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元穆獨自來到皇帝的帳中求見。


    皇帝沒有休息,正在案前看折子,身邊唯有一個小太監伺候著。見元穆進來,皇帝吩咐小太監:“你去給鎮國公倒杯茶來。”


    “是。”小太監就此退了出去。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看向元穆,態度輕鬆並不見外:“長穆深夜來此,可是有事?”


    元穆行禮後回道:“陛下,臣已經得知大都督的行蹤,特來請求陛下出兵支援。”


    皇帝並不意外,問道:“哦?從何得知?”


    “臣的妹妹,是大都督的夫人,這條隱秘的路線,是臣妹探得。”


    皇帝笑道:“長穆的妹妹,朕印象中並不多話,沒想到還有這本事,既如此,你讓她將路線呈上來吧。”


    元穆卻立在原地,頓了頓,抬頭問道:“請問陛下,打算派哪位將軍前往?”


    皇帝臉上掛著笑,眼中卻帶著冷,問他:“長穆以為,該派誰前往?”


    若真要救,薑洹、顧庭芳、韓衝,甚至任意一位鄲州守將皆可,可若是派秦又天,或許便不是救了。


    元穆神色肅穆,對皇帝躬身行禮回稟說:“鄲州猛將眾多,皆可前往,隻是這條路是否真走得通,容臣再斟酌斟酌。”


    這就是不願意交路線了。


    “臣,告退。”


    元穆轉身要走,皇帝看著他的背影,突然開口喊住:“長穆。”


    他轉身:“陛下請吩咐?”


    “朕問你,若此人不是你妹夫,你還救不救?”


    元穆直麵天子,鄭重道:“君子論跡不論心,既有功無過,自然當救當賞。疑心可殺人,陛下手握生殺大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隻是臣記得陛下曾有壯誌,要做一位容納百川,開創新世之君。臣懇請陛下,三思!”


    究竟是做與先帝一樣利己勝於利國,疑心寡情的帝王,還是容納百川,開創新世的新君?


    這話問住了皇帝。


    元穆再次拜別:“陛下,臣告退了。”


    與此同時,元綺已經能確定蕭淙之走的就是她畫的那條路,此前她曾派萬凜的商隊去探查過路線的真實情況,沒想到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場。於是她還是連夜將萬凜找來。


    韓衝派去的人沒走多遠,就碰上了萬凜,他不請自來,看來是已經有發現了。


    他來到元綺麵前長話短說:“我去看過,那龍脈的泉眼足夠大,足夠人陸續通過。而且以防萬一,我們一直有人在那盯著。”


    “有什麽發現嗎?”


    萬凜頓了頓,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我們的人前幾日在那條路上發現了不少吐穀渾人和顧家軍的屍體,一直向著那山脈靠近。經過我們私下探查清點,大都督帶的騎兵,起碼折損了七八百人。”


    “什麽?”元綺倏然起身,眼前有些模糊,在荔雲的攙扶下還是立住了,她追問道:“那大都督呢?找到他沒有?”


    萬凜搖了搖頭:“以吐穀渾人屍首數量來看,追兵起碼有五千人。”


    元綺梳理著思緒,重新坐下,喃喃道:“回來的人說,他隻帶了一千人。可是明明情報說阿蒙多隱瞞了大可汗身亡的消息,為何吐穀渾人的追擊會如此猛烈?難道是半道上碰到的?不可能啊,吐穀渾的領地並不在那附近,且這條路隱秘難行……”


    正在此時,元穆揭開簾子走進來,元綺立即起身問他:“哥哥,陛下怎麽說?同意出兵嗎?”


    元穆扶她坐下,麵色有些沉重,嘴上卻還是說著寬慰的話:“陛下初到鄲州,諸事還需從長計議,你別著急。”


    萬凜雖不知詳情,但多少聽出幾分難處:“見過鎮國公。”


    荔雲於是向元穆介紹:“這位是揚州萬保鏢局的二公子,萬凜,咱們成立鏢盟後,就是萬公子一直在北地支持咱們,上回夫人差點兒被突厥人捉去,也是萬公子出手相救的。”


    這話說的明白,意思是萬凜是自己人,讓元穆放心。


    能在這關鍵時刻連夜要見的,想必不是自己人這麽簡單,更是能派上用場的。


    元穆立時想明白,萬保鏢局當年的掌櫃曾為自己的父親辦過事,為鄲州輸送糧草物資,從那時起,他們的商隊已經遍布北方甚至出關了。元綺在此時用他,確實比用軍中之人效率更高。


    元綺也不瞞他:“淙之走的那條路,就是我請萬公子幫忙查證的。他方才說近日發現了許多吐穀渾人的屍體,和我們的人。哥哥,他的隻帶了一千人,已經折了八成了。”


    元穆聽了也皺起了眉頭,為何偏偏是吐穀渾人!他心中想到了什麽,卻沒有說出來。


    “萬公子,請問可有大都督的蹤跡?”


