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宗雋沒再讓柔福侍寢,另撥了處院落讓她居住,並命兩名侍女一刻不離地隨身服侍她,次日,又命人送了套白色衣裙給她換上再領她出來。


    既沒了從宮中帶來的宋裙,柔福倒也不再拒絕,給她什麽就穿什麽。那套衣裙左衽小袖,全然素白,綾絹製成,沒有任何圖案,隻在邊角處略有波紋狀刺繡,也都是白色的。侍女將柔福的頭發披垂於肩後,再挑出幾縷結辮,其上著白色素巾,並飾以白羽。待她出現在宗雋麵前時,他徐徐一打量,便笑了笑:“你穿白色挺好看。”


    柔福一瞪他:“在我們大宋,隻有家人去世了才會穿一身白衣服喪。”


    “白色對女真人來說是吉色,並非服喪時才能穿。”宗雋道:“不過今日你穿白衣,按服喪理解倒也不算錯。”


    柔福譏誚地冷笑:“那我是為誰服喪?是你自覺時日無多?”


    宗雋朗然大笑:“很好。看來你雖隻服侍過我一晚,卻已把我當作家人了。”


    頓時霞飛雙頤,柔福略有些羞赧,但仍揚眉狠剜他一眼:“若穿白衣可以咒死你,那我就天天穿。”


    宗雋不再逗她,施施然起身牽著她往外走:“你很快會知道你在為誰服喪。”


    他帶她乘車出城,行了許久才下車。柔福抬首以顧,發現這是一片墓園,不遠處有一高闊土堆,其下挖有地穴,看上去是供安放棺槨之用,周圍已聚滿了人,在一靈柩前或跪或立,均麵帶哀戚之色,有數十名女子跪成兩列正放聲哭拜。


    “郎主今日為我二哥宗望舉喪。”宗雋淡然解釋說。


    柔福側首道:“那關我何事?我才不為他服喪!”


    “那麽那人呢?”宗雋抬目越過柔福頭頂朝左看:“那人值不值得你為她服喪?”


    柔福順著他目光看去,他所指之處有許多的家奴,高高舉著紙紮的房屋、侍從、車馬等儀物,白幡飄飄,那些紙人麵目呆板,卻都帶有詭異的笑。


    忽然毛骨悚然,柔福略略向後移步:“你讓我看紙人?”


    宗雋紋絲不動地站著,微笑:“再看。”


    柔福勉強再看。花花綠綠的儀物,麵色慘白的紙人,在家奴所舉的竿頭迎風顫動。他們身後有個柴堆,上麵插滿了長長的白幡,似有意識的妖魅,不時隨風嫋嫋舞起,再倦倦落下。驟然加強的陽光透過儀物白幡偶爾遺漏的縫隙撲麵刺來,迫得柔福以手覆額,瞬了瞬目,其間有風送來一縷紙錢怪異的味道,和一陣激越綿長的馬嘶聲。


    再次睜目,風舞得正急,撥開了層層白幡,露出了柴堆頂上的景象。一匹純白的雕鞍寶馬全身被縛以密密的鐵索,屈膝綁在柴堆上,而它的旁邊立有一枯木樹幹,上麵同樣以鐵索縛著一名白衣的女子。


    柔福麵色霎時蒼白,雙唇輕顫,失聲呼道:“五姐姐!”


    被縛的茂德帝姬在黝黑的鐵索下動彈不得,垂首闔目,似已疲憊不堪,懶顧生死,無神采的臉上一味漠然,不見喜憂之色,隻垂下一頭及膝的長發,拂過她青白素淨的臉,淒婉地飄逸於風中,像一支招魂的手。


    “他們要把五姐姐怎樣?”柔福惶然問宗雋,情急之下一手抓住他的手腕,天不冷,卻冰涼。


    宗雋看著她說:“和宗望生前最愛的名馬一起生焚殉葬。”


    柔福一怔,隨即拉住他急道:“你們要把她活活燒死?不能這麽做!生焚殉葬何其殘忍,你們金人不也是人麽?怎麽會想出如此沒有人性的做法?你快救救她!救救我的五姐姐!”


    宗雋並未答話,抬首不再看她,柔福再三懇求他隻是不理。此時忽聞車轆聲響,有一列車輦漸漸駛近,儀仗侍從一見可知是自宮中來,眾人見狀均肅立迎接。其中主要的鳳輦於墓前停下,侍女啟簾,自內扶出一素衣麗人。


    遠黛含煙,顧盼生姿,宗雋認出她便是完顏晟新納的趙妃玉箱。


    隨她同來的宮內內侍對宗望夫人唐括氏說:“趙夫人奉郎主之命為二太子送葬。”


    唐括氏忙與眾人迎上施禮,玉箱亦盈盈淺笑著還禮,再啟步去靈前上香。


    柔福一見玉箱,微微一喜,立時朝她跑去,牽著她的袖子說:“玉箱姐姐,快救救五姐姐吧,他們要把五姐姐生焚殉葬!”


