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不曾抬眼,但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長久的停在臉上,漸漸開始不自在。


    左卿辭無聲地笑了笑,在她開口前優雅地致歉:“此前是我情不自禁,一時失禮了,雲落勿怪。”


    她終於望了他一眼,雖然盛怒時力道十足,俊顏未過多久已平複如初,尊貴的侯府公子也不見半點怒意,這一刻的言笑與平日無異,仿佛全未覺察麵前是個卑賤的胡姬。


    隔了半晌蘇雲落終道:“我不喜歡人接近。”


    左卿辭似笑非笑,逗引般低喃:“雲落是不喜歡?還是不習慣?”


    她突然說不出話,耳根漸漸紅了。“你已抵涪州,交易已了,我……”


    “雲落想走?”左卿辭輕描淡寫點破,悠悠道,“這城中充斥著各色輕狂之徒,孤身貌美的胡姬等同於逃奴,以你眼下這般形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難。何況燕歸鴻也到了左近,盛會將啟,涪州城幾乎是有進無出,若執意逆行引來神捕留意,可未必是雲落所願。”


    聽到神捕的名字,她的神色一凝,須臾垂下了眼。


    左卿辭似能窺透心底,每一句都切中要害。“雲落隨身行裝俱失,此地又不比金陵物產豐富,極難尋到合宜的易容之物,不如暫且留下,待試劍大會結束再做計較,就算神捕也不敢輕疑我身邊的人。”


    她隻是沉默,明知他說得有道理,仍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留,那雙永遠微笑的深眸越來越奇異,讓她本能地想退避。


    左卿辭也不再深勸,另起了話題:“雲落可知今天的狙殺從何而來?”


    蘇雲落立刻起了警覺。“你已平安入城,這些與我無關。”


    燈影下,俊顏似微笑又似刺詢。“雲落半分也不好奇?累及你出生入死,我尚欠一個解釋。”


    蘇雲落靜默,還需要什麽解釋,等閑人誰敢與靖安侯府過不去,連文思淵且再三叮囑,不敢輕犯的世家貴胄,能這樣肆無忌憚地追殺,主使之人來頭必然不凡,沾惹再深無異於自尋死路。


    左卿辭斂了笑,眉間似有一份輕悵。“我大約能猜到來自何處,然而總不願信。雲落說我以身做餌,也確有幾分,因著一份意氣牽累了旁人,是我的失當。”


    她依然不出聲。


    既然示弱引不來同情,左卿辭換了方法。“雲落,我需要你在身邊,酬金隨你開價。”


    俊雅清逸的公子溫言細語的懇托,讓拒絕變得異常困難。


    “你有楚塵和白陌,可以請威寧侯送你回金陵。”蘇雲落勉強挪開眼,即使貴公子也有自己的困境,可這與她並無關聯。她的已經麻煩太多,不願再卷入任何複雜的糾葛。


    “雲落不願?”左卿辭眉間掠過一絲不可察的輕諷,“這樣幹脆地拒絕,總該有個理由。”


    蘇雲落過了一會兒才極慢地回答:“護衛之事非我所長。”


    左卿辭聽若罔聞。“我一路以誠相待,至少該值一個真實的原因。”


    一言輕淡,卻迫得她不能不回答,蘇雲落停了好一陣,終於低道:“教我竊術的人曾告訴我,他最後一次出手,是受一個有權勢的朋友請托。他本不想接,但出於義氣還是應承下來。費盡心力辦成了,那位朋友很滿意,爾後他就到了天牢,三日內肢骨盡碎。”


    即使除去矯飾,她依然少有表情,如一個精致的人偶,幽暗的瞳眸裏不見一點光。“做賊的命賤,死了也不算什麽,他唯一不能原諒自己,是愚蠢地做了別人手上的棋子。”


    氣氛靜滯了一瞬,左卿辭神色不變。“雲落擔心重蹈覆轍?”


    “我不接權貴的生意,吐火羅已經是破例。”她從石凳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你需要護衛,文思淵會薦一個更合適的人。”


    左卿辭全然不予理會,輕描淡寫地撂下要挾。“我要你。你若不願,自有文思淵與你談,如果還是執意離開,我有十成把握讓你三日內返回。”


    他的語氣依然溫和,威脅卻字字分明,毫無轉圜,神情顯示絕非玩笑。


    她似怔了一瞬,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燈籠投下的光影模糊,左卿辭的話語多了一分惡意的戲謔。“不想被挾製就不該授人以柄,縱然雲落無欲少求,文思淵卻自甘為棋,你又如何掙得開?”


    俊逸無雙的臉龐盈散著邪氣,奇異得似換了一個人,仿佛在等她憤怒的拍案而起,指責咒罵。


    最終她什麽也沒說,深楚的眉眼似乎染上了倦意,激紅的頰一分分淡下去,唯有睫下的小痣依然鮮豔,如一點胭脂色的淚,帶著將墜的脆弱。


    “他可見過你的真實樣貌?”左卿辭的目光被吸住了,修長的指尖在她睫下虛虛一拂,低喃宛如私語,“這顆痣,生得很美。”


    盛會未啟,涪州已然沸騰,沐府成了整座城最為熱鬧忙碌的地方,甚至還要遣出弟子在城中巡視,以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傑一言不合生了嫌隙,不顧場合大打出手。


