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淙之此番回京,帶了五十萬兩雪花銀。入城時,沒有落腳,直抵宮門。皇帝沒有立即召見,留他在宮中宿了一夜。第二日朝堂上才得見天顏。


    候朝時,元穆老遠與他打了個照麵,二人默契地沒有交談。待太監宣旨,諸君入朝,唯留他在外等候。


    待到朝臣所奏皆有處置,退朝前,才遣人宣召:“靖州刺史蕭淙之,覲見!”


    蕭淙之將銀箱打開,又附上靖州所產顏料、布匹。將靖州情況逐一稟明。便有人按捺不住:“蕭大人好本事,執掌靖州不過半年,便有如此成績!隻是敢問大人,你到任靖州前,靖州仍貧弱,是什麽生意,能在半年內賺這麽多錢?是生意好,還是您的手段好呀?”


    蕭淙之並不回頭瞧末流言官,朗聲衝著天子回答:“好問題。與其說生意好,手段好,不如說地方好,運氣好。大人說靖州貧弱,可知為何貧弱?”


    身後傳來那人的回話:“自然是因為突厥多番騷擾所致。外族侵擾,民生難以休養生息。”


    “說的不錯,如今由我領軍,嚴守靖州。加之本就是塊寶地,礦產、養馬、采冰、修築城防,此四項,為靖州流民提供吃住,發放銀餉,又新建商事,百姓收入穩定,借此吸納三州北地流民,人口多了,生意好了,這賦稅雖微薄,卻也源源不斷。大人如此問,是覺得我賺錢容易?”


    那人也是位口齒不饒人的:“說到做生意,下官自然是比不了的。隻是略有耳聞,大人統轄靖州,卻連揚州商場沉浮都可隨心所欲,不得不有此感歎。”


    蕭淙之不甘示弱:“蕭某心知大人所指。這便是我說的運氣好了,能娶到鎮國公之妹為妻。我妻繼承外祖家業,又有慈悲之心,不忍見靖州百姓受苦,便出資出力,協調多方,才成立了揚州鏢盟,涵蓋水陸,借此靖州之物才如此之快抵達全國,靖州才得以複興!我中原的城牆才可曆久彌堅!”


    對方沒想到他如此大方便承認了,任憑底下如何私語,議論他以商賈為妻有辱斯文,他都直挺挺地立在那。


    洛尚書此時出來接話:“陛下,臣也有幾句話想要向刺史大人討教一二。”


    老皇帝慵懶地坐在龍椅上,麵對底下的爭論並無有阻止之意,反倒樂得看戲:“準。”


    洛大人執笏出列:“蕭大人,你我皆是為官之人,是天下之表率。聖人雲,士農工商,無奸不商。此話,你如何看?”


    蕭淙之道:“所謂奸,以私心竊國,所謂士,以丹心報國。有能者,為國謀大利,無能者,為己謀小利。士農工商,所論的,無非是一顆心。再論,奸邪者,古自有之。來京前,聽聞朝中有二位大人,為一己私利,企圖刺殺天門鏢局傅掌櫃,請問尚書大人,士農工商,忠奸是非,您如何看?”


    洛尚書早已在與元穆周旋中展現過自己的口才了,此次也不例外,聞言風輕雲淡道:“回答蕭大人的問題前,請您回身看一看。”


    蕭淙之回首,見大殿之上群臣肅立,殿外宮牆巍峨。


    洛尚書道:“臣以為,所謂忠奸,首先要看他立於何地!正如蕭大人你看到的,是站在國家頂端之人,正是這些人,支撐起了帝國的運轉!若牽一發而動全身,毀一人而害一城,擾亂國家階級綱常,在臣看來,再如何叫囂也隻是自私自利之徒罷了!恕臣直言,蕭大人你娶妻不賢,身為女子,不守婦道拋頭露麵是其一;行事卑鄙,強逼商戶,這是其二;以女子之身,擾亂家國朝堂,這是其三!如此女子,大人不及時休棄,反倒在大殿之上,天子麵前,大肆誇耀,髒汙的不僅僅是你蕭家的門楣,更是讓我等同僚都跟著你蒙羞!”


    “好!”蕭淙之高聲大讚,“牽一發而動全身,毀一人而害一城,自私自利,這話蕭某再認同不過。敢問大人,何為大,何為小,是王公權貴為大,還是百姓為大?”


