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已經過去了很久,卻從來沒有在記憶中淡去。比如伊蘭發上的香氣,她鼻尖柔美的弧度,指尖微涼的觸感,她倚在床沿看書的樣子,抬眼時明亮的綠眸。


    想她的時候,一切都清晰如昨。她是那樣美好,從不抱怨、從不詛咒,一直微笑、一直忍耐。直到最後,從這個殘忍的世界消失。


    那具美麗的身體已經不複存在,再一次認知這一事實,他的心頭竟然不再刺痛,而是專注於另一具完全陌生的軀體。


    昏迷中的女人肌膚隱約發燙。她很瘦,小巧的臉全無神采,額角的傷口血痕宛然。盡管室內壁爐燒得極熱,她的手腳仍縮成一團,像一隻畏冷的貓。這副身體與過去毫無半點相似之處,唯一相近的是同樣年輕漂亮。


    昏睡中的女人偶爾會發出模糊的囈語,喃喃地喊著一個人。他知道,她在呼喚至愛的嬤嬤,就像十年前一樣。那位慈愛的老人是她一生中最親近的人,即使早已不在人世,似乎依然能帶給她溫暖。


    或許那是伊蘭潛意識中唯一依戀的人。


    她不會呼喚父親,林公爵給她的隻有冷酷;她也不會呼喚母親,公爵夫人逝去得太早;她更不會呼喚他,他帶給她一次又一次傷害,讓她的生命遍布荊棘,鮮血淋淋……


    他虔誠地親吻女人蒼白的眉心,最後把她柔軟的身軀緊緊攬在懷裏。潮濕的眼眶裏似乎有液體流出,懷裏的人不適地輕哼,他的手臂稍稍放鬆了一點,把頭枕在她的長發上,閉上了疲憊已極的眼。


    他深愛的薔薇還活著,這一現實勝過世上的一切。


    可他的心比自己想象中更貪婪,他想讓她微笑,想聽她說話,想她像從前那樣溫暖信任地看著他。她的眼眸卻一直低垂,稍一接近就本能地畏縮,好像他是個惡魔,會和所有人一樣殘忍地傷害她。這樣的反應讓他幾乎窒息,他情願她抱怨、指責、憤怒地斥罵。


    她不會叫他的名字,不會渴望他的親近,不會對他有任何要求,隻會回避地低著頭發呆。那雙緋紅的眸子清澈動人,卻經曆了太多惡意的辱罵,盛滿慌亂和疲憊。


    十年間她有沒有想起過他,十年後她怎麽看他?她是否後悔過昔日的一切,會不會憎恨如今的他?他想用最柔軟的聲音呼喚她,讓她別再恐懼地退避,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他會傾盡全力來保護她,他寧可折斷自己的手臂也不會傷她一根手指。可他說不出一個字,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曾經讓她承受的一切。


    隻能在她被夢魘困住,大汗淋漓時推醒她;隻能為她披上一塊軟毯,撥亮晶燈後遠遠地退開。因為任何一點觸碰都會讓她極度害怕,他已經成為一個陌生人。甚至在情緒略微鎮定下來之後,她會為打擾他的睡眠而不安,擁著毯子去了壁爐前的沙發上。


    火光中她的臉格外蒼白,痙攣的雙手插入發際,一遍遍梳摩讓自己放鬆,仿佛慘烈的痛楚已經烙上靈魂,無法克製的戰栗,直到黎明時才勉強合眼。他隻能脊背冰冷地旁觀,不敢去想那是怎樣的夢境,讓自控力極強的她瀕臨崩潰。


    淺眠的臉頰映著月光,如十年前一樣皎潔美好,似乎不曾經曆過任何殘酷。


    那時的她,像誤墮朽爛荒靡之地的天使。毫無紀律、毫無約束、欲望肆意橫流的貧民區讓孩子提前成熟。他和秦洛一樣,十四五歲已經諳熟了一切遊戲。他知道怎樣從女人身上得到快樂,也知道怎樣讓女人快樂。心底清楚她不能觸碰,卻渴望那雙榛綠色的眸子迷惘,繚亂,沉醉,染上欲望的色彩。


    太幹淨明亮的東西會讓人想汙穢,不知那個叫戴納的雜碎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既強悍又脆弱、既警惕又大膽、既理智又放縱的女人,說不清是因為什麽緣由,他得到了她。她不是他第一個女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她隻是……比較特殊。


    沒有承諾,沒有約束的一場遊戲,漸漸有了莫名的期待,他開始不受控製地捕捉她的笑。衝淡了憂傷、忘卻了陰影的笑,像盛開在陽光下的花,令心情輕盈美好。他不知什麽是愛,卻不想讓她離開。


    對她的渴望已超乎尋常,這是個異常危險的信號。是的,一切都會結束,但現實不該如此錯亂。


    她是公爵的女兒,秦洛的未婚妻,不久的將來她會在秦洛懷中輕顫,誘人的身體會烙上他最好的朋友的痕跡。她會有個英俊精明的丈夫,兩三個風趣體貼的情人,成為上流社會地位顯赫的貴婦。貧民區的夜晚不過是一場刺激的遊戲,她甚至可能在多年後覺得肮髒而羞恥。


    灼熱的嫉妒塞滿胸膛,肆意瘋長的想象令他想毀了她。他能用無數卑鄙的方法折斷她的翅膀,將她困在這裏成為他永遠的囚徒,她是如此信任他,毀滅她輕而易舉。


    可她是一朵高貴驕傲的薔薇,有拒絕墮落的靈魂,沉靜溫柔,卻沒有半分懦弱。他吻過這朵薔薇,品嚐過甜美的芬芳,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幸運。


    她終究不屬於他。他選擇提前結束所有的混亂,以她絕不會忘卻的方式。


    他失去了她,沒資格再碰她,可他忍不住吻,忍不住擁抱,忍不住再度侵入和占有。一個錯接著另一個錯,一次悔連著另一次悔,痛楚比歡樂更綿延久遠。


    休瓦的盡頭並不是解脫,而是更徹底的黑暗。沒有任何能感覺到她存在的東西,他拒絕相信墓碑下那盒灰燼是夢境中的人。他更願意傾聽公爵府的仆役描述那個喜愛騎馬討厭打獵,享受音樂與美食,時常逗弄貓咪的公爵小姐。那是他還來不及了解的一麵,與永遠冷靜克製的伊蘭不同,卻更加真實可愛。


    紛亂的夢境仍然時有襲來,不過有什麽關係,她已經落在他的臂彎。宮廷禦點師已經到了,明天會有她最愛的甜點,他會慢慢讓她放下戒備,忘卻恐懼,接受他的存在。


    那雙漂亮的紅眸,笑起來一定非常美麗。這一次,他絕不會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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