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之期已滿,想必葛老先生在天之靈也已經得到安息。侯爺是否考慮回京?”


    從廟裏回來,蕭淙之特意邀請了尚陽公主一同在廬州的扶芳齋用餐,尚陽起初覺得意外,他那樣生人勿近的人,一路上沒說上幾句話,怎麽突然邀請她吃飯?


    但這是為數不多接近他的機會,她沒辦法拒絕。於是盛裝打扮赴約。


    廬州不比揚州繁華,卻也屬南方,扶芳齋是當地最有名的酒樓,專門接待達官顯貴。蕭淙之定了臨窗的廂房,景致極佳。尚陽走進去,他已經坐在窗邊獨自飲茶。


    “侯爺。”


    蕭淙之沒應聲,眼神示意她坐下來。


    小二很有眼色,見二位氣宇非凡,盛裝相會,立即奉上美酒佳肴,對蕭淙之道:“這位官人您好品味,這時咱們店裏新到的雨前龍井,是最上等的一批,看您如此喜歡,是否需要帶一些走呢?”


    蕭淙之放下杯子,笑了笑:“不必。”


    這是龍井不錯,可卻不如他喝過的那樣好,要說最上等的,他自有路子。


    小二退走,尚陽見他態度鬆弛一些,於是便問到:“難得見侯爺有這般愜意模樣,想必祭奠之期已滿,想必葛老先生在天之靈也已經得到安息。侯爺心事已了,是否考慮回京?”


    蕭淙之瞧了她一眼,說道:“公主,等一會兒會有亂子,不如先墊墊肚子。”


    “什麽?”


    蕭淙之於是望向窗外不再說話。


    尚陽環顧四周,他說在廬州最熱鬧的酒樓有亂子?他是如何知道?除非就是他安排的?可為何又要說給自己聽?


    “侯爺這話是什麽意思?”


    “公主一路與我來到此地,圖什麽?”


    尚陽一愣,回答說:“自然是奉了皇兄之命,來吊唁……”


    “吊唁早就結束了,何必跟著我來廬州,皇後的春宴上何必自毀名節?”


    尚陽盯著他,似乎想要看個明白,他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侯爺是聰明人,真的不明白為什麽嗎?”


    蕭淙之瞧了瞧自己的手心,常年握刀的手上有著厚厚的老繭,他鬆泛手指,以便等一會兒動手。


    “陛下和皇後的意思我當然明白,我問的是你自己,你圖什麽?”他盯住尚陽,仿佛在他麵前,任何謊言都會被戳穿,“公主難道真想當武定侯夫人?”


    尚陽別過臉,麵色並不好看:“侯爺話既然說到這兒了,不知是覺得我如今無依無靠配不上你,還是有別的想法呢?”


    蕭淙之認真道:“我可以給公主另一種選擇,隻看你敢不敢了。”


    “什麽選擇?”


    蕭淙之朝著廂房屏風後的喊道:“出來吧。”


    尚陽抬眼看去,屏風後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走出來,是個和尚。隻是那和尚雖然是出家人打扮,頭頂著戒疤,眼中卻含著凡情。尚陽倏然站起來愣住,以為自己看錯了,難以置信地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喚了一聲:“寂空師傅……”


    和尚雙手合十:“公主別來無恙。”


    “寂空師傅,您怎麽在這兒?您不是在皇陵……”


    寂空看向蕭淙之,說道:“侯爺說公主有難,特請貧僧前來相助。”


    蕭淙之也站起身,此時他身上的鬆弛已經一掃而空,大手將尚陽一推,寂空連忙上前抱住她。


    隻聽蕭淙之大喊道:“動手了!”


    突然間,數十名黑衣人闖入廂房之中,對著蕭淙之出手招招致命。寂空是出家人,卻有武藝,他抱著尚陽避讓閃退,沒讓她受一點兒傷害。


    一時間,扶芳齋炸了鍋,所有客人都四散奔逃,唯有蕭淙之還在裏頭與黑衣人纏鬥。


    今日他沒有帶斬馬刀,隨行之人也少,赤手空拳雖然武藝高強,卻還是不慎被人傷了後肩。好在如流帶人及時趕到,黑衣人眼見不敵,於是四處逃散。


    “侯爺,您沒事兒吧?”如流問道。


    蕭淙之卻朝寂空與尚陽的方向看去,她被保護的很好,那出家人嘴上說四大皆空,手卻抱著她緊緊不放。尚陽自他出現,眼睛就再也沒看過蕭淙之。


    既如此,有些話根本無需多言。


    “公主既然已經選擇了,那就麻煩公主,修書回京,告訴陛下我遇刺受傷,需要就地休養。至於刺客,應當是祁王餘孽,請陛下追查。”


    尚陽看過來時,蕭淙之已經走了,她終於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所謂給她的選擇,便是眼前的寂空,可她至今也無法探明寂空的心意——落魄的宗室公主和皇陵的和尚,真的有可能嗎?