    “我妻出身高門,卻願入俗世,明知會有小人謗議,仍願為百姓挺身而出,建立商隊,承擔猜忌與罵名!南北商路,諸多產業,所惠何人?揚州的賬目大人不妨去查查,所得收益都往何處?受惠之人何止百萬!?”


    他回首撇過朝堂諸臣,“反觀諸位,徒居高位,突厥來犯時,諸位在何處?三州遲遲未歸,靖州危如累卵,諸位將銀兩白白贈予敵人,不思對策,反倒對慈悲女流出言羞辱咄咄逼人緊咬不放!難道這就是尚書大人所說的國之脊梁嗎!?”


    “蕭淙之!”洛尚書大喝,指著他質問道:“你以何身份詰問百官?在場的大人,皆是為官多年,功勳健碩之人,你不過為官半載,便如此目無上官,天子麵前撒野,你當這裏是靖州,任由你橫行不成!”


    蕭淙之冷笑一聲,轉而麵向百官:“我父蕭汝敬,我兄弟蕭越之,蕭牧之,蕭佑之,蕭家三十一口,皆為抗外而死!外祖顧竟清率領三州義軍,年逾八十仍斡旋數年,利刃穿心,死在馬上!舅舅顧開蒙、顧開煊、表兄顧業生、顧業吉、顧業封、顧業成、顧也勤……顧家男丁二十二人,女眷五十七人,皆為國而死!敢問朝上諸君,可有一人,為國衝鋒!?”


    此前為掩鄲州之功,簫淙之的來曆也始終未有正名。此時朝野寂靜一片,眾人心中卻各有思量。


    洛尚書並不甘休:“簫淙之!縱使顧蕭兩家罹難,你又有何資格倚功,在這裏放肆!如今世人皆知,鄲州歸複,乃是伯卿世子挺身而出,和親突厥公主,又斡旋在外族之間,你一無軍功,二無建樹,不過是當了半年的靖州刺史,便如此猖狂,究竟是對我等心懷怨恨,還是對陛下……”


    ”好了!“高高在上的皇帝終於開口打斷了洛尚書,“尚書,何須如此疾言厲色?人家大老遠送錢來,你不謝反怒,是何意呀?”


    “陛下,臣……”


    皇帝擺擺手,似有些疲憊:“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情,都散了吧。”


    皇帝沒有看簫淙之,轉動著脖子,仿佛這場爭辯聽得累了。畢竟蕭淙之是帶著白花花的銀子來的,言官們所說的都是捕風捉影之事,無法真正立聲討的名目。


    皇帝沒有深究,輕輕揭過。百官也隻能散去。洛尚書瞪著簫淙之,眼見元穆走來,擋在了他身前,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甩手而去!


    在場之人,都見識過了元穆與蕭淙之的口才,沒人再自討沒趣, 留下二人獨自說話:“若不是你提前囑咐我不要插嘴,我隻怕忍不住。”


    蕭淙之回說:“既有我出頭,何須再讓你翁婿衝突。”


    說著二人並肩走出大殿,石階右側一抹倩影閃出,仰著頭正往上看。


    “妹妹!”元穆驚喜,疾步走下來,“你怎麽來了?”


    她目光從蕭淙之身上略過,這還是頭一回見他穿朝服,挺闊有型,再多的,並未來得及看,回到元穆身上:“我來接你們下朝。”


    餘光中的那人也走下來,高出兩個台階,仿佛正低頭看著自己。


    元穆回首看他:“淙君,一道回府吧。”


    他點頭,走到元綺身邊,三人並肩走出皇城,各自坐上馬車,往國公府去。


    蕭淙之先扶元綺上馬車,自己隨後而至。


    正逢清晨,晨光柔柔地攏住馬車,見他揭簾進來,車內光線明亮一瞬,又變得柔和起來。


    車內她側身,將左側留給他。他坐定後,馬車走出一段路,他轉過身來看她:“哭了?”


    她別過頭,揉著眼睛,沒想到還是被他看穿。隻聽他又問:“都聽見了?”


