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壽宮原為秦檜府第,後趙昚將其擴建整修,賜名為德壽宮,以供太上皇帝及太上皇後在此頤養天年。其規模之大,建築景致之精毫不比禁中遜色。因趙構極愛臨安湖山之勝,趙昚便於德壽宮內鑿大池,引水注入,擬西湖冷泉,並壘石為山,仿飛來峰景象。宮中亭榭星羅棋布,處處植有四時鮮花,禦舟沐著花海香風不時在冷泉亭下溶溶池水中劃過,汴京故人見了都道此景與昔日艮嶽頗有幾分神似。


    某年冬季,清波門外禦園聚景園內梅花初綻,疏枝綴玉暗香清逸,比往年開得繁盛,故此趙昚特遣人往德壽宮,恭邀太上皇趙構車駕幸聚景園賞花。


    趙構卻道:“傳語官家,我自德壽宮頻頻出去,不僅要多耗費用,且又須勞動許多人。我這後園亦有幾株好花,不若請官家今夜過來閑看。”


    趙昚應邀,於晚膳後乘車輿前往德壽宮。入了宮門,內侍報說太上皇在梅坡對麵的冷泉堂小憩,趙昚遂直往冷泉堂。遠遠地便看見趙構半躺於堂前簷下,就著榻中皮裘被褥小寐。趙昚不知他是否已睡著,怕驚醒了他,悄然走近,默不作聲地侍立於一側,靜待他自己醒來。


    今夜月色甚好,不須點亮多少宮燈,也能看清對麵梅海凝雲的盛景。德壽宮中所植的多為古梅,相較聚景園之花,勝在橫斜疏瘦有雅韻,且芬芳含蓄,香在無尋處。堂邊石橋亭內有名妙齡宮姬,伴著身後樂伎所奏笛聲,於這暗香隱約中曼聲淺唱著一支曲子。想是承了太上皇之命,一曲歌罷她又反複再唱,唱的也都隻是同一支曲。


    凝神聆聽,趙昚辨出她唱的是一闋詠梅詞:“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細思詞中意,越想越黯然,漸漸又覺有幾分酸澀,一時間也怔住,沉默地聽下去。


    宮姬又歌一遍後,趙構徐徐睜開了雙目,側首看趙昚,微笑道:“你來了。”待趙昚禮畢,他起身邁步引趙昚走至石橋亭內,一指坡上古梅,道:“今年這裏的苔梅開得好,官家看看罷。”


    趙昚望去,但見坡上苔梅花開如玉,苔須垂於枝間,長數寸至尺餘,晚風間歇起,綠絲隨之飄颻,的確很美觀。


    趙構又解釋道:“德壽宮中的苔梅有兩種:一種出自宜興張公洞,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自紹興一帶,苔如綠絲,長約尺許。今歲二種同時開花,你不可不少留一觀。”


    趙昚欠身答應,正欲開口讚這苔梅,抬首那一瞬卻發現趙構的目光其實並未落在苔梅上。趙昚順著他眼神尋去,見他注視的其實是自禁中移植而來的綠萼、千葉、玉蕊、檀心等幾株臘梅。


    初時,趙昚一直不明白何以趙構會如此鍾愛這幾株花樹。那原本是植於內宮梅園的,趙構移居德壽宮前夕深夜特意命人將這些花樹挖出,且掘地三尺,連帶著其下厚厚的泥塊也要一並移往德壽宮。趙昚曾勸說:“德壽宮中梅花、臘梅甚多,株株都好過這些,必能愜父皇聖意。如今移宮中的過去倒頗費周折,不若還留在這裏罷。”而趙構並未改變主意,仍堅持將臘梅移了去。


    此刻趙構目中有少見的蒼涼之意,立於月下煙波上,口中說著不相幹的苔梅,眼神卻輾轉流連於舊宮古梅間,那悵然若失的神態趙昚陌生又熟悉,依稀記得,多年之前也曾見過的,當父皇凝視某人身影的時候。


    笛音又起,吹的依然是適才的曲子。和著宮姬歌聲,心底的那身影漸趨明晰,像是隨臘梅暗香飄近,悄無痕跡地融入這新詞意境裏。


    悚然一驚,趙昚頓時明了,那禁中花樹的血脈裏暗流著怎樣的秘密。


    孝宗淳熙九年八月十五日,趙昚駕過德壽宮朝太上皇。趙構留其於至樂堂一同進早膳,再命小內侍進彩竿垂釣消遣,父子二人言談甚歡,趙構建議道:“今日中秋,天氣清朗,夜間必有好月色,不如留下賞月後再歸。”


