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宗賢首肯,從宋金使節到韋氏侍婢上下都忙碌起來,以籌備韋氏歸宋事宜。楊氏主持府中雜務,指揮奴婢們收拾行裝,采辦旅途用具,自己心情也好,成日眉飛色舞。而眼見歸期將近,韋氏卻似乎並不怎麽歡喜,總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


    楊氏明白她為何憂慮,某日裝作閑聊模樣,私下跟她說:“娘娘,前日我遇見一個新近自五國城來的宮人,跟我說起靜善的事……娘娘還記得麽?就是那容貌酷似柔福帝姬的尼姑?”


    韋氏點點頭,說:“記得。她如今怎樣了?”


    楊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國城,這一去倒是轉運了,結識了一位名叫徐還的漢官,還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畢竟紅顏薄命,靜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雖經延醫調治,病勢仍然有增無減,拖了數月後亡故了。”


    韋氏心不在焉地歎一聲:“年紀輕輕的,可惜了。”


    楊氏抬眼瞧瞧韋氏,壓低聲音道:“這靜善去五國城後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樣跟柔福帝姬確實相似,五國城的舊宮人們初見時都隻道是帝姬來了,口中不住廝喚,還請了太上皇來看,太上皇見了也笑說:‘這不活脫脫是瑗瑗麽?’以後太上皇竟把她當作女兒般看待,那徐還也是太上皇有意引來與靜善相見的。也因這層緣故,現在五國城的不少人都以為徐還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還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這話韋氏脫口而出,隨即才覺如此直說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楊氏卻毫不在意,順著她說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國城嫁了徐還,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靜善……”


    便若靈光一現,韋氏在楊氏的話中探到一線有如生機的希望。


    如果南歸的是酷似柔福的靜善,是靜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會從尊貴的長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騙子,而騙子所說的所有話,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謊言。


    韋氏麵對金人的怯懦,對宗賢的順從,與兒媳共事一夫的恥辱,拒絕隨侍趙佶的舊事,以及她那承襲了金人血脈的兒子……這些柔福可能已經對人說過,或將要跟人說起的內容,都將隨柔福身份的轉變被定性為謊言,一筆勾銷。


    “但……”韋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確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還不是由太後娘娘你說了算?”楊氏笑道:“隔了好幾年,想必南朝的宮人再見帝姬也會覺得有幾分陌生,屆時娘娘再把靜善的遺骨帶回去,說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韋氏想想,輕輕擺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連性命都保不住。”


    楊氏一歎:“娘娘就是心軟。娘娘忘了柔福當初是怎樣當著太上皇和大王麵羞辱娘娘的麽?還有趙夫人宮中那次,她竟不顧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墜胎……說起來,她還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還記得麽?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宮裏的,結果因王貴妃生她,太上皇二話沒說立時就趕去看王貴妃了……”


    韋氏目中霧氣氤氳。不錯,怎麽可能忘記,久違的趙佶忽然出現在她宮院裏,那是多麽意外的恩賜,隻一瞬,心便因他的光臨明亮開來。他轉身進閣時衣袂微微掃過她的裙角,那麽親密的距離,她不由微笑,連帶著覺得一向陰涼的晚風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對她的溫言軟語忽然就那麽倉促地終止,因那個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聲別,或者,哪怕僅僅一個禮貌的回顧。


    所以,他沒有看見她彼時的眼淚……也無人曾看見那兩點淚罷,因為,她讓它滴在了無人看見的心隅。


    也許正是這重原因,她對柔福從來沒有由心而生的親密和憐愛,雖然柔福滿月及笄應有的禮數她一點不少。柔福於她,一直隻是別人的女兒,一個像生她的母親那樣,會分去趙佶之寵的,別人的女兒。


    而且這個別人的女兒,還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熾熱,咄咄逼人,有足以灼傷人的溫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線和溫度,像喜陰的植物躲避陽光。有時,她疑心,其實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於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損她名節的言論。


    那心底的願望,僅僅是改變柔福的公主身份麽?還是……讓那雙清亮的眸子永遠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隨的知心人,楊氏的話多合時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聽到的、必須狠心的理由。


    “可是香奴,”在聽完楊氏曆數柔福的不是之處後,韋氏輕聲問:“我們該怎麽做?把靜善的遺骨帶回去?徐還會肯麽?”


    “給他點好處,他自會肯的。”楊氏答道:“聽說他是孝子。當年他與老父一起隨太上皇北上,現在他父親年邁,卻仍在五國城受苦,他必是不忍心的。若娘娘承諾將他老父帶回南朝,並將他亡妻遺骨一並帶回去安葬,他有何理由不答應?”


    韋氏垂目凝思,須臾,微微頷首。


    楊氏又微笑說道:“正好娘娘要去五國城與喬娘娘道別,這事就交給奴婢辦罷。奴婢也會再與大王商議,略作些安排。”


    啟程前往五國城是在半夜,因韋氏不忍等到天亮見兩個孩子眼睜睜地瞧著她遠去。那一夜她親自守在他們床前,與他們聊天、說故事,哄他們入睡。眼看著要睡著了,大兒子卻又睜開眼睛,問:“娘,這些天你收拾行李,是要去哪裏?”


