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賜一萬八千緡給柔福置妝奩。婚禮當日,為公主所備的真珠玉佩、金革帶、玉龍冠、綬玉環、真珠大衣、背子、真珠翠領四時衣服、疊珠嵌寶金器、各種塗金器、貼金器及陳設、裀褥、地衣等,依次陳列起來,足足擺滿了整個後殿西廊。有文臣諫言說:“自陛下登基以來生活用度一向注意節儉,如今公主出降妝奩排場似顯過奢。”而趙構擺手道:“自南渡以來,以公主下降朝臣,這是首次。何況福國長公主是朕身邊唯一親妹,一切妝奩禮儀均須依熙寧年間長公主出降故事,斷不可從儉。”


    是日,駙馬都尉高世榮著常服、係玉帶,乘馬前來親迎。至宮門外易正式冕服,列出大雁、錢幣及玉雕馬等彩禮用物行親迎禮。而此時柔福也裝扮停當,在數名女官的扶持簇擁下入正殿向趙構辭行。


    趙構枯坐於高高禦座之上看著柔福款款走近。她戴著綴滿珍珠與七彩寶石的九翬四鳳冠,似不堪其重負,她微低螓首,冠上垂下的銀絲珍珠麵簾亦蔽住了她的目光,讓她盛妝後的容顏變得隱約。著一身紅色褕翟之衣,廣袖的對襟罩衫上所繡的長尾山雉栩栩如生,有展翅淩雲之勢。朱裙後裾長長地曳於身後,使步態愈加雍容柔美。


    她朝他翩然下拜,依禮說著辭別的話,他卻再次想起五年前那初著褕翟之衣的及笈少女。那時的她朝著禦座上的父皇下拜,然後經過他身邊時悄聲喚他,語裏暗藏著隻有他們明白的秘密,目中閃著溫暖的光。


    他頷首,讓柔福平身。她站直的那一瞬眼波冷淡地拂過他的臉,旋即安靜地垂目,絲毫不欲與他對視。


    他很清楚她的不悅。五年前,她喜悅地邀請他目睹自己的成年儀式,將自己著褕翟之衣的身影刻入他記憶。如今,她再度如此盛裝,卻是在如此怨懟的情緒下任他把自己嫁給一個並不喜歡的人。


    而他想她永遠不會明白他今日的悲哀。她的疏離,與他的絕望,盡在她臨去煙波那一轉。


    禮畢,女官請柔福出門乘金銅裙簷子出宮前往駙馬府。趙構在想是否起身親送她出門,然而見她態度決絕地轉身而去,終於頹然放棄,麻木地保持著正襟危坐的姿勢,看她逐漸自自己視野中淡出。


    送親儀仗隊列護公主簷子出皇宮正門,前往臨安城外漾沙坡坑下第一區、趙構賜予柔福與駙馬的府邸。數十名街道司兵列隊先行,每人手執掃具、鍍金銀水桶灑水清道。其後有宮嬪數十人,皆頭插真珠釵,身著紅羅銷金袍,乘馬呈雙列前導。後麵隨行的是趙構指定的天文官,及陪嫁的內侍宮人。隨行使臣、宮人分別持四麵方扇、四麵圓扇、十枝引障花及提燈二十、燭籠二十。按禮本應由皇後乘九龍簷子、皇太子乘馬親送,但因中宮虛位,皇儲未立,而宮內妃嬪等級最高的潘賢妃又稱病不願為柔福送親,所以趙構便命張婕妤帶趙瑗乘厭翟車行於柔福簷子後相送。


    柔福乘的金銅裙簷子約高五尺、深八尺、寬四尺,朱紅梁脊,頂上滲金銀鑄雲鳳花朵為簷,簷內兩壁鏤金花,裝有雕木人物神仙,四周垂白藤間花繡幔珠簾,簷子前後用紅羅銷金掌扇遮簇。


    高世榮乘玉驄白馬行於柔福所乘簷子旁。他的新娘此刻離他不過咫尺之遙,他行於她身邊,以她丈夫的身份接受圍觀路人豔羨的注視,不禁喜上眉梢,揚首挺身策馬,馬蹄踏於大道上,那清脆的蹄聲有樂音的韻律。


    他頻頻轉首,透過那兩重紅羅銷金掌扇及行進中微微擺開的繡幔珠簾,偶爾會窺見公主的一角裙裾。在過一座橋時,於最前麵抬簷子的兩人絆了一下,引來不大不小一次顛簸,兩側宮人忙掀簾問公主可曾受驚,高世榮從她們掀開的縫隙中看見了他今日的新娘。


    她慵慵地斜靠在簷中座椅上,冠下的麵簾擺向一邊,露出一張黯淡的臉,寫滿莫名的倦怠,神情蕭索,毫無神采。


    她一定是累了,平日居於深宮,這段路程足以令她感到疲憊。他想,於是命眾人略微加快前行的速度。


    至駙馬府後,張婕妤帶趙瑗奉旨賜禦筵九盞,筵畢,即告辭回宮。柔福與高世榮繼續行共食一牲的“同牢禮”,女官將切下的一片羊肉送至柔福口邊,她隻略微以唇一碰,甚至沒有咬出一絲牙印。女官請她再食,她搖頭不再理睬。女官頗有些為難,夾著那片羊肉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高世榮和言道:“公主今日一定很累,想是胃口不好,吃不下葷食,就不必勉強了。先請公主進房休息,晚些再命人送些素食過去罷。”


    柔福聞言當即起身,也不待女官宮人攙扶便徑直朝內走去。當著一幹賓客的麵,高世榮自不免尷尬,不過好在他父母均不在臨安,本來要行的舅姑之禮倒可省去。於是迅速重展笑容,接受賓客敬酒祝賀。


    賓客散盡後,高世榮略有些忐忑地步入新房,見柔福端坐於錦繡銷金帳幔中,自己除了九翬四鳳冠擱於一旁,剛才的疲憊之色消失無蹤,但一臉肅然,見他進來便冷冷看他,目中有的是戒備而非羞澀之意。


    房中的幾名侍女見他進來,忙請他坐下,為他們擺好蔬果點心後便行禮告退,卻被柔福叫住,說:“我讓你們出去了麽?”