    趙昚自然恭領聖旨,隨趙構乘車同過射廳射弓,又觀禦馬院臣子軍士打馬球,臨龍池看了一陣水傀儡,其後再往香遠堂赴晚宴。


    香遠堂築於水邊,那龍池大約十餘畝,池邊風荷正舉,皆是千葉白蓮。堂內色調清雅,禦榻、屏風、酒器等什物都用水晶製成,連香奩也是一般的晶瑩透剔,品色上層的各類香料靜躺於這明澈匣子中,其香一覽即知。


    龍池南岸列有女童五十人奏清樂,北岸芙蓉岡內亦有教坊樂伎二百人相和,簫韶齊起,兩岸縹緲相應,宛如仙樂風飄於霄漢。


    堂東有座萬歲橋,長六丈餘,是以玉石砌成,精工雕鏤闌檻,瑩徹可愛。而橋中心有一新羅白欏木蓋造的四麵亭,淨白雅潔,與玉橋相映生輝。


    亭內坐著一宮妝美人,見趙構、趙昚已入座,便也輕款起身,悠悠移步朝香遠堂走來。長裙廣袖,她穿著豔紅的衣裳,寬幅披帛長長地流曳於玉橋之上,似兩縷霞光雲端拂過。


    她乘著風中樂音,以輕盈姿態入內,露於紅袖之下的手中持著一支白玉笙,仿佛九天玄女自千葉白蓮裝點的素色背景中破卷而出。


    她朝趙構父子及太上皇後與皇後一一見禮,禮畢趙構賜她坐,外間樂聲止,趙構便命她獨吹白玉笙《霓裳羽衣曲》中序,她從容吹來,果然婉轉綺麗,比之教坊樂音又另蘊一絲清貴出塵之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雖然這美人應是趙構新納的,趙昚以前沒見過。他不免多看了幾眼,伴坐在他身邊的謝皇後留意到,便含笑低聲對他道:“太上這位娘子很麵善,想是與人相似之故罷。”


    “是麽?”趙昚淡淡輕問:“與誰相似?”


    謝皇後道:“她蓮步纖足,似大劉娘子,而嬌俏玲瓏的模樣和這音律技法,又像極了小劉娘子。”


    趙昚聞之一笑:“不錯。”


    美人一曲奏罷,趙昚起身執玉杯奉太上皇及太上皇後酒,並代太上皇以壘金嵌寶注碗與杯盤等物賜吹笙美人。


    再行兩盞酒後,侍宴官曾覿填成一闋《壺中天慢》,寫好恭呈太上皇。趙構接過,見其詞雲:“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趙構閱後麵露笑意,道:“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遂賜曾覿金束帶、紫番羅、水晶注碗一副,再命人揚聲誦讀此詞。而趙昚卻趁這君臣二人對答間悄然離席,獨自走出香遠堂。


    趙構又與曾覿聊了片刻才發現趙昚已不在堂內,尋個內侍一問,得到的答案是:“官家在龍池畔看宮人放一點紅。”


    笑容微滯,趙構一時無言,內侍躬身問:“太上要臣去請官家歸來麽?”


    趙構一擺手,道:“我也去看看。”


    羊皮小水燈載著一點紅色光暈漂浮於水天之間,數以千萬計,趙昚一人站立於萬歲橋下,形單影隻。


    一樣的水般月色,一樣的星火如繁星,一樣的寥落人獨立,惟時不是當時,人亦不是那人。


    瞬了瞬渾濁的雙目,趙構隻身走去,問趙昚:“官家也來放水燈?”


    趙昚轉身,淺笑應道:“不是。適才酒飲多了,覺著略有些燥熱,故此出來透透氣。”


    趙構亦不再細問,換了個話題:“你幾時出來的?可曾聽到曾覿作的月詞?倒算是一闋佳作。”


    趙昚垂目道:“彼時頭暈目眩,未曾留意,父皇恕罪。此詞既得父皇稱讚,必是佳作,一會兒臣也賞曾覿些什物。”


    趙構點了點頭。忽然發現趙昚手中竟握有一女子用的團扇,不由訝異,問:“何以官家亦用女子團扇?”


    趙昚凝視手中團扇,答道:“這扇是故人遺物,每逢中秋,我都會帶在身邊。”


    趙構便笑笑:“官家亦是個長情之人。那故人是誰?郭皇後還是夏皇後?”


