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青死了嗎?


    別開玩笑了,怎麽會,她是我們的女主角呢,怎麽可能會死?


    可是,當蘇青因為高燒在香港機場暈倒,退燒醒來後,卻被醫生告知她得了乳腺癌之時,命瞬間就丟了半條。


    乳腺癌?還好是早期。可是治療的話成功率有多少?


    接踵而來的第二個消息,讓蘇青平靜了下來。


    她懷孕了!孩子已經三個月。


    三個月,蘇青在心底倒數,不正好是那一場海嘯的時間嗎?


    劉戀,是你嗎?你不舍得跟我說再見,所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要來陪我是嗎?


    那一刻,丟掉的半條命,回到了她的身上。


    不,不止一條,她仿佛成了一隻貓,擁有九條命。


    她現在是一個母親了,肚子裏有她跟李文博的孩子。


    孩子,會讓一個女人瞬間變為無堅不摧的雅典娜。


    醫生,我該怎麽辦?蘇青冷靜地問。


    打掉孩子,早日開始做治療,這樣可以保住乳房。


    如果我不想打掉這個孩子呢?


    那可以先進行乳房切除術和腋窩淋巴結清掃術。然後,在妊娠進入中期的三個月時,進行輔助化療。在分娩後,再進行放射治療和內分泌治療。


    這樣的話,孩子會健康嗎?


    會的,但是你會麵臨風險。


    好的,謝謝你。


    從醫院出來後,蘇青沒有在香港停留太久,她直接去了機場。


    在香港機場,她問自己,蘇青,你要這孩子嗎?


    我要。


    可是你現在回北京,李文博會要這個孩子嗎?


    他不會要的,他不肯讓我麵臨一點點的風險。


    那現在怎麽辦?


    我要這個孩子。我要這個孩子。我要這個孩子。


    蘇青在香港機場,喃喃自語地哭了,淚水滂沱。


    此時的香港機場,山雨欲來,整個城市被濃厚的霧籠罩,雨開始下了。


    仿佛一場漫無天日的告別。


    幾分鍾後,蘇青打電話給招商銀行,問了一下自己的銀行存款,忽然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從李文博的世界裏消失,去到一個陌生城市,運氣好,就能把孩子生下來;運氣差,那就一屍兩命死在那裏。


    對不起,李文博,也許我們有緣無分,也許我們隻能來生再見了。


    如果我和孩子能活下來,就再讓老天來安排一切吧。


    如果我跟孩子都死了,我現在提前離場,你也不會太傷心。


    親愛的劉戀,你會罵我傻嗎?可如果有可能,保佑我把孩子生下來吧。


    你當初說,要李文博把欠你的債,還到我身上。


    那麽現在,我也要從他的人生裏消失一次,讓所有的債,一筆勾銷。


    大家好重新再來。


    如若還有重新再來的機會。


    對不起,李文博,對不起。


    2


    幾年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仿佛白駒過隙一眨眼。


    就跟每一段感情裏,那些聲稱自己什麽都不要的男女,都是來要命的。而那些每日抱怨的群眾,卻往往也是最為安心知足的人一般。


    之前怨至昏天黑地人神共憤的蘇青,在真正麵臨生活苦難之時,忽然不怨了。


    人麵對真正的苦,是不會怨的。


    要不笑著吞下,要不死。


    蘇青還不能死,她也不想死,活著多好啊,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她總是這樣想。


    既然如此,那不如拿命來搏,拋掉所有的不好意思,換得一片璀璨未來。


    在上海,上天眷顧,她成功地生下了孩子,而後開始了乳腺癌的治療。


    一開始她過得不怎麽好。


    這個社會,一個得了癌的單身媽媽無依無靠的前幾年,能有多好呢?


    可是蘇青撐過來了,不是沒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可是看看那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摸摸自己胸口的那一片平坦。


    眼看著孩子叫出第一聲媽媽,會跑會跳,會像機關槍一樣滔滔不絕地跟她講話。


    她的乳腺癌,也好了。


    從醫院出來的那天,她想,自己現在的命,是老天爺賞的。


    她得珍惜,她相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事實是,她真的成功了,在上海灘的公關界,人人都知道蘇菲姐。