    接待絡繹不絕的江湖客的同時,更不能怠慢王侯貴客。涪州城的地方官員誠惶誠恐,幾乎日日至沐府向威寧侯問安。靖安侯府的公子也是拜訪的重點,連日來左卿辭各類宴請不斷,大半時間都耗在了酬酢上。蘇雲落留在宅內足不出戶,整日與琅琊郡主主仆相對。


    世人多半輕賤胡姬,琅琊郡主阮靜妍是罕見例外,她溫婉隨和,話語不多,隨身的侍女茜痕也是活潑巧慧,伶俐而不失分寸,除照料主人之外對蘇雲落細致有禮,從未流露過輕忽之態。這讓蘇雲落頗為意外,一來二去逐漸熟悉,她陸續了解不少。


    這位郡主門第高華,至今雲英未嫁。她性子文靜,頗得家人疼愛,日常淡妝素服,修心養性,常讀佛道經卷以自遣。歲月仿佛不忍心在這張完美的麵孔留下痕跡,盡管年過三旬,依然是雪膚畫鬢,清貴高雅,唯有眉眼處盈著淡淡的愁思,似一朵獨居世外的幽蘭。


    她的長兄與威寧侯年少時即已相識,兩家甚為熟稔,此次一位至親的姨母病重,琅琊郡主才離了長居的府邸,由威寧侯護送至涪州探望。


    茜痕捧入水晶盞,下方墊著碎冰,上方盛滿一簇簇紅馥的果實。“小姐,這是侯爺從宴席上遣人送來的丁香荔,據說是此地獨有,極是芬芳鮮甜。”


    琅琊郡主手不釋卷,眉目清淺,不甚在意:“侯爺費心了,我才飲了茶,荔果請蘇姑娘用吧。”


    與宴在外依然不忘院內的佳人,威寧侯可謂心細如發,可惜佳人無意,盡入了蘇雲落之口。


    茜痕一轉頭,見她倚在躺椅上剝食,束著鴉頭襪的纖足輕翹,足踝細白如霜,姿態全不似尋常閨秀,覺得十分有趣,不禁抿嘴而笑。


    琅琊郡主瞧過來也是笑了。“荔果是冰過的,雖是夏日也不可過分貪涼,替蘇姑娘換杯熱茶。”


    蘇雲落坐直了一些,謹聲道:“多謝。”


    這個年輕的女孩是胡姬,卻沒有麵對尊貴者常見的卑微局促,性子也是沉靜孤落,並不親人。琅琊郡主見過的人物不少,直覺她仿佛有些異於尋常。“蘇姑娘是江湖中人?”


    蘇雲落道:“我是左公子的護衛。”


    一個善武的胡姬?琅琊郡主捺下了驚訝之色,茜痕則要直接得多,脫口道:“蘇姑娘這般傾城之姿,怎麽可能是護衛?”


    蘇雲落自然不會解釋,低眉而坐,指下又剝開了一個荔果。


    茜痕實在好奇,逡巡了半晌,看不出這美麗的胡姬哪一點像江湖俠女,又見她少有言語,當是羞澀矜持,越發想左了。“公子定是想將蘇姑娘係在身邊朝夕相伴,才用了這個借口。”


    蘇雲落沉默。茜痕當是猜中了,禁不住眉眼盈盈帶笑,瞬間已在腦內補完了一本男女身份貴賤相殊,卻難抵相思情長的曲辭話本。


    蘇雲落當然不懂她在笑什麽,更未發現琅琊郡主在訝異地打量,被侍女影響,阮靜妍確實也生出了誤解。畢竟從外貌看來極有可能,數日前又見兩人之間氣氛微妙,她隱約生出了感觸。“難怪蘇姑娘氣質不俗,江湖何等自在,見到我們這些人,定會覺得拘束乏味。”


    阮靜妍的話語中有羨慕,也有感歎。蘇雲落不明所以:“不會。”


    琅琊郡主神思有些飄忽,柔雅的臉龐籠上了輕淺的悒色。“其實世族與江湖並無不同,有時還極羨慕你們快意恩仇,灑脫自在,傲嘯天地。”


    那樣的江湖,對蘇雲落而言從來不曾存在,隻道:“那都是假的。”


    “蘇姑娘觀我似籠中鳥;我見蘇姑娘似雲間鵠,視野不同,自是感受不一。”琅琊郡主也不爭辯,仿佛想起什麽,漾起一抹微愁的笑,“就算我自挾年長貿然道一句,左公子待你確似與眾不同。若蘇姑娘也有意,請記得門第階位俱是浮雲,唯真心不可不重。”


    眷眷的話語一片誠摯,卻是風馬牛不相及,蘇雲落放棄了再說。


    琅琊郡主低廖寂落,輕轉腕上的白玉鐲,鐲中嵌著一抹似龍眼狀的瑩紅玉脈,襯得皓腕勝雪:“是我冒昧了。蘇姑娘一定很奇怪,不知為何我對你一見如故,又因自身際遇,常覺人間多憾,所以見你和公子相配,禁不住多言了。”


    這位郡主似乎藏了無限心曲,但無關之事蘇雲落絕不會多問。


    還好茜痕打斷了對話,她自門外走回通稟:“蘇姑娘,左公子相請,在庭中等候。”


    或許是以為兩人有什麽情話,嬌俏的侍女臉龐帶著曖昧的笑。琅琊郡主亦是莞爾。“想是宴席已散有事相談,蘇姑娘去吧。”


    將最後一個荔果填入口中,蘇雲落起身拍了拍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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