    玉箱轉目看看她,一言不發,淡定地將袖角自柔福手中輕輕抽出,繼續從容不迫地走至靈前,點了一束香,神色肅然地依禮三拜,將香插好,再轉身對期盼地看著她的柔福說:“二太子生前最寵愛茂德帝姬,而今二太子薨逝,茂德帝姬理應相隨於地下。生焚殉葬是女真習俗,唐括夫人請求已得郎主許可,此事已決,不會再變。”


    柔福愕然,難以置信地看她:“玉箱姐姐?”


    玉箱淡掃她一眼,又道:“快回八太子身邊去,這是二太子葬禮,不可四處亂跑大呼小叫。”


    柔福一時沉默,隨即蹙眉仰首,憤憤然緊盯玉箱,說:“你怎會變成這樣?委身金人,就真把自己當金人了?做了金國皇妃沒幾日,那些奴顏媚骨的伎倆倒學了個周全。可歎孝騫叔叔一世忠義,竟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來為他抹黑!”


    玉箱不惱不怒,抬首一看趕過來的宗雋:“八太子,管好你的女人。”


    宗雋頷首:“是,夫人。”立即攬住柔福的腰,把她引離靈前。


    柔福被迫隨他走開,卻仍恨恨地回首,盯著玉箱切齒道:“賤人!”


    玉箱拜祭既畢,唐括氏遂命點火焚化殉葬品。幾名家奴馬上點燃火把,邁步走向柴堆。


    “不要不要!”柔福見狀當即哭喊起來,就要往那邊跑,宗雋攔腰摟住她,她拚命掙紮,他默默不語,隻箍緊她。


    幾簇火焰自柴堆底部次第燃起,那些柴上加有油,火焰因此迅速升騰,逐漸圍成個火圈,不住向中心侵蝕。白馬悲聲嘶鳴,而煙火中的茂德依然靜默垂目,生氣仿佛已在烈焰焚來之前消散。


    一匹馬忽地自遠處奔來,其上的男子下馬後猛然撥開人群朝柴堆衝去,同時不住地悲呼:“福金!福金……”


    福金是茂德帝姬的閨名。柔福聞聲睜開哭得朦朧的雙眼,看向那男子,然後驚訝地喚:“五姐夫!”


    那男子正是茂德的駙馬蔡鞗。他原本容貌清俊,但此時已憔悴瘦弱不堪,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匆忙趕來,一身青色單衣暗淡殘破,滿麵塵灰,淩亂的頭發上沾有幾點破碎的樹葉和草絮。


    幾名家奴已將他中途截住,他無法掙脫,便頹然撲倒在地,雙目通紅,似欲泣血:“福金……”


    被縛的茂德緩緩舉目,在被烈焰升溫的空氣浮光中縹緲地笑:“駙馬……”


    煙越來越濃,茂德開始咳嗽,但卻似一下有了精神,便咳邊大聲對蔡鞗道:“駙馬,福金先去了,你多保重,替我好好照顧父皇……”


    蔡鞗努力點頭,早已泣不成聲,雙臂都被人架住,再也無法再靠近茂德一步。


    烈火不斷翻卷而上,火舌漸漸舔及白馬與茂德。柔福驚懼地望著這可怖的景象,已哭不出聲。


    宗雋一手摟著她,一手擋住了她的眼睛。她憤然擺首,拉開他的手,說:“我要看!”


    宗雋點頭:“好,那你好好看。”手垂下,自後環住了她的腰。


    “你為什麽不救她?”柔福冷冷問:“見死不救,你跟燒死她的禽獸並無分別。”


    “如果被焚的是你,那我就救。該救她的人是她的丈夫,但那男人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是跪在那裏哭。”宗雋淡然道:“對我們來說,將她生焚殉葬不過是習俗而已。而對你們來說,這是大宋積弱的結果,是你父兄的無能造成的你們必須接受的命運。”


    “放開我,你這見死不救的禽獸!”


    “你應該好好學學怎樣跟主人說話。”


    “你怎麽還不死?”


    “如果我死了,他們會像燒你姐姐一樣把你燒了為我殉葬。”


    “我寧願馬上就死,隻要能看著你死在我前麵。”


    “嗬嗬,”宗雋一笑摟緊她,在她耳畔說:“那我們就一起死罷。”


    他溫暖的呼吸輕輕拂過耳邊,這話聽上去有奇異的感覺,柔福忿忿側首避開,心神略一恍惚,待再凝眸,見那火已將茂德全然吞沒。


    整個柴堆成了巨大的火球,烈焰怒張,像是會無休止地燃燒下去。風一陣陣掠過,便有帶著星星火點的灰燼飛出,漫天飛舞。柔福怔怔地看著,忽然伸出雙手,仰首以待,很快便有幾片灰燼飛來,落在她白色的衣袖上,像尋枝小憩的黑蝴蝶。


    她的裙袂微揚,越來越多的星火黑蝶在她周圍翩翩地飛。她眩惑地看,忽然全身一軟,暈倒在宗雋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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