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初升,厚重的宮門逶迤開啟,紅色的宮牆高不可攀。積雪被清至道邊,露出了地麵潮濕的烏磚,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闌綿長深遠,曲尺形的廊廡連起一座又一座宮殿,雄渾而壯闊。


    前殿的建築莊重威嚴,內苑則是秀雅精巧,池苑中有玲瓏假山,引入渠水遍植密柳,築就泉流連環婉轉,淡化了宮禁中無形的壓抑。


    曲徑邊的軟椅坐著一個少女,她披著灰貂軟裘,容顏姣美,雙眸明湛,額角猶帶稚氣,突然間眸子一亮,喜叫出來:“二哥!”


    英朗的青年快步走近,可不正是左傾懷,在他身後又現出另一個頎長如玉的身影,少女瞪大了眼,倏地站起,踉蹌奔了幾步。“大哥!”


    左傾懷嚇了一跳,立即趕上去扶住。“晴衣別鬧,仔細跌傷,你這腿……”他不確定地打量,驚訝而又喜悅,“你已經能走了?”


    “你們怎的一起來了?”左晴衣雙眸盈起了淚,又禁不住笑,“我每日都在練習,大哥說的果然是真的,我的腿已經好了。”


    噙著淚地笑顏令人憐愛,左卿辭審視一番,嘉許了兩句,薄責道:“天這樣冷,怎麽在外麵等?”


    他喚過一旁侍立的嬤嬤,攙扶著左晴衣向樓內行去,兄弟二人緩步隨行,雖然腿腳稍慢,但她確實已能行走,不久可望與常人無異。


    “我等著心焦就出來候著,本來隻想嚇一嚇二哥,誰知見到大哥就忘了。”左晴衣翹著嘴抱怨,語中有難抑的歡悅。


    盡管並無血緣之係,然而這麽多年左傾懷定期探視,早已將這個活潑善良的幼妹視出親出,兩人情誼極好。如今見她與左卿辭見麵不過寥寥,卻這般親熱,他心底酸澀,表麵無事地打趣:“要是提前告訴你大哥同來,隻怕晴衣要奔到宮門邊去等了。”


    左晴衣也不否認:“大哥上次來已經隔了許久,早知今日入宮,我昨夜定會喜得睡不著。”


    拋開複雜的情緒,左傾懷見她神采飛揚,深覺安慰。“虧得大哥在江湖上覓來的良方,那群禦醫還說什麽無法可治,簡直是庸徒。”


    左卿辭輕描淡寫。“大概機緣巧合地對了症,其實全仗晴衣自己苦練,定然不少艱辛。”


    左晴衣不無得意地點頭。“那是自然,我摔了好多次,胳膊都跌紫啦,娘娘心疼得說了我好幾回,可一想到大哥為了我去那麽遠,我在宮裏走幾步尚練不好,太沒臉了。”


    自她跌傷了腰脊,左傾懷一直牽懸憂掛,如今終於放下心。“娘娘一定喜壞了,父親知道了也會很高興。”


    左晴衣喜滋滋道:“娘娘說我痊愈了要多走動,年節期間宮宴又多,特別為我製了一批新衣。”


    左傾懷心頭一動,晴衣已及笄,若不是橫生意外,也該訂下親事了。如今山河圖一事塵埃落定,一些流言也已散去,想必淑妃娘娘也有了打算。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左卿辭,見對方僅是微笑,仿若全然不察。


    左晴衣沒想那麽遠,卻是記起另一事眼眸一亮。“說起宮宴,我上次見著沈國公家的孫小姐,人長得美,舉止秀雅大方,聽說曾與大哥同往吐火羅,可是真的?”


    左卿辭漫不在意。“確有此事。”


    左晴衣點了點頭,心無誠府地坦言:“若是她,倒也配得上大哥。”


    左傾懷在一旁聽著不妥。“晴衣胡說什麽,這些哪是姑娘家該說的?”


    左晴衣略為委屈地辯解。“哪裏是我胡說,沈小姐時常被邀至宮中,她容顏出色,氣質不凡,娘娘們都交口稱讚。據說是因山上學道,至今尚未婚配,娘娘們私下議論,說她一路護送大哥去西域,年歲相近,又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合當匹配,所以好奇才多留意了一些。”


    “宮中真有此意?”左傾懷聽她言語鑿鑿,半信半疑,下意識心頭一咯,沈國公雖無實權,但頗有地位,為人老練油滑,顯然是要將未來的靖安侯爵押在左卿辭身上了。“大哥覺得如何?”


    左卿辭對上兩人好奇的目光,神態波瀾不驚。“我邀她同行,不外是看重她身為金虛真人高徒的藝業,並無其他。若說年歲相近,又何止我一人,沈姑娘的師弟與她一同學藝,豈不更為適宜?”


    左晴衣失望地扁了扁嘴。“大哥不喜歡?我瞧著她挺不錯,還以為能當嫂嫂呢?”


