵人手中,很容易逃過追捕。”


    “您知道外邊的流言,我的處境恐怕比您更糟。”


    索倫深沉地瞥了一眼,“那對晶石鏡片似乎連林晰都不知道,顯然你並非全無考慮。”


    隱藏它的確是出於某種謹慎,與對林氏的忠誠無關,不過這點沒必要說明。奧薇僅道:“它很有用,但不可能永遠隱藏。”


    “等行省陷落數月後,執政府的通緝減弱,你可以帶芙蕾娜離開西爾,去異國開始全新的生活。”索倫已經預想到了一切,“由你來做,我相信會完美無缺。”


    奧薇輕輕蹙起眉,“最重要的珍寶不應該由別人來守護,而且您未必了解我。”


    “三年時間已足夠讓我看清一個人。”索倫一哂,漾起遺憾之色,“奧薇,你的忠誠有絕對的價值,隻是太難獲取。我曾以為你是自己的主人,結果你卻選了林晰。除了人質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謝謝您的好意,親人我會自己想辦法。”奧薇的拒絕令索倫心底一沉,隨即她又道:“我明白您的意願,可我無法做出承諾。誰也不能預知最終的結果,或許我終會死於戰場。但假如神靈仁慈地給予機會,我會盡力保護她。”


    模糊的承諾反而令索倫頭疼,“這不是我所期盼的回答。我寧可你索取條件以利益交換,而不是一無所求地慷慨許諾。”


    奧薇莞爾,“請放心,我喜歡芙蕾娜,和您一樣希望她幸福快樂地活著。”


    “小心,這種微笑會令人忍不住向你求婚。”成熟英俊的公爵流露出惑人的魅力,語調似真似假,“假如不是麵臨絕境,又或者我依然是伊頓城的主人,我會立刻請你做公爵夫人。”


    室內生出了一縷曖昧的氣息。對於索倫露骨的調情,奧薇的笑容淡了一些。依舊是那樣動人,卻疏遠、禮貌,帶上了幾分矜冷的距離。


    以撒與三年前沒什麽區別,俊朗的外形加上出眾的氣勢,在人群中相當顯眼。他平日表現得隨和爾雅,唯有私下與隨從相處時會流露威嚴,儼然如天生的王者。


    跟蹤以撒的難度極高,於是她用了一點小技巧。先於以撒出發,在去帝都必經的小鎮停下來,找一家位於路口的旅店,黃昏時分就會看到以撒的馬車抵達。她暗中監視以撒一行的動靜,待到對方入睡後,再連夜起程趕到下一個小鎮。


    這個方法很有效,以撒完全不曾覺察。


    一路上她對這位特使見過的人、做過的事了如指掌,最終抵達了暌違已久的帝都。


    經曆數度血雨的洗禮,西爾的帝都依然氣派,輝煌而壯闊。這座都城被喻為永恒之都,城內遍布粗糲巨石砌成的建築,堅固華麗,雄壯而不失精美。


    街頭分布著絢麗多姿的噴泉與上百座形態各異的雕像,寬廣平直的帝國大道貫穿整個城市。大道兩側坐落著議政廳、樞密院、眾神殿、凱旋門、帝國廣場及審判廳,它們曆經風雲依然佇立,成為時代興衰的見證。


    簡單的休整過後,以撒的第一站是富麗堂皇的帝國歌劇院。


    清亮高亢的歌聲漸漸消失,轟然的掌聲在第二幕結束時響起。以撒在裝飾華麗的包廂內慵懶地隨眾鼓掌,第三幕即將開始的間隙,一位中年紳士進入了包廂。


    男人顯然是應約而來,恭敬地脫帽致禮。以撒略一頷首,示意對方在一把絨麵軟椅上坐下,隨著帷幕再度拉起,女高音完全遮沒了交談的聲音。


    “請原諒我的無能。”男人略帶不安地致歉,“羅曼大臣雖然收了賄賂,卻不願代為轉達我們的意願。”


    “原因?”