    她微微點頭,解釋說:“皇後娘娘召我去,說了些話,特許我在殿外等你。”


    “都說了什麽?”他拉過她,麵對自己。


    她垂眸,長睫染了晨光,輕輕顫動,並不看他:“無非是說些官話。”


    他單手捧著她的臉,拇指在她眼睛上輕輕拂過,極輕柔,眼神描勒她的輪廓:“她不過是想嚇唬你,沒想到你這麽不禁嚇。大臣們無非口舌刁難,並無實際把柄,算不了什麽。別放在心上。”


    她又側過了頭,似賭氣:“誰說我是被嚇到了。”


    他瞧她氣鼓鼓的模樣,反倒很愛看,嘴角牽起:“那是我罵的不夠過癮,叫你氣惱了?”


    她又想起他在朝堂上的模樣,據理力爭,自揭傷疤,也不知怎麽了,自己的心反倒被他的話語牽動,談及蕭顧兩家,心中鈍痛。


    眼底又積了一汪清夜,抬起瞪他一眼,又撇開。


    蕭淙之眼見這般,拇指擦拭掉她的淚痕,正色道:“皇後是奕王生母,她是擔心我們惹出禍來連累奕王殿下。借此敲打我們。但有些事不得不做,我承諾你,隻鏢盟一事,此後絕不再牽連你。”


    元綺聞言,原本消了大半的氣,反倒更惱他。一轉身從他手中掙出:“你今日分明將你我捆死了,今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還要與我說不想牽連,不想牽連也不行了。”


    原是氣話,再去看她的臉色,清晨的柔光裏,將她的肌膚暈染地有些朦朧,雙頰緋紅,儼然是一派嬌羞的模樣。


    他不是傻子,牽起她的手,將人拉到近前,氣息纏繞,用極曖昧的聲音說:“好,那我也不同你客氣了。”


    馬車行過長街,三日通宵歡慶,昨夜的攤子還沒收,今早的攤子已經擺了出來。逐漸升起的嘈雜聲掩過了馬車內的聲音,提著心從未覺得回國公府的路如此漫長。


    元穆的小廝一早回來稟報,說今日大小姐與刺史大人登門。國公夫人洛昀,已率人在府門前等候多時。


    馬車停穩,蕭淙之與元穆率先下車,走到門前向洛昀行禮,隻道:“路途困倦,朝若睡著了,待稍整儀容,隨後便來。”


    元綺聽著外頭的說話聲,慌忙整理衣衫,又確認發型並無淩亂,這才頂著一張潮紅的臉下車。


    洛昀第一次見元綺,生怕怠慢,召集了府中所有下人來迎接。見她下車,率先上前,卻說不出多的客套話來,隻說:“妹妹快入府歇息吧。”


    “嫂嫂有心,多謝了。”


    並無太多言語,元綺隻覺得對方有些冷淡,但入府後一應按照她出閣前裝扮安置,早飯也備下她喜歡的吃食。


    借著洛昀張羅的間隙,她低聲問元穆:“是哥哥的意思?”


    元穆低聲與她道:“是你嫂嫂的意思,隻道你要來,特意問從前伺候過你的。”似怕她仍有顧慮,又補充說:“她並不是外向之人,但心是極好的。”


    元綺明了,元穆是不輕易誇人的,從前她還心存顧慮,但如今見到哥哥嫂嫂,便看清了一件事,那便是元穆對她,是動了真情的。雖不知其中故事,但有元木的態度在,她也在心中對嫂嫂有了幾分信賴。


    隨即起身:“嫂嫂別忙了,來吃吧。”說著將她拉到自己與元穆之間坐下。


    洛昀並不拒絕,隻是默許。


    元綺見嫂嫂話不多,又催促說:“哥哥,你怎麽還不替嫂嫂盛湯。”


    “瞧我,夫人稍等。”


    蕭淙之不聲不響,也盛了一碗湯放在元綺麵前。她回頭看他一眼,此時無心顧及,隻一門心思在兄嫂身上。


    洛昀接過湯,並不喝,反倒站起身對蕭淙之賠禮:“妹夫,我父親多有刁難,請你見諒。”


    蕭淙之擺手請她坐下:“朝堂之爭,不累及家人。嫂嫂請坐吧。”


    元穆也拉她:“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淙君不會怪罪。坐吧。”


    元穆似又想到什麽:“淙君,今日之爭,恐怕漣漪不斷。言官之流,你我既然選了這條路,便無懼流言。但我觀今上,恐有猜忌。”


    蕭淙之若有所思:“大勢所趨,勢不可擋!即便是天子也不行。”此話狂妄,且還當著洛昀的麵,引得元綺側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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