    侍女們一愣,便不好再走,依舊侍立在兩側。


    高世榮猜她終究是靦腆的,所以不好意思與自己獨處。他想他應該多與她聊聊天,淡化她對他的陌生感。


    隻是在女子麵前,他並不是個善於表達的人。幾句噓寒問暖式的問候之後,躊躇了半天也不知該與她聊什麽話題為好。最後目光落到兩側的侍女身上才忽地想起一事,便笑著對柔福說:“公主,幾日前我無意中在太和樓偶遇一人,據說她是以前在汴京服侍過公主好幾年的舊宮人。我想公主興許會樂意見她,有故人作伴平日也可聊解寂寞,所以我便把她帶入了府中,公主現在要不要見見?”


    “舊宮人?”柔福微微沉吟,然後抬頭看高世榮:“好,叫她進來。”


    高世榮答應,當即起身,親自出門去喚她。過了一會兒重又進來,並對身後人說:“公主就在這裏,快進來罷。”


    一個二十餘歲的女子深垂著頭遲疑地緩步走進。走到柔福麵前跪下連著三叩首,然後仍是垂首不語。


    而柔福已於她頓首間看清了她的麵容,淺淡一笑,說:“喜兒,是你。”


    “帝姬……”張喜兒瑟瑟地低頭說:“請原諒喜兒當初不辭而別……當時的情形……我實在很怕……”


    柔福凝視她,說:“你知不知道因你當時逃跑,宮監在我宮中多抓了幾人走?”


    張喜兒麵色蒼白,拚命叩首,說:“帝姬恕罪,是喜兒的錯……喜兒也沒想到會連累別的姐妹,如果知道會這樣就不會這樣做了……帝姬恕罪,帝姬……”


    高世榮看得有點困惑,問柔福:“她當初是自己逃出宮的?”看著喜兒惶恐的樣子又覺不忍,便勸柔福道:“無論如何,她當初並沒想到會有何等嚴重的後果,往事已矣,公主可否原諒她?”


    柔福略一笑,道:“我又沒說要問她的罪……你是怎麽遇上她的?”


    高世榮道:“那日我與幾位同僚去城中太和樓飲酒,其間有人點了她花牌請她唱歌,她便抱了琵琶出來獻唱。席間同僚們聊起我將尚皇上的二十妹福國長公主之事,她便一下停住,問我們福國長公主是不是道君皇帝的女兒柔福帝姬,我說是,她便欣喜地說她是服侍過公主的侍女。我聽她說話是汴京口音,又像是習過禮儀的樣子,便問了她一些關於公主的舊事,她答得也像是真的。所以我便設法為她脫籍,將她帶入府中,讓她繼續服侍公主。”


    柔福再問喜兒:“你怎麽會到臨安做歌妓的?”


    喜兒答道:“我自宮裏出來後也不敢回家,便流落在外,不久後聽說金軍要破城,便跟著流民逃往南方。後來聽說當今聖上決定駐蹕臨安,便來了這裏。但除了會唱幾首曲子外身無所長,當初帶的財物又早已用盡,隻得進酒樓當歌妓。因我是汴京人,漸漸也唱出了點小小名氣,才得以長駐士大夫們往來的太和樓,並有幸遇見了高駙馬……若蒙帝姬既往不咎,留喜兒在身邊,喜兒感激不盡,後半生必盡全心侍侯帝姬,以報帝姬之恩。若帝姬嫌棄喜兒,喜兒也不敢多留,從哪裏來仍舊到哪裏去罷。”


    高世榮亦幫她說話道:“她既已脫籍,怎好再讓她回去?就留她在府中罷,若公主不喜歡,也不必讓她近身伺候,隨便讓她做些瑣事就是了。”


    “當然,我豈會趕她走?”柔福說,語氣平靜,不慍不怒:“喜兒,顧惜自己性命不是錯事,我倒很佩服你當時的勇氣。那些後來被抓走的宮人就算逃過那一劫,以後仍不免被金人掠走,隻是早晚的問題罷了。所以,我不會怪你。你可以留下來,繼續做我的貼身侍女。”


    喜兒大喜,再次叩頭謝恩。高世榮見狀也露出愉悅笑容,道:“公主果然豁達寬容,世榮亦替喜兒謝過公主。”


    柔福微笑道:“駙馬不必如此客氣。”然後轉首命一邊的侍女:“你們請駙馬去西廂房安歇。”


    高世榮與侍女均為之一愣。


    柔福拉起喜兒,然後對高世榮繼續微笑:“我與喜兒多年未見,有許多話要說,今夜留她在我房中聊天,請駙馬去西廂房安歇,不知駙馬是否介意。”


    高世榮隻好勉強一笑,說:“自然不會介意。那公主與喜兒慢聊,世榮先走了。”


    柔福頷首,再命侍女道:“送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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