    “由於暗中支援沙珊,執政府近年對我國相當反感。有傳聞指責那些主張與我國恢複外交往來的大臣是收受了重賄,甚至被抨擊為賣國賊。羅曼害怕引火上身,近期一直在躲避我的會麵請求。”


    以撒挑了挑眉,“民眾或許會意氣用事,政客卻隻考慮現實利益。假如達成協議,對西爾同樣有利。”


    “西爾對新能源看得很重,恐怕很難接受這一交換條件。”男人委婉地道出了棘手之處,“盡管戰爭讓執政府負荷沉重,但新能源已全麵啟用,產生的驚人效用也開始有回報。財政壓力正在逐步減輕,加上民間對我國的敵意和排斥,在這種形勢下很難說服西爾人。”


    “詹金斯,國與國之間唯有利益永恒。”叩了叩扶手,以撒淡然道:“我們要與他們談的不是交情,是交易。身為資深外交官,除了清楚兩國各自的利弊所在,你更應該全力促成協議。”


    “是,閣下。”以撒輕淡的斥責帶來無形的威壓,詹金斯噤聲不語。


    “羅曼如此貪婪又如此膽小,你確實挑了個好人選。”以撒低哼一聲,已有了決定,“敢避而不見,除非他舍得把金幣都吐出來。找一個適當的場合,我們主動去見他。”


    包廂內的談話結束了,詹金斯首先離開,以撒繼續欣賞歌劇直到落幕。


    奧薇收回視線,她正處於包廂斜對麵的一處仆役通道,重重帷幕和繩纜構成了巧妙的屏障,這一絕佳的窺視地點價值一枚銀幣。劇院的雜工將她帶進來,見證了密會的全程。


    她不需要聽,隻需要看。唇語是一門特殊的技巧,偶爾會非常管用。


    以撒尊貴優越的姿態、外交官詹金斯的畢恭畢敬,加上一路以來的觀察,她大致猜出了以撒的真實身份,微微蹙起了眉。情況有些出乎預料,這位先生,可真是個不小的麻煩。


    宵禁後的帝都猶如一座空城。巡邏的士兵偶然走過,昏黃的路燈映著空蕩蕩的街麵,白日的喧囂轉換為寂落,夜神統禦了世界。


    從帝國大道向右行至中央公園某一側,是曾經門庭若市的林氏公爵府。它靜靜地聳立在夜幕中,隱約呈現出崢嶸巨大的暗影。


    撬開花園後門一把鏽跡斑斑的鎖,裏麵是一片破敗的荒蕪。偌大的庭院落滿枯葉,瘋長的綠草沒過了石徑,大簇薔薇無人修剪,淩亂地肆意盛開。


    奧薇輕輕摘下一朵,聞著熟悉的芬芳。殘破的牆頭上野鳥在咕咕啼鳴,純白的薔薇帶著夜境的氣息,仿佛來自遙遠的夢境。


    花落在指上微涼,她凝望了許久,將薔薇別在襟扣,走近寂靜的宅邸。


    沿著長滿野藤的小路踏入回廊,濃重的夜色讓眼睛徹底失去了作用。她也不需要照明,黑暗猶如一件安全的外衣,讓她得以從容地憑吊往昔。


    當年她在報紙上讀到林公爵府被暴動的民眾洗劫一空,險些被舉火焚燒。後來不知為什麽又被保留下來,空置至今。這座府邸的主人結下了無數仇恨,建築能幸存下來已是奇跡。輝煌的公爵府所有的家具已蕩然無存,胡桃木門被拆成了碎片,連嵌在壁上的畫像都不複存在,隻餘空落落的骨架,像一個過氣的貴族,隻剩下狼狽寂寥。地上沒有任何破碎的雜物,或許是一切被貧民掠走,除了厚重的灰塵,整間宅邸異常幹淨。


    她在三樓的一間房外停下了腳步。


    門早已不複存在,空曠的房間一無遮攔,銀色的月光從窗口映入,像一方冰冷的絲緞。


    父親的書房,是她一直想逃避的地方。每次被召喚到這裏,總是麵對一個又一個命令。沒有關懷、沒有微笑、沒有半點溫情,除了名義上的存在,她從未感覺到父親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情感。


    她不知道父親到底怎麽想,正如她永遠不明白自己對父親而言是否具有意義。她沒有遵循父親的指令,更不曾為他帶來驕傲,為什麽一貫鐵血自律的父親卻違背了原則,冒著搭上家族的危險,挽救了給他帶來沉重恥辱的女兒。


    一切的迷惑已無從得知答案。父親死在了戰場上,作為天生的軍人,這或許是最理想的歸宿。她也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靈魂卻似乎依然拘禁在這裏,徘徊著無法離開。


