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蘇雲落發現左卿辭身邊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二十餘歲的秀氣青年,身姿利落,有一種洗練後的精悍。


    “這是秦塵,跟了我數年。”左卿辭做了引見,“還不見過蘇姑娘。”


    比起白陌,秦塵更為內斂精幹,出現的時間也很突兀,左卿辭並未詳述。蘇雲落瞧了一瞬,袖尾在茶案上一拂,整張桌案猝然彈起。


    秦塵沉腕一按,桌子頓時定住,不料大大小小的茶盞碗盤激跳而起,連茶帶水撲麵而來;眼看飛襲將至,秦塵並指虛拂,勁力掠過激起數下叮啷之聲,十餘樣物件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撥弄,夷然無損地落回了桌麵。白陌剛要讚好,突的哢嚓一聲桌麵傾頹,盤碟俱碎,茶湯瀉了一地,桌案三腿盡折,唯餘一根支著殘板搖搖晃晃。


    這是一場無形的競鬥,秦塵輸了一著。


    蘇雲落離去後,白陌臉都黑了,憋了一肚子濁氣。“她分明是故意給秦塵難看!”


    左卿辭微微一笑:“秦塵覺得如何?”


    盡管受了一個下馬威,秦塵依然平靜,稟道:“她一起手就震酥了案腳,卻到最後暗勁齊出才崩斷,控勁之術異常精妙,正式交手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那女人的武藝竟這般高明?白陌聽得愕住了。


    憶起白陌的言語,秦塵有幾許疑惑:“果真是劍魔的徒弟?以她的武功盡可在正道揚名,何必要做賊?”


    左卿辭無聲地笑了笑。“這一點我也很好奇,她藏這麽深,正陽宮也從不提蘇璿還有傳人,究竟是為什麽?”


    “公子確定她是安全的?”這些秦塵不關心,他要確認的僅有一件事。


    左卿辭自然清楚他在問什麽:“她對權貴很警惕,不會蠢到輕易被收買。”


    除了寶物和蘇璿,她大概對任何人或事都毫不關心。


    這一趟涪州之行注定不會太平,秦塵盤算片刻。“屬下定會全力護衛,但一路龍蛇混雜,敵暗我明,公子還是慎……”


    “無妨,我正希望再有趣一些。”左卿辭輕淺一笑,奇異的弧度促狹而危險,“何況太過平淡怎麽試得出,多點變數,最妙不過。”


    俊顏那一抹盎然的興奮,仿佛開啟了一個趣味十足的遊戲。


    秦塵琢磨良久,等手上的事情處理完畢,去馬廄裏尋到了白陌,單刀直問:“公子對她有意?”


    白陌正在料理馬匹,手上一重駿馬一嘶,險些回頭趵了一蹶子,他趕緊按住馬頸安撫,對秦塵回以一個見鬼的表情。


    秦塵接過手,持著馬刷細細刷開鬃毛。


    白陌閑下來,倚著圍欄接續了話語:“我覺得是因為那家夥有些本事,公子想收為己用。”


    秦塵的手很穩,刷得馬兒舒服的搖晃長尾。“看來不止如此。”


    “公子就算是有心思也不可能瞧上她,你沒見過她在西域的樣子,比男人更邋遢,又悶得像個啞巴,哪有半點像女人?”風華照人的公子與劣跡斑斑的飛賊,白陌從直覺上拒絕任何曖昧的聯想。


    秦塵撫了撫馬脊,中肯地評論:“她是劍魔之徒,不會輕易屈從於他人。”


    “公子是什麽人,憑他的手段哪有收不服的,再說跟隨公子難道不比做賊好上百倍?”白陌撈起一捧草料喂馬,又有些遲疑,“不過她不識好歹,性情又怪,說不準還真有幾分麻煩。”


    秦塵扳起馬腿檢視蹄鐵,探察磨損的程度。“不識好歹?”


    “不管旁人怎麽瞧不起她,公子一直很客氣,結果在她眼裏好像沒什麽分別,一入關就分道而行,一句場麵話沒有。”難得能吐一次怨言,白陌揀了幾件事說了,“前一陣她受了重傷,若不是公子醫術超凡,隻怕都救不回來了,用的全是最上等的藥,也不見她有半分感激。”


    秦塵忽然覺得有些奇特。“公子可有不滿?”


    一提這個白陌就泄了氣。“公子的心意誰能揣測?”


    拍了拍馬臀,將檢視過的馬匹趕到一邊,秦塵不再過多地討論。“這一個先放下,近期路上要多留意。”


    白陌冷哼一聲。“還不是那邊在弄鬼?真當公子好性情。”


    “錦繡山河圖一事朝野盡知,難免會激出一些事端。”秦塵丟開馬刷,同樣倚在欄邊,“或許還有一重原因,侯爺在考慮公子的婚事,我行前被叫去問話,問及公子可有心儀之人。”


    這一重白陌全未想到,驚詫道:“你是如何回答?”


    秦塵的話語很平靜。“公子心多,不知儀哪一位。”


    白陌哈的一聲嗆笑出來:“這一句極妙。侯爺怎麽說?”


