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傾懷素有爽直練達之名,在外也是廣交朋友,極少有惶然無措的時候,然而此刻的神色難以言喻,仿佛處於空前的怔忡和眩惑之中。


    一個是失蹤多年的親子,一個是安華公主親選過繼的嗣子,兩人從未謀麵,突然在宴上相見被介紹為兄弟,確也是尷尬之極,令人無法不錯愕。


    倒也不怪左傾懷,他在軍中效力,近期一直駐防於邊邑,月前受命調回,連侯府都未及返回,僅僅是約略在書信中得知,這位傳說中的長兄在去年突然現身,並且在吐火羅做成了一件大事。


    威寧侯薄景煥也知道幾分靖安侯的家事,對這位二公子不算陌生,淡淡地圓了一下場:“二公子還未見過你兄長?既已聚首,不妨好生敘一敘。”


    左傾懷強笑著應了,在左卿辭身側新增的一席入座,對著一個被尊為兄長,實際卻一無所知的陌生人,簡直坐如針氈。“大哥……何時來的涪州?”


    相較之下左卿辭一派安然自若,毫無尷尬之態:“數日前方抵,讓傾懷意外了。”


    額上滲出了汗,左傾懷盡力抑住局促。“大哥失蹤多年,如今痊愈歸來,真是可喜可賀。”


    左卿辭莞爾。“的確有幸,讓我遇上了一位良醫。”


    絞盡腦汁地找話題,左傾懷道:“還未恭喜大哥從吐火羅取回了山河圖,立下奇功。”


    左卿辭隨口謙道:“僥幸而已,全是仰仗一群江湖俠士之力。


    定了定混亂的心神,左傾懷取過酒盞滿斟:“今日在此一會,我先敬大哥一杯。”


    左卿辭飲了畢也斟了一杯:“離家多年,聽說多了一個弟弟,我也甚為歡喜。”


    他俊雅風流,舉止落落有風致,宛如天生的貴胄。左傾懷一時竟有些自慚形穢,甚至生出了窘迫。“我曾聽說過……大哥自幼便聰慧過人。”


    左卿辭停了停,眉梢輕揚。


    左傾懷更窘了,惶然道:“還有晴衣,你去吐火羅期間她一直惦記,信中屢次提及。”


    左卿辭微微笑了一笑,氣氛似乎鬆了一些。“我知道,你對她極好。”


    晴衣是他一母所出的妹妹,流著同樣的血,離別時她還隻有半歲,他在昔日的家似乎也僅剩了這麽一點牽掛。


    左傾懷終於找到了一個安全的話題,又有些不是滋味,十餘年來他把晴衣視如親妹,然而終不是血脈相係,眼前這個才是她真正的兄長。“晴衣善良乖巧,我疼愛她自是應該的,大哥怎麽想起到涪州?”


    左卿辭說得雲淡風輕。“久病無趣,瞧什麽都覺得新鮮,之前又聽幾個朋友說了一些江湖趣事,索性過來開闊一下眼界,沒想到傾懷對試劍大會也有興趣。”


    “我剛接到回金陵的調令,正巧路過涪州,與一幫朋友看看熱鬧。”左傾懷欠了欠身,“大哥在外若有不便,或有什麽所需盡可與我說。”


    左卿辭爾雅地頷首。“據傳這場盛會可謂龍爭虎鬥,精彩之極,傾懷來涪州是想一試身手?聽說你弓馬嫻熟,金陵少有及得上的。”


    “我這兩下把式軍中混一混還行,在這隻有丟人的份。”左傾懷微赧地坦承,“全是順道湊個趣。大哥若是不棄,不妨一道觀賞。”


    左卿辭不動聲色,拈杯一笑:“難得躬逢其盛,有何不可?”


    長宴散去,左傾懷婉拒了兄長的邀請,與友人在城中尋了宿處,重金換得幾位遊俠騰出了兩間房。歇下時已是半夜,幾個人擠在一起,左傾懷也不挑剔行宿,隨意與友人抵足而眠。


    “傾懷的兄長真是好儀容,好風姿。”楚寄來自宣州世族,想起宴上左卿辭的風姿,禁不住讚歎。


    翟雙衡來自滄州名門,與左傾懷為軍中袍澤,更為親近,冷哼一聲。“儀容好又如何,看起來未免太羸弱了一些,還帶著胡姬。”


    左傾懷心思散亂,喃喃代兄長出言辯解:“出門在外,他身邊自然需人照料。”


    “什麽照料,不外是離不開女色。”翟雙衡不屑道,“吐火羅的傳聞恐怕是誇大其詞,單憑他這相貌就不似經得起異域之險,想必是重金雇了幾個人,歪打正著地成了事。”


    楚寄也覺得世家公子萬裏斬逆的傳聞有些離奇。“即使如此,他也是有功之人。”


    翟雙衡尚武,本來就不太瞧得起文弱之人,又偏向一同從軍的兄弟。“僥幸得了聲名罷了,真要讓一個文武不就的弱質公子襲了爵,哪對得起靖安侯府的聲威。”


    這一點楚寄亦是讚同,如果不論血脈,確是左傾懷更為肖似左侯的勇武,適宜承續爵位。


    左傾懷一句句入耳,心亂如麻。


    他自懂事起已入了侯府,這位消失的兄長就如一個夢魘般的影子,他從不敢試探尋問,府中更無人提及。嫡母安華公主雖然選了他做嗣子,卻是高貴矜冷,難以親近,身邊的嬤嬤猶如最嚴厲的訓師,曾是他年少時的噩夢。


    左侯話少,比安華公主更疏淡。然而一次在他受責過度,昏迷了兩天之後,左侯將他接過去教養,親自教他弓馬,傳授槍法武藝。在他第一次撂倒教習師父之後,左侯輕拍他的肩,臉色有些微的喜,也有複雜的晦澀。他不知道那個時候,左侯是否想起了失蹤的親子。


    安華公主選中了他,左侯造就了他,天長日久,他越來越像左侯,也越來越敬愛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他在晴衣麵前是一個好兄長,在公主麵前恭順謹慎,極力將一切做到最好,用了十餘年博得了所有人的交口稱讚。作為偶然得逢機會的幸運兒,他沿著命運設定的路前行,可是突然間一切紊亂起來,那個影子回來了,失蹤得離奇,出現得更是蹊蹺。


    如果不是蜀中動亂前,晴衣被段衍誘騙,替他攜出了錦繡山河圖;如果不是她被段衍推下重階摔傷腰脊,癱軟無法行走;如果不是流言惡議迫得晴衣精神崩潰,幾度尋死,或許這個消失的兄長永遠不會出現。


    當時在軍中效力的他,唯一能做的僅是全無意義地書信勸慰,左卿辭卻留下了讓晴衣能重新站起來的方子,甚至自萬裏之外取回山河圖,一洗宮中不堪的議論。


    載著榮耀和讚譽,侯府消失的大公子橫空而現,左傾懷身邊每一個知道消息的人,都變得閃爍其詞,暗露憐憫惋惜。左傾懷心底說不出的複雜,他知道與對方不可能不見,卻又怕見,更不知見了如何自處。


    當年左卿辭究竟因何失蹤?為什麽多年不聞音信,直至去歲才現身?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相逢是偶然還是刻意?


    他究竟為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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