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箱此行動了胎氣,回宮當晚便生下一子,早產了半月,那孩子看起來相當瘦弱,好在有驚無險,母子平安。而完顏晟時年五十四,此前一連數年宮中妃嬪無一人產子,故倍感欣喜,給新生子賜名為宗殊,厚賞玉箱綾羅珠寶並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宮內外慶儀一律依製而行,一切用度排場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減。


    柔福次日聞訊後立即入宮取看玉箱母子,回來時神色甚喜悅,不待宗雋詢問自己便先說:“那孩子真小啊,才這麽一點點大……”兩手一分,比了個不足一尺的長度:“滿麵通紅,小臉皺皺的,像隻小猴子。嘴閉著時小得像顆沒長大的櫻桃,喂他喝水都是極困難的,要把水一滴滴地點在他唇上,然後讓他自己慢慢抿進去。可是如果哇哇地哭起來,哎呀,眼睛鼻子全縮得看不見了,整個小頭上隻見一張翕張著的嘴……”


    很少見她如此神采飛揚地談什麽事。雙眸晶亮,跳躍地拂視眼前人,仿佛看見了她描述的嬰兒,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麵容有了曉陽下初夏芙蓉的光暈,毫無陰霾地純淨。


    “剛生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宗雋說,隨手輕輕觸了觸她粉色的頰。


    她正說得興起,也沒注意宗雋的動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聽了他的話點了點頭,說:“玉箱也這麽說……以前聽我乳娘說過,剛生的孩子越醜越好,長大了就會很漂亮,我想殊兒以後一定會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樣……”


    宗雋便笑她:“別人家的孩子,你何必這麽關心。你既如此喜歡小孩,我們不妨自己生一個。”


    這話令她頃刻變了色。“不!”她臉一沉,堅決地說:“我不會為你生孩子。”


    這亦不是你能決定的。宗雋心想,卻未說出,漠視她漸升的怒氣,但笑不語。然目光掃過她平坦的小腹時,倒也微微有些詫異,他們已相處一年多,她卻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認為她會有辦法避免此事發生,難道這小女子僅憑意誌便可影響天意?


    自此後柔福頻頻入宮去看望玉箱和被眾人喚作殊兒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關於殊兒的大事小事在宗雋麵前反複地說:殊兒胃口很好,現在長得白白胖胖的,一點也不像瘦猴兒了;殊兒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樣愛亂轉,看什麽東西常盯著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兒真勇敢,今天乳娘抱他時手一滑,他就摔在了床上,大家都嚇壞了,可他一點也沒哭;他還不會笑,據說郎主說了,誰能先逗他笑就賞銀百兩,可無論人怎麽逗他都不笑……


    這些事她起初是當作趣事樂事來說的,但一月月過去,當她漸漸意識到殊兒異於普通孩子之處越來越多時,她的語氣便不再這般輕鬆愉快,開始變得憂慮起來:“殊兒怎麽還不會笑呢?他已經快滿一歲了,別的孩子這麽大時應該都會喚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會喚,連笑都不笑,也不常哭,上次乳娘喂他的粥有點燙,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後來我發現他嘴都被燙壞了,他居然也沒哭……”


    這孩子的頭腦似乎有點問題。聽她這麽說,宗雋便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而這事也成了妃嬪宗室大臣有興趣議論的話題,玉箱懷孕初期的那次藥物變故和後來的早產都足以影響殊兒的智力,宮內宮外的人都興致勃勃地竊竊私語著,言笑間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神情。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兒子的異常。“這孩子像是有點傻。”某日她躺在宮室外的軟榻上,看著在乳娘懷中呆呆地凝視庭院內落花的殊兒,不無倦怠地說。


    “不會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認,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無端的汙蔑:“有些孩子學說話走路都會晚一些,再大一點自然就好了。”


    玉箱隻一笑:“傻不傻,又有什麽關係?”然後一手擱在腹部,慵然閉上了雙目。


    彼時的她已再度懷孕,可見聖眷之隆。殊兒的頭腦使擔心此子影響自己利益的人小鬆了一口氣,卻不想她這麽快又將臨產,那些若隱若現滿含敵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天會七年歲末,玉箱又產下一子,眉目清秀模樣可愛更勝殊兒,被賜名為宗青,小名喚作青兒。


    青兒兩三月大時身染風寒,過了好些天都不見好。唐括皇後聞說後便命人送來一碗煎好的藥,說:“這藥治小兒風寒頗有奇效。”玉箱謝過,讓青兒服下這碗藥,但此後不到一個時辰,青兒即七竅流血而亡。


    青兒死後,玉箱一直緊緊摟著他,將臉貼在他的小臉上,直到感受不到一點溫度,才猛然抬頭,發出一聲淒惻悲涼的哀呼,響徹宮闕九霄,其聲久久不散。


    完顏晟聞訊趕來,一聽太醫說青兒所服的藥含有劇毒,當即怒不可遏地命人將皇後傳來,質問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唐括皇後驚道:“臣妾賜藥給青兒完全是出於一番好意,想治好他的病,豈會下毒加害?”


    完顏晟道:“太醫自藥碗餘液中驗出劇毒,難道會冤枉了你不成?”


    唐括皇後急忙跪下辯道:“我若當真想加害青兒,也應找個萬全之策吧?豈有明目張膽地賜毒藥之理?”


    完顏晟聽她這一說,一時語塞,也開始低頭思索。此時哭得如帶雨梨花的玉箱拭淨淚痕,幽幽開口:“皇後是六宮之首,本就可決定三千宮人生死禍福,即便公然賜死一兩個妃嬪和她們的孩子,也算不得什麽,何況玉箱身為宋俘虜之女,命如草芥……隻是玉箱自覺入宮以來一直謹言慎行,侍奉皇後向來很盡心,未曾有半點失禮犯上之處。若是我犯錯而不自知,皇後盡管處治我一人便是,何苦拿我的孩兒出氣……”


    說到這裏又以袖掩麵,泣不成聲。完顏晟忙摟著她肩,掠著她散落兩鬢的發絲連聲勸慰。看得唐括皇後氣不打一處來,索性站起衝過去劈頭扇了玉箱一耳光,怒道:“賤人,休在此煽風點火挑撥離間!我與郎主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


    完顏晟怒極,揚腿一腳把皇後踹倒在地:“在朕麵前都如此猖狂,可見平日一定囂張慣了,公然下毒加害朕的皇子也不足為奇。”


    皇後搖頭含淚說:“她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真被這狐狸精迷住了心智,看不出她想陷害我?”


    “唉……”玉箱忽地長歎一聲,緩步走到皇後麵前,垂目盯著她,道:“皇後,你敢發誓麽?在郎主麵前,指著你自己兒子的性命、你與郎主多年的夫妻情義,和你唐括氏的世代尊榮發誓,說你從未起過害我孩兒之心,不曾讓人在碗中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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