    韋氏跟他說早已準備好的答案:“是去五國城看看娘的姐妹,過兩日就回來。”


    “我與弟弟能跟著去麽?”孩子又問。


    韋氏和言道:“娘又不是去遊玩,隻去兩天,旅程辛苦,你們就不要跟著娘去了。不如留在家好好念會兒書,學習騎射,學好了,也能讓你爹歡喜。”


    那孩子懂事地點點頭,隻提了個要求:“娘你看看五國城有什麽好玩的物事,給我們帶些回來。”


    “嗯。”韋氏強忍鼻中酸楚,竭力使自己語音不變,仍是慈愛地微笑著,一口應承:“那是自然,娘去哪裏都不會忘了給你們帶禮物……”


    兒子喜悅地睡去,韋氏才走至屋外遠處,掩麵悲泣。


    楊氏見狀趕來,歎道:“娘娘若是舍不得兩位小王爺,不如一起帶去五國城,好歹還能再相聚幾天。”


    “那如何使得。”韋氏凝咽著,斷續低聲道:“怎可將他們帶在身邊,讓宋人看見……”


    楊氏果然是個能言善道之人,抵五國城後,她迅速找到徐家,隻勸說了不到半天,許徐父歸宋,便說服徐還同意掘出亡妻遺骨,讓她帶回。楊氏立即著人掘墓拾骨,殮於新棺中,日落之後,那副漆黑的新棺木便悄悄列入了韋氏一行所帶的帝後三梓宮之後。


    韋氏隱於驛館窗後窺看,待楊氏歸來,問她:“那棺木……是靜善的?”


    “是柔福帝姬的。”楊氏當即答,鄭重強調:“娘娘請記住,那棺木裏躺著的是柔福帝姬,是娘娘要帶回國安葬的,真正的柔福帝姬。”


    紹興十二年四月丁卯,太後韋氏偕梓宮自五國城出發歸宋,金主遣完顏宗賢與高居安一路護送。


    啟程之前喬氏前來相送。她已在五國城嫁了一金將,也略知韋氏與宗賢之事,此刻見宗賢黑著臉遠遠避於一隅不發一言,知他心裏不痛快,恐影響韋氏行程,便取出黃金五十兩贈給另一金使高居安,道:“些許薄物不足為禮,聊表敬意,惟願大人好好護送我姐姐回江南。”


    高居安稍微推辭兩下,但喬氏堅持,也就收下。然後喬氏舉起一杯酒敬韋氏,泣道:“姐姐途中善自保重,歸去即為皇太後,可喜可賀。妹則今生無歸國之望,必將終死於朔漠了!”


    韋氏見她難過,出言安慰道:“妹妹再稍等些時日,待我南歸後請九哥設法,也接妹妹回去。”


    喬氏卻隻苦笑:“多謝姐姐費心。姐姐福厚,得生九哥為官家,而妹妹命薄,兒女都淪落於北國,我縱歸去,又有何生趣?”


    韋氏無言以對,惟含淚與她對飲,又執手痛哭一場,大慟而別。


    車輦都已啟行,卻又聽遠處有人奔來,直呼“太後留步”,韋氏遂命暫且緩行,掀簾一看,見來人竟是趙桓。


    他那時被囚於五國城玉田觀,聽說韋氏歸國之事,便求了監者與他同來。待追至車隊前,趙桓先向梓宮泣拜,繼而乞求韋氏道:“太後歸去後請跟九哥及宰相說,務必為我向金主請還。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宮使的閑職當當,於願已足,決不敢再萌任何奢望。”


    這話說罷,尚不待韋氏回答,已自覺淒苦,忍不住涕淚交流。


    韋氏見他此狀甚可憐,也就先答應道:“你且耐心安居此間,我歸國後必替你設法。”


    但趙桓似並不相信,仍垂淚不止,擋在韋氏車輦前,也不說辭別的話。韋氏為求他寬心,便指著自己雙目發誓說:“我南歸之後,若不讓九哥派人來接你,當瞎了我這眼睛。”


    趙桓這才稍覺安寧,又佇立良久才蹣跚著跟監者回囚所。


    喬氏所贈的黃金後來果然有用。行至燕山時,宗賢借口天氣炎熱,命車隊停下,不肯再啟行。韋氏焦慮不已,私求於高居安。高居安因得了喬氏金子,也有心助她,也就指點她說:“你不妨再取出些錢犒賞隨從,上下人等得了你的好處,自然願聽你的話啟行,屆時宗賢也不好阻止了。”


    韋氏深覺有理,無奈那時她自身並無多少錢,遂向金國副使那裏借了黃金三百兩,答應抵宋後加倍償還。既得了金子,楊氏便召集隨行夫役,按名給賞,令他們即日載三梓宮啟行。那些隨從一見金子當下歡聲雷動,一個個都說願冒溽暑護送太後南行。宗賢見此情形也隻好作罷,仍舊黑著臉騎馬隨行。


    一路行了三月才到宋境。八月辛巳,太後車輿抵臨平,這日她還如往日那般倚在輿中壁上半歇半眠,忽聽楊氏一聲歡呼:“娘娘,官家親自來接你了!”


    韋氏忙啟目望去,果見前路黃麾儀仗連綿蜿蜒,漸行漸近。行至近處,前列執旗兵卒次第分列開,一人策馬奔來,陌生的黃袍龍靴皇帝的裝束,熟悉的劍眉深眸兒子的眉目,他跪倒在她車輿前,含淚喚:“母後!”


    其實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笑,但在手顫巍巍地觸及兒子趙構之前,卻先有淚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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