    靜默了許久,她走進書房,指尖貼著壁爐一寸一寸摸索,終於摸到一塊微突的石塊。她用力按下去,一聲微響,地麵露出了一個暗格。


    暗格中放著一把鑰匙,一張陳舊的羊皮卷。


    冰冷的鑰匙觸手光滑,比尋常尺寸略大,被銅鏽蒙上了一層暗淡的外衣。精致的匙柄呈簡潔的薔薇花形,細碎的寶石在月光下閃爍,宛如夢境重現。


    或許該感謝這裏的廢棄,讓秘密能埋藏至今。


    將鑰匙放進衣袋,她還原暗格,最後環視了一眼,離開房間,從長廊另一頭走出,殘破的樓梯在腳下發出了輕響。


    “誰?”


    一聲厲喝突然響起,她的心猛然一跳,神經立刻緊繃起來。


    “誰在那兒?”冰冷的男聲在宅邸中激起了空蕩的回音。


    她保持沉默,加快步伐奔過長長的樓梯,衝到二樓時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臂,她甚至沒有聽見接近的腳步。麵對陌生而可怕的敵人,她心如電轉,以全力掙開了鉗製,縱身躍向陳舊的窗戶。


    嘩啦一聲破碎的脆響,一個纖細的影子從二樓翻墜而下,落進了荒頹的花園。在地上滾了幾圈消去衝力,起身奔過小徑,瞬息消失在夜幕中。


    兩秒鍾後,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衝進廢邸,憑著手提式晶燈,冒著冷汗的近衛官威廉看到了完好無恙的上司,“大人,您還好嗎?剛才是不是有人闖入?”


    燈光映亮碎裂的長窗,也映出了一個修長的身影。


    帝國最高執政官沒有回答,他佇立良久,俯身拾起了一朵掉落的白色薔薇。半晌,他低啞地開口:“立即通知警衛隊徹底搜查鄰近的區域,想盡一切方法找出入侵者,發現了什麽立即報告,別傷害她!”


    佇立在公爵府的執政官不會想到,他下意識脫口而出的一道命令,幾乎讓某個人陷入了絕境。


    夜幕被燈火逼退,一寸寸讓人無所遁形,寂靜如死的黑夜被密集有序的搜查打破。數百名士兵封鎖了街區,所有旅店被一一盤查,入住者逐一核對身份,凡有嫌疑的一律羈押。


    她回不了旅店,更可怕的是天色將曉。她以為深夜靜謐無人,將晶石鏡片留在旅店房間,卻與行囊一道被查抄的士兵帶走,她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局。隨著天亮,緋紅的眼睛會徹底暴露,沙珊的魔女現身帝都,會有什麽下場不言自明。


    廢邸中的男人是誰,為什麽會導致如此嚴密的搜索?她已經無暇思考,最急迫的是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地,取回鏡片。


    半夜忽然而起的喧鬧與搜查讓以撒中斷了睡眠。拉斐爾打探了一下,原因不明,但顯然與己無關。喧吵逐漸平息,以撒已了無睡意,他正要開燈忽然停住,手探至枕下,握住了暗藏的槍。


    通往陽台的落地長窗上多了一個影子,被窗外零星的燈光映得時淺時深。以撒扣著槍等待,冷銳的目光靜靜地觀察。


    影子一動,仿佛要拉開窗扉又停住了,繼而是女人的輕語:“以撒閣下,抱歉深夜冒昧來訪,請相信我並無惡意。”


    動人的聲音有點耳熟,以撒一時想不起屬於誰。他微一思忖披了件外套擋住槍,起身按亮晶燈。“假如真如你所說,那麽請進。”


    窗扉開了,夜風隨之湧入,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紛揚的簾幕走入。以撒凝神注視,直至晶燈照亮了一雙緋紅色的眼眸。


    “奧薇?”


    這一意外驚詫至極,以撒心如電轉,刹那間極度戒備,俊朗的臉龐上卻露出了笑,“真令我驚喜,竟然是親愛的奧薇。”


    奧薇反手關上窗,微笑以對,“請原諒我不請自來。”


    “你怎麽會到帝都?”以撒目光閃了閃,語氣輕鬆如常,“我是說你的眼睛,難道一路上遇到的全是瞎子?”