    隻要蘇菲姐一出,就沒有搞不定的活動。


    她是一個為了陪孩子,跑去大老板的辦公室,拍著桌子申請一周隻上四天班的傳奇女性。


    她是一個感情問題成迷,卻能跟抬頭仰望她崇拜她的小女生說出“不經曆人渣,怎麽能當媽”“ 你們這算分手了,也算終於真的認識了”“ 你來了,我相信你不會走。你走了,我當你沒來過”“會枯萎,隻因為曾經收過花,放下吧”等金句的專業感情專家。


    蘇青活成了一個傳奇,她自己也知道,她變自信了,美豔如一朵牡丹花。


    但每每夜深人靜,她也清楚,自己的這份別人眼中的傳奇,隻不過是煙火生活裏的人,被逼急了。


    她是一隻跳牆的狗,抑或是一隻會咬人的兔子,僅此而已。


    孩子如同一棵小樹般漸漸長大了,上了幼兒園,回來的時候也會問爸爸。


    蘇青每每都很好地搪塞過去,但有幾次,她也在想,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她如果回去找李文博,該會是怎樣。


    當初在香港機場做出的那個決定,是錯的嗎?


    每次想想都會挺難受,蘇青沒時間難受,她逐漸讓自己想明白了。


    李文博,我可以等著你,等到忘了時間,卻不能去找你。


    若是等你,至少隻是等你不來,大不了賠上一輩子。


    若去找你,那就真的是一拍兩散,永無歸期。


    好多事情,其實想明白了,也就放下了。


    蘇青好久都沒有再想起過李文博。


    這一日,蘇青去浦東的香格裏拉見一個湖南的客戶。


    剛下出租車,就接到客戶的電話,氣急敗壞地說是飛機遇到交通管製,現在還在長沙的機場呢。


    蘇青安撫了幾句,掛了電話,準備去咖啡廳慢慢等。


    走幾步,發現皮鞋的鞋帶開了,蹲下係,眼睛卻無意中掃到酒店大堂的一個背影。


    那背影,這麽近,那麽遠。


    無數次在夢裏出現過,醒來後,總會依稀有淚光。


    那是劉戀的背影。


    蘇青顧不上係鞋帶,步入轉門,卻因為太心急離得太近,“咯噔”一下停了。


    終於出了轉門,她踉踉蹌蹌地追那個背影,卻見她遠遠地上了電梯。


    蘇青趕到電梯邊的時候,發現停在了三樓宴會廳,她等不及上電梯,轉身一路小跑到了三層。


    一到三層,就發現是茫茫的人。啊,原來有婚禮。


    蘇青在人群裏找了一圈兒,卻再也不見剛剛的那個背影。


    她拍一把自己的腦袋,在心底暗罵自己魔怔了,這時卻有些恍惚地看到新郎新娘人形看板,那新娘,不是小天是誰。


    蘇青剛要轉身去問下今日新娘的名字以防認錯,身後卻傳來一個有些顫顫巍巍的聲音:“蘇青姐,我沒認錯吧?”


    蘇青回頭,眯著眼看眼前這個光彩奪目的女子。


    是小天,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新娘化妝室裏,小天絮絮叨叨地說著自己的近況。


    蘇青在一旁微笑著側耳傾聽,絕口不提自己。


    倒是小天,略帶遲疑地主動問起她同李文博怎麽了,幾年前,李文博甚至輾轉找到了遠在異國的她,問她是否知道蘇青的下落。


    蘇青笑而不答,隻拍拍小天的手說,妞兒啊,這世界太多解釋不了的事情。別管我,今天你是唯一的主角,咱們就說說你,這是要嫁給誰,哪家的小夥子,有這樣的福氣。


    說到他,小天臉上有了笑。


    是個好家庭出來的上海男生,溫柔體貼,人也帥,小她三歲,剛好是女大三抱金磚的年齡差。


    兩個人是在法國認識的,她被偷了錢包,茫茫人海,是他走了過來,問她是不是要幫忙。


    本來也沒想怎樣,覺得就是一杯咖啡的情緣,所以連個電話都沒留。


    沒想到,在回國的飛機上,兩人再次遇到,就坐在相鄰座位。


    一看到對方的臉,兩人就都笑了。


    蘇青拍手,捏一把小天的臉蛋,這是小說裏的橋段啊,夠幸福的你。


    小天卻有些恍惚地傷感,忽然安靜下來,看著蘇青說:“姐,我覺得是胖子在保佑我呢。他走之後,我摸爬滾打,跟誰戀愛,都會想他,總覺得誰都沒他好。”