    “沒什麽,僅是讓我保護好公子。”秦塵想起當日所見,“公子從吐火羅歸來後名噪一時,主動議親的不少,我看侯爺的書房已經堆了不少金陵名門閨秀的畫像,不過以公子的性情……”


    他收住了未再說下去,白陌已然明白,罕見地添了三分憂慮。“這些豈是你我所能觸碰,千萬不要在公子麵前提,他最厭的就是旁人自作主張。你是侯爺給公子的人,難免要應侯爺之命,這一次趕過來已經悖了公子吩咐,好在他近日心情不錯,免了責罰,下次就難說了。”


    秦塵沉默著,良久點了一下頭。


    駿馬噴了個響鼻,驅開了一隻縈繞的蠓蟲。蠓蟲在昏暗的馬燈下騰起,掠過廄欄,飛上了夜空下的廄頂。廄頂上有一個凝定的影子,驀然抬手籠住了蠓蟲,細巧的指尖仿佛有種無形的勁力,看似疏落,卻怎樣也飛不出去。


    蠓蟲驚惶地撲騰,突然那隻手一鬆,它再度獲得自由,忙不迭地逃離,飛向了無盡的夜空。


    夜至三更,萬籟俱寂,半開的窗欞夜透著夜風的涼意,也方便了不速之客。


    朦朧的月光下,一隻掌心大小的蜘蛛無聲無息地爬入,通體長滿黑茸,背上生著人麵狀的白紋,它爬過窗欞緣牆而入,伏在地上安靜了一會兒,細茸微微顫動,仿佛在捕捉什麽,長長的足肢一揚。


    等蘇雲落看見的時候,蜘蛛已經死透了,毛茸茸的身體依然怵人,距床榻僅僅三步之遙,足以想見凶險。


    險遭毒物侵襲的左卿辭才用過早食,神清氣爽。“這是昨夜秦塵所見,似乎不像本地所有,雲落可知來曆?”


    “像是南疆的……”蘇雲落說了幾個字又停住了,默一瞬終道,“大概看錯了,涪州武林人太多,難保不會有意外,不如回轉金陵。”


    “縱然無用,我也不致被一隻蜘蛛嚇上歸途。”左卿辭也不追問,莞爾一哂,“難道雲落已畏懼前路,不願相伴?”


    白陌的目光已經帶上了責備。


    蘇雲落不答反問:“公子可曾與誰結仇,或得罪過什麽人?”


    俊美的臉龐一笑,輕慢而不在意:“恕我實在想不出,誰會刻意為難我這樣一個無能之人。”


    既然他不願言明,蘇雲落也不多說。“近期多留神門窗,夏季濕熱,時有蛇蟲鼠蟻。”


    明明是有人刻意豢養的毒蛛,偏被她敷衍帶過,白陌頓時一股氣哽在喉間,左卿辭居然笑了。“說得不錯,可惜我不比雲落身懷卻邪珠這樣的寶物,想避也避不開。”


    這或許是句玩笑,聽在她耳中卻是另一層意思,蘇雲落遲疑了一下。“珠子我還有用,不能給你。”


    “卻邪珠是雲落愛重之物,豈敢相索。”左卿辭曼聲道,語調帶上了曖昧,“不過要是能得雲落常伴左右,或許我也能分潤一些寶珠之力,百魅不侵。”


    輕謔的聲音說不出的誘惑,每個字都似含著三分挑逗。蘇雲落的耳根莫名的發癢,她下意識地揉了一下,幹巴巴道:“你有護衛,會護你周全,用不著這個。”


    左卿辭半真半假地調侃:“這話有幾分傷情,原來護衛一來,我的生死就與雲落全不相關。”


    蘇雲落豈是他的對手,被說得一時無言。


    左卿辭的長眸流光淡轉,蘊著笑讓人無端心跳,又看不分明。“我以為我們相識日久,幾度互為援手,也算朋友了,雲落覺得可是?”


    明知他在戲弄,她還是禁不住摸了一下耳朵,移開了目光。


    “難道我有何處令雲落不喜?”左卿辭笑意更深了,聲調越發柔軟,宛如繾聲低訴。


    蘇雲落連頸後的細發都豎起來,退了兩步,終於擠出話語:“這事有點蹊蹺,我去探察一陣。”


    她走得實在太快,以至於白陌傻了眼,莫名其妙地看著空空的窗口,不解之下甚至生出了憤然。“她怎麽突然跑了?是不是看前路凶險刻意遁走了。枉公子替她診傷研藥,悉心善待,一有難躲得比兔子還快。這無情無義的家夥……”


    秦塵將蜘蛛的屍體收起來,睨了一眼白陌,又掠過主人。


    左卿辭的唇角無聲地輕抿,噙住一抹笑痕,看上去心情異常好。


    盡管那雙睫毛再次修短,眸子飄忽,臉上不顯任何異樣,仍有地方會顯露出細微的情緒。


    那片薄白秀小,染上了胭色的耳垂,異常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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