    “用了一點巧妙的方法,說穿了一文不值。”奧薇倚著長窗,姿態自然,“或許您更感興趣的是我為何冒險到帝都。”


    “我的確十分好奇。”以撒莞爾,似不經意地微側,槍已暗地瞄準了纖影。


    “當然是為了您。”奧薇大方地坦白,甚至歎了口氣,“不是為了以撒閣下我怎麽會離開沙珊?這種冒險的行徑簡直等於送死。”


    “我?”以撒故作訝然地一笑,殺意在心頭彌散,“難道奧薇是為了保護我?”


    “我真希望是這樣。”奧薇聳聳肩,語氣輕謔,“可惜上天的安排總與人意願相悖。恕我直言,我接受的命令是殺掉您——假如您決定拋棄沙珊。”


    以撒望著她,半晌點了點頭,“那可真是遺憾,林公爵竟然舍得派出你。”


    “是我自己的請求。”她微微一笑,像全然不知已命在旦夕,“一聽說您到帝都,我就明白沙珊很快要完了。”


    以撒停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她話中的含義。


    “活著畢竟是件好事。我還年輕,並不想與林氏一起毀滅。”惋惜的語聲一轉,她終於表明來意,“不知以撒閣下是否還願意接受我的效忠?”


    這是真正的意外,以撒怔住了。盡管曾經有過收服她的念頭,但數年前他已經放棄這一幻想。奧薇對林氏的忠誠無可動搖,又因其實力而備受器重,幾乎不可能讓她更改主人。


    此刻她親口道出請求,以撒不由疑惑重重,再度仔細打量。三年未見,她依然美麗,長發編成了一條粗辮,身姿輕盈靈巧,神態鎮定從容,似乎沒有任何疑點。以撒突然發現她的衣袖上有幾道裂痕,瞬時靈光一閃,“剛才搜查的目標是你?”


    這男人極其敏銳,奧薇心底的警惕更深了一層,臉上卻神色不動,“您猜對了,是一點小意外,一時不察驚動了某位長官。”


    “親愛的奧薇,我得說你太不小心。”以撒頓時明白了幾分,姿態閑適而優越,“聽說過那些無稽的傳言嗎?假如被人發現,這雙漂亮的眼睛足以令你上火刑柱。活活燒死的滋味可不怎麽美妙。”


    “確實如此。”奧薇讚同,流露出一絲無奈,“幸好您是一位高貴的紳士,或許願意伸出援手。”


    以撒一派置身事外的表情,“畢竟我是異國人,盡管同情,但能做的卻很有限。”


    奧薇委婉道:“假如您覺得我對您而言還稍有可用之處。”


    “你的能力非常令人心動。”以撒技巧地回答,“可我懷疑你的效忠是否僅僅來自於眼前的壓力,一旦危機逝去你便會轉瞬消失,依舊忠誠於前一位主人。”


    “您多慮了。沙珊陷落在即,紅眸也難以見容於西爾,隻有一位睿智強大的貴族才能庇護我逃過未來的死刑。”她的話語聽起來十分真誠,“既然不想死,為什麽我會欺騙唯一能救我的人?”


    “不怕我把你交給執政府?他們一定會很高興。”


    “與其把我交給執政府,不如由您來決定為他們提供哪些情報。”奧薇平靜地陳述,“我知道沙珊的軍隊分布、防線弱點、火器數量、攻守布置,甚至所有將領的姓名職務和作戰風格,即使您在沙珊伏有密諜,恐怕也不如我了解透徹。”


    以撒確實心動,表麵上卻依然矜淡,“你對林晰的忠誠僅隻如此?或許有一天你也會同樣幹脆地出賣我。”


    “您不必擔心。”奧薇莞爾,“對您這樣地位非凡的貴族,我怎麽會做出自絕生路的愚蠢舉動?”


    “地位非凡?”以撒笑容更深了。


    奧薇唇角輕抿,“能主導與執政府談判的重任,足見您身份尊貴。”


    以撒挑挑眉,轉了個話題,“告訴我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我與林氏的密諜會麵,不巧撞到夜巡的人。對方似乎是個地位較高的家夥,導致了一連串的麻煩。”


    “那個密諜呢?”


    “失足掉進河裏,恐怕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


    “你做的?”奧薇淺笑不語,以撒視為默認,輕鄙又多了一層,卻也放下了心。


    林晰是他的對手,但不代表他會喜歡肆意賣主的叛徒。這勢利的女人是一枚送上門的棋子,他不介意隨手利用。待沙珊事了再賣給執政府,這才是最適合叛徒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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