    左傾懷說不出是失望還是輕鬆,心底百味雜陳,若他就勢應了聯姻,承爵一事上無疑能得沈國公府的傾力相助。可他隨口推脫,又遲遲不肯回府,到底如何想,全然無從揣測。


    沈曼青與宴歸來,先去見了祖父,辭出來後又向北苑而行,過了三重院子,進了殷長歌所居的獨苑,一入苑就看見一個矯健的身形如鷹擊長空,攪起漫天劍影。


    她在一旁等候,殷長歌直到一路劍法練完才歇下,收劍後略點了一下頭,神色平淡。“師姐。”沈曼青覺出異樣,若無其事地詢問:“這幾日家中有些瑣事,或許疏漏了幾分,長歌可覺得有哪裏不適之處?”


    殷長歌活動了一下左肩,心不在焉道:“都很好,勞師姐掛心了。”


    沈曼青試探道:“明日大約無事,我陪你去桃葉渡遊賞,可好?”


    殷長歌靜默一刻,答非所問。“師姐近一陣可曾練劍?”


    沈曼青頓生尷尬,近日她頻繁與金陵淑媛交遊,晚間又有家中的姨嬸伯娘連番敘話,幾乎連獨處的時間都沒有,如何還有心思練劍。


    殷長歌問得很直接,“師姐已無心於劍,是打算嫁入世家,從此絕足江湖?”


    乍逢質詢,沈曼青意外而狼狽,她力持鎮定。“我並未做如此想,師弟何來此問?”


    殷長歌凝視著她,言辭句句逼人。“我與師姐同入師門,朝夕練劍寒暑不易,而今僅止數月,師姐已棄了舊習,大約金陵之安樂,遠勝過天都峰之清苦?”


    “長歌!”殷長歌一直待她尊敬愛重,從未如此鋒利地指責,沈曼青羞惱生怒,漲紅了麵頰,“我廿載未歸,初回府眾多親眷往來,人情酬應纏身,疏了練劍確有不是,回頭自會去向師父請罰,不敢當你這誅心之責。”


    殷長歌凝視著她,尊貴明麗,珠玉盈身,儼然是金陵世家貴女,唯有那一身大方嫻雅的氣質,依然與昔時無二,他忽然軟下心。“師姐,你可知外界所傳紛紜,均道你與左卿辭有情?”沈曼青靜了一靜,她當然清楚,甚至也知道消息從何處散出。


    雙親辭世早,她自幼被傳克親寄養山上,多年來家中不聞不問。她以為此生終不過仗劍江湖,息隱山巔,誰知吐火羅一役後,靖安侯親子現身世人之前,她又蒙聖上詔中提及,國公府突然發現還有一個孫女。


    她盡管是國公府嫡出,卻是摽梅已過。江湖女俠的名號聽來風光,並不合尋常世族擇媳的標準。靖安侯府為武將世家,大公子既已歸來,即使安華公主不喜,侯爺也必會想盡方法讓親子襲爵。而這位不諳弓馬,翩翩文弱的未來世子,正需要一個強悍的媳婦主理中饋。


    這一類的話府中的姨嬸伯娘說了無數次,她如何能對殷長歌開口,唯有勉強道:“都是些無根之謠,長歌何必汙了耳朵?”


    殷長歌看她的神情,澀然一笑。“是不是謠言,師姐心底清楚,左公子看似隨和,實則城府極深,若他有心於你,也不會明知你在金陵,卻無往來之意。”


    不等回答,殷長歌又道:“何況他與蘇雲落之間的糾纏,師姐在試劍大會上也是親眼所見,縱然尊長有結親之議,師姐又如何麵對?”


    同門師姐妹爭一個男人,還是出自正道之首的正陽宮,怎麽看都難免淪為江湖笑談。


    沈曼青沉默,這些事她何嚐不曾想過,然而……


    殷長歌一言切中她心頭所思。“不錯,她是個胡姬,最多僅能為妾,可她畢竟是師妹,以師姐的清華,去和同門師妹爭奪公子的寵愛?忘卻師門教導,隻為一個侯門命婦的虛名?”


    “長歌!”她喝止了他,心亂如麻,竟是百口難辯,“你不懂,我……”


    她不願麵對被人洞悉的窘迫,卻又說不出口,際遇和身份讓她處於一個異常尷尬之境。或者潛心修劍,安守黃卷青燈,孑然一身向隅求道;或者入世為婦,生兒育女終老家宅,放下叱馬江湖的夢想。


    她正青春,擇前者如何甘心;擇後者,以她的出身如何能嫁凡夫。家中遲來的熱絡雖為利用,又何嚐不是為她鋪了一條世俗之路。


    “明日我動身回山,至於師姐是走是留,全隨心意。”殷長歌等了半晌,見她久久說不出話語,漸漸地熄了心,“桃葉渡我是不去了,倒是有句詩不知師姐是否聽聞。”


    他停了一瞬,終道:“南望水連桃葉渡,北來山枕石頭城。一塵不到心源淨,萬有俱空眼界清。師姐的心與眼,所思所看,實在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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