    愁緒縈繞在她眉間,寂空占滿了她的眼睛,使她根本無法去思考蕭淙之為何要這麽做,眼下事已至此,也唯有聽他的了。


    第二日他們離開廬州,說的是去揚州養傷,但中途蕭淙之便換了一身黑衣便服,策馬走了,臨行前他來到尚陽的馬車旁,對裏頭說道:“揚州已經安排就緒,公主無需擔心,隻管與心上人共度光陰。”


    四月的天,萬裏無雲,風裏已有花的微甜,隻是妙法觀在山頂,還是微冷,海棠與桃杏仍含著花苞。此事若放在江南,正是采茶的好時節,龍井過後還有綠茶,綠茶過後還有黃金芽。不似這觀中,唯有一些瘦弱的野茶。


    “青陽師妹,若是閑暇無事,後山有一片茶園,出了芽,可以消磨些時間。”祭拜過葛老回來後,妙法觀的掌門大師兄青風師兄如此對她說道。


    於是她今日便上了後山,采了為數不多的茶葉。實則她從前也算得上養尊處優,眾星捧月,雖然做茶葉生意,卻從未采過。如今今非昔比,一身素衣便能在山間走一遭。隻是身體還是不大好,隻采了半畝,便有些氣喘,回到自己獨住的小院,坐在廊下的石階上休息。


    休息的時候,她喜歡看天空,喜歡看雲卷雲舒,喜歡看飛鳥翱翔。


    她還是會忍不住想起前塵往事,春日的茶,冬日的雪,夜裏的月亮,和清晨的日出,甚至河流與浮冰、山川與風雨……明明隻與那人相處了一年不到,這一年還是聚少離多,卻使她處處都能想起他。


    獨坐了一會,屋裏有人喚她,她笑著應聲走了進去。


    黃昏時分,小院中安靜了,她獨自坐在院中發呆,看著今日所采的茶葉晾了半日已有些失水,卻始終沒有起火炒製。或許她不該去采茶的,也或許是她黃昏惹人傷懷,她采了茶又能給誰?


    她三年多來唯一一次出去,便是祭拜了葛老,她在靈前沒有見到一個認識的人,當日也沒有人能認出她,她甚至不能流淚痛哭。


    日複一日,在她獨坐的時候,會不會又有親人去世?這個世界是不是已經徹底遺忘了她?


    她說著將頭緩緩埋進手臂裏,蹲坐在地上,如同一塊孤獨的頑石。


    “啪嗒!”


    忽然,小院的高牆一塊瓦片掉落,摔得粉碎。她一驚,站起身來,或許是頑皮的野貓?


    再細看,一個人影躍上高牆,翻身來到院子裏。


    那人黑衣束冠,穩穩落地,雙腿修長,腰杆筆直,肩膀挺闊,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他眉目深沉,鼻梁高挺,與記憶裏的麵容逐漸重合。


    她垂首呆愣在原地,那人已經朝自己看過來。


    斜陽晚照,魚沉舊淵,鳥歸故林,山風帶來了故人的身影,或許隻是個美夢?


    她不敢認,直到那人邁開腳步,熟悉的聲音打開塵封的匣子,所有的一切在此刻傾瀉而出:“朝若。”


    等意識清醒,她已經邁開腿,張開雙手,奔向了他。短短幾步距離,卻如同千山萬水,上千個日夜。


    他先一步上前接住了她,緊緊擁在懷中。兩顆心緊緊相擁,萬水千山也終會再見。


    就像他曾經承諾的,緣斷了續緣,魂斷了追到陰曹,再求來生。


    她隻需走一步,剩餘的千萬步,都由他來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晏君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浮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浮屠並收藏晏君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