    趙昚先後立過三位皇後,原配郭氏與繼後夏氏均已逝世,如今的謝皇後與夏氏一樣,原是太上皇後吳氏的侍女,被賜給趙昚後逐步進階,淳熙三年入主中宮。


    趙構知他一向重情義,與兩位故後伉儷情深,見他中秋持舊扇沉思,便猜他必是在思念那二人。


    沉吟良久,趙昚最終還是給了父親一個意外的回答。“都不是,”他清楚鎮定地說:“是姑姑。”


    趙構默然。與趙昚相視半晌後,他們幾乎同時又都緩緩轉目以觀水麵星火,恰如多年前,他們各自靜守於相異的方向,卻一齊看著那冷寂女子在池邊放落她無焰的心燈。


    這時天際有陰雲掩過,蔽了半麵滿月,那半月映入水中,在粼粼波光中浮沉漾動,夜風漸盛,月影也有了支離破碎的勢態。趙昚在心裏歎了口氣。他很想,但是他永遠不會對趙構說,他聽見了曾覿的詞,可他並不認為金甌千古無缺。


    最後,是趙構出聲歎息。他問趙昚:“可否借團扇與我一觀?”


    趙昚雙手將扇呈給他。趙構接過反複細看一番,也不再說什麽,持扇緩步離去。


    趙昚本想追問父皇何時歸還,然雙唇隻微微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目送父親遠去,驀地注意到,垂頭走著的他步態遲緩,身影已有佝僂的趨勢,在這剛被譽為無缺金甌的秋月清輝下,他顯得空前地蒼老和衰弱。


    自那以後,趙構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病痛逐漸多了起來。淳熙十四年,這八十歲的太上皇已臥床不起,趙昚每日必過宮探望,太上皇後吳嬰茀更是長守於趙構身邊,一如年輕時那般寸步不離地侍奉他。


    十月乙亥這天,趙構像是突然好轉,精神上佳,日間甚至還提筆練了練字,又出門沿著水岸信步,黃昏才歸。


    嬰茀頗感喜悅,晚間如常坐於他床前陪他說話,握著他的手,想到哪說到哪地聊身邊事:吳郡王家新釀了一種酒,甘香醇美異於尋常,已送了幾壇來,過幾日太上便可品嚐了……皇後謝氏很曉事,如今在親手繡千鶴圖,預備來年獻給太上作壽禮……隻是那太子妃李鳳娘真真讓人難省心,前日又將一個官家賜予太子的宮女棒打出門,還揚言太子若再納妾,納一個她殺一個……畢竟是將門女,戾氣未免重了些……


    “嬰茀……”趙構忽然喚她。


    嬰茀沒有立即答應,因他已經好幾十年沒有如此親密地喚過她的閨名。怔了怔,才微笑開來,輕聲應道:“太上有何吩咐?”


    趙構問她:“你聽,是不是有人在吹笙?”


    嬰茀凝神傾聽,什麽也沒聽見,如實以告。


    趙構仍睜目側耳地聽,須臾又說:“或者,是箏聲?”


    嬰茀又再靜靜著意聆聽,最後還是搖頭:“應該不是罷。夜深人靜的,誰還敢在這時奏樂,妨礙太上歇息呢?”


    趙構這才微一頷首,淡笑道:“對,夜已深了,你我也都乏了,快回去睡罷。”


    仔細看看趙構,見他神色無恙,隻是閉上了眼睛,似有疲倦之意,嬰茀便領命,告退回自己寢殿。


    次日嬰茀再往德壽殿,宮人報說太上尚在熟睡。嬰茀等了許久也不見他起身,遂自己入內探視。


    趙構端然躺著,確是沉睡模樣,嬰茀細觀之下卻覺出他肌膚臉色與平日有異,心忽地一沉,她顫聲喚:“太上!”


    如她所料,他沒有應聲。她以手指輕引於他鼻端,也沒有感到一絲呼吸衍生的生氣。


    她頹然在他身邊坐下,暫時不辨悲喜,隻覺心中空落落地。少頃,才酸楚地去握他擱於錦被上的已冰涼的手,似欲把自己手中的暖意再傳給他。


    而先前隱於他雙手之下的物事隨之滑落,那下滑的弧線驚動了嬰茀,見是一柄團扇,她彎腰拾起。待看清後,她起初所有的感覺都隱去,唇邊漸漸凝出了一抹冰花一般的,冷淡的笑。


    扇上題有四行詩。有章草氣息的行書,中鋒用筆穩健流暢,克製的連絲和從容的提捺,沉靜絕塵,是她無比熟悉的他的字跡:“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


    【本書完】


    注:


    此節中詠梅詞為薑夔所作《疏影》。(清)汪瑔《旅譚》:近人張氏惠言謂“白石此詞為感汴梁宮人之入金者”。陳蘭甫亦以為然。鄙意以為以詞中語意求之,則以為偽柔福帝姬作。


    關於“金甌”一詞:金甌原指金盆、金盂,這裏喻明月。傳說月宮乃七寶合成,表麵凹凸不平,故常有八萬二千戶用玉斧修理。曾覿詞中意指月宮本來就完美無缺,無須玉斧修理,暗喻南宋雖偏安一隅,但有仙宮般盛世繁華,也算不得缺憾。


    趙構所題行書團扇的詩句是蘇軾所作,為《望海樓晚景五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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