    萬凜道:“回國公,沒有。我的人順著那山脈搜了一遍,沒有發現大都督的蹤跡。但此前我去探路,曾在采珍人的庇護所裏留下傷藥糧食,若大都督真的入山,或許用的上。另外屬下還有一事要稟報。”


    “請說。”


    “蒼州與昱州本由大可汗次子與三子管轄,但近日已經封城,不準任何人進入,恐怕已經生變!”


    元穆神色凝重,沉默不語。深思後對萬凜道:“多謝萬公子了。這消息十分重要,我會稟明陛下,立即應對。”


    萬凜眼頭活,看得出來元穆有話沒有說盡,想必是礙於自己在場,事情說完他便告退:“屬下先下去了。”


    元穆點點頭,準他離去。又看著荔雲,這意思是連荔雲也不許旁聽。


    最後帳中隻餘兄妹二人。


    元綺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麽,迫不及待追問:“哥哥是有主意了?”


    元穆道:“之前我一直不明白淙君為何要走這條路,蒼州和昱州或許有他的人在,但畢竟是突厥王子在管轄,凶險難料。但如今卻有點兒明白他了。”


    “哥哥的意思是……”


    “阿綺,這一路你做的很好,能為他做的,諸事皆盡心周全,但更應如此,你更不能亂了陣腳,冷靜下來,我們一起救他。”


    這話讓她稍感安定,極力平複心中激蕩,思索著蕭淙之的謀劃:“哥哥的意思是,蒼州與昱州之亂,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元穆點頭:“曾經的三州義軍都督,可不止你我眼前看到的這些。隻是如今吐穀渾人出現,恐怕事情有變。”


    “為何這麽說?”


    “據我所知,外族的聯軍以突厥為首,其次就是吐穀渾和室韋。當年攻下三州,論功行賞,吐穀渾想要蒼州,但最終二州皆落入突厥之手。吐穀渾人因為大可汗彈壓,一直未敢有動作,如今看來,恐怕已經猜出現在活著的是假可汗。他們追殺淙君,若能擒下他,拿回大可汗頭顱,一來證明阿蒙多用冒牌貨欺騙各部族,二來以他擒獲淙君之功,可順利成為新的大可汗。”


    “這麽說來,外有吐穀渾緊追,內有突厥兩位王子,他此行豈非腹背受敵?”


    元穆思索道:“他將手下兵馬,一半留在鄲州,一半交給我與薑洹,原本按計劃,我與薑洹該回援他。趁此機會,我們可奪回所有失地!”


    元穆果然懂蕭淙之,心智才學皆為上等,有如此兩人聯手,何愁大事不成?


    元綺看著他,也覺得看到了希望:“哥哥,那快出兵吧。”


    元穆麵色並不好看,回望她,沒有說話。


    元綺已經從他無奈的眼神中讀出了什麽,又輕聲喊了一句:“哥哥?”


    她眼中漸漸明了:“陛下不願意?”


    見他不回答,她聲音漸冷:“狡兔死走狗烹,尚未鳥盡便向藏弓?陛下未免太過心急了吧?”


    元穆仿佛難以啟齒,清了清嗓子,突然道:“孤山夜飲話軒轅。你可知當年父母因何而死?”


    元綺怔住,這是蕭淙之年少時的詩,父親分明隻對自己說起過。


    元穆繼續道:“父親與顧老將軍一直是主戰派,可先帝當時已經下定決心,懷柔養兵。後來鄲州被侵占,明麵上是顧老將軍出麵抗外,實際上,是父親一直出資資助。七年前,淙君臥薪嚐膽拿到突厥布防圖,顧老將軍本可一舉反攻拿下鄲州,可後又經曆瘟疫雪災。父親皆傾囊相助。但當時先帝推行的解禁商事政策剛推出不久,如果開戰,剛剛積累起來的財富,一夜之間或許就打沒了。


    於是先帝召父親回京,由祁王在路上安排了一出匪患截殺。沒了父親的資助,顧老將軍戰死,是淙君力挽狂瀾,帶領流離失所的百姓走到今日。這句詩是淙君當年所寫,也是他離京時,先帝對他的警告。告訴他一切行動皆在天子掌握,若生二心,你我的父母便是下場。對於帝王而言,常取大利而舍小義,無心無情,帝位或許換了人坐,但這也是如今陛下所顧慮的。”


    元綺聽完眼中泛起淚光,卻一滴也不掉,緊咬著牙關,胸中憤恨幾欲破胸而出:“取大利而舍小義,有功者殺之,有財者掠之,有詩書者盡之。


    朝堂之上,是他挺身而出替奕王一黨承受群臣功詰,朝堂之外,也是他運籌帷幄,招攬外祖舊部,又拿下一半文官在天門鏢局的私隱,令其對殿下效忠;更不用說關外戰場,若沒有他,三州早已覆滅!