    蘇青搖搖頭:“別這樣想,胖子死了,那麽他在你的記憶裏就是最好的。可你不能因為他的‘最好’,就謝絕了一切幸福的可能。看,這不是幸福來敲門了嘛。胖子的存在,隻是提醒你,你曾經那麽好地被一個人愛過,要更努力更勇敢更無所忌憚奮不顧身地愛下去。”


    小天剛要說句什麽,伴娘卻來叫了,她抱歉地望一眼蘇青:“姐,有一肚子的話要跟你說,你不能走啊。”


    “趕我都趕不走,趕緊去,一幫人等著呢,我一會兒上去搶捧花。”


    小天被人拽著走了,身後有人幫忙拖裙角,消失在一片光的盡頭。


    蘇青略帶恍惚地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的盡頭,嘴角是微微的笑。


    蘇青啊蘇青,你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穿上婚紗嗎?


    會有吧。一定得有。


    婚禮開始了,新郎的確一表人才,每一個眼神裏都是對小天的愛意。


    看著兩人交換戒指,在台上擁吻,雖許久未見,但蘇青覺得自己有嫁女兒的心情。


    好女孩上天堂,這話沒錯,蘇青有點兒想去信基督了。


    小天好美啊,結婚的時刻,應該是一個女人一生裏,光彩奪目的巔峰吧。


    到了丟捧花的流程,一堆女孩兒“嗡”一聲衝過去,小天卻沒有丟。


    她穿越重重人群,走到蘇青麵前,把捧花遞給蘇青。


    蘇青愣在那裏,不知道該不該接。


    小天回頭,對著上前要搶捧花的女孩兒們大聲說:“姐妹們,今兒我要自私一把,把這捧花,親手交給我一個很重要的姐妹,對不住了!”


    看著眼中含淚的小天,蘇青懂得。


    換做幾年前的她,鐵定早已淚流滿麵。


    可是這一刻,蘇青笑了,她接過了捧花,用力扯開,花束散了一手。


    蘇青上前,把白玫瑰一朵朵地分給女孩兒們。


    她一邊分一邊講:“這是天兒的幸福,我不敢獨享,會折壽的。大家見者有份,皆大歡喜。”


    等花分完,還剩幾朵,蘇青拿在手裏,咧嘴朝大家笑。


    “分完了我還是比你們多,我沒虧。”


    眾人哄堂大笑,一時間,空氣裏洋溢著人與人之間情感流轉的動人香氣。


    蘇青無懈可擊的表現,完美得仿佛是早就安排好的。


    她轉頭看,小天早就哭成了淚人,那一刻,小天有些不管不顧了。


    她上前,握住蘇青的手:“姐,胖子死之後的每一段戀愛,都像是在花光我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銀行存款,花光後,大家也就一拍兩散,情意兩清。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並沒有改變我,我繼續努力,我百折不撓,我每一次愛得都仿佛十八歲。我一直堅持著那麽愛下去,就是想要讓胖子,想要他,因為曾擁有我而感到光榮。今兒,我修成正果了,我對得起他了。”


    蘇青伸手擦掉小天臉上的淚:“傻姑娘,別哭了,有個傻瓜那麽愛過你,你得惜福。一個幸福的人,是不能哭的。”


    說罷,蘇青一把把小天推到走來查看發生何事的新郎懷中:“你看嫁給你把我小天妹子給幸福成什麽樣兒了,我作為娘家人真是各種羨慕嫉妒啊,你可得把她捧在手心裏。”


    新郎被誇得各種不好意思:“一定,一定……我含在嘴裏。”


    3


    婚宴蘇青沒有吃,趁著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空當,蘇青走了,沒有留個聯係方式給小天。


    終於能開始新生活了,那就別再聯係了。


    一看到過去的這幫人,難免就會想到天上的那個胖子。


    該忘掉的,就忘掉吧。


    蘇青步出宴會廳,這樣想,不免歎了口氣。


    走過宴會廳邊上的健身房,蘇青眼角的餘光仿佛看到了點兒什麽,她又退了回來。


    透過玻璃窗,她看到一個在跑步機上揮汗如雨的女子,綁著馬尾,身姿像一匹馬。


    她是誰?


    蘇青看著看著,就捏了一把自己,怕是幻覺。


    怕眼前的這一張臉,瞬間幻化成另外一個人。


    可此時此刻,眼前的又能是誰?


    她是劉戀啊,她是無數次午夜夢回,出現在自己幻境裏的劉戀啊