    他如今為何身陷險境生死不明?是因為他將兵馬都給了你們,捫心自問,若無他相助,奕王殿下拿還能勤王平亂成功,黃袍加身嗎?如今水到渠成,新帝便禦駕親征要卸磨殺驢,自攬功跡?難道是想如先帝一般,對他的功績與磨難,全都視而不見嗎?若是這樣的君王,還憑什麽要人死心塌地,以命相報!?他還不如自立為關外之王……”


    元穆沒讓她將話說完,立時捂住了她的嘴巴:“住口,不許再說這些話!”


    元綺憤怒地瞪著雙眼,不再說話,元穆輕輕放開了她:“正是因為有這念頭的人成千上萬,才將淙君置於險境,即便他無此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你難道不明白嗎?”


    “哥哥,我從未有過非分之想,我想要的不過是他平安罷了。”


    “我又何嚐不想呢?我與你說這些,不是想惹你傷心,更不是挑唆是非,而是要你明白其中利害,為淙君共謀一條生路。”


    聽到為蕭淙之籌謀,元綺語氣軟了下來:“你說,隻要他平安,我都願意。”


    元穆道:“按眼下局勢,若是他還未入昱州,咱們私下請鄲州的將領出麵,將人救回來,隻要人回來,他便是有功的英雄,陛下即便想要對他不利,眼下也不得不顧忌。但若是已經到了昱州,這事兒便不好辦了,一旦出兵,戰火紛亂,難保有人趁機對淙君不利。”


    元綺又何嚐不明白,先帝派他送公主和親,又下了斬首大可汗的命令,本就是死局。他們怕他功高震主,倚功自立,便借突厥的手殺之,死後封侯拜相,還要全仁君之名,好不虛偽陰毒!


    元綺道:“將軍百戰死,難保有人不在他身後捅刀子。帝王心深,唯有打消陛下的疑心,才能徹底救他。哥哥,你與陛下相識多年,你覺得他會如先帝一樣嗎?”


    元穆沉思道:“我無法斷言,畢竟至尊之位,能使人心智生變。但我會為淙君,為你,盡力一爭。天子疑心不是一日可以消除的,我會想辦法斡旋,讓陛下派鄲州的將領去昱州。”


    “好,我去找萬凜,我們的人也會出力!”


    兄妹二人已鐵了心要救人,淩晨時分,元穆再次求見了皇帝。


    此刻皇帝穿著寢衣,已經坐起,卻又躺下,吩咐小太監:“告訴鎮國公,朕還在睡,讓他換個時間再來。”


    小太監出來回話,可元穆堅持求見,願意一直等到皇帝醒來。小太監為難,便道:“國公爺若是有什麽急事,不妨先告訴奴才,等陛下醒了。奴才立即轉達。”


    元穆於是對那小太監說:“煩請公公稟告陛下,臣接到消息,蒼州與昱州將其戰火,請求陛下發兵支援。”


    小太監轉身回了這話,皇帝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上午,主帳中皇帝稱病不出,任何人都不見。反倒是蒼州與昱州的消息,不知怎麽便在軍中傳的沸沸揚揚。


    顧庭芳聽說後,當即領了兵準備出發,薑洹無論如何都勸不住,而韓衝壓根兒就不想勸。


    蒼州與昱州的情況他們二人比元穆更了解,當即就猜到可能是蕭淙之所為。這幾日明知道蕭淙之有危險,卻被拘在這營中,對著皇帝點頭哈腰,他們早已按耐不住。


    正當領了兵,秦又天卻早就帶人在路上攔截。顧庭芳不服,一言不合便要動手,差一點兒就打起來。


    最終,秦又天道:“大戰當前,難道想要自損兵力嗎?大都督留你們在此,自有他的道理!”


    韓衝猶豫了,顧庭芳卻罵道:“你這卑鄙小人,也配說這大義凜然的話嗎?你來鄲州是為何,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如今就是盼著大都督死了,好兵不血刃地接手鄲州!搶了這份功勞!”


    秦又天知道顧庭芳的脾氣,不與她多費口舌。當即策馬持槍衝上來,與她單挑,顧庭芳不是對手,幾下被挑落馬下。


    秦又天當即將人押回營中,卸了甲,以私自出兵為由關了起來。


    而皇帝始終不曾見人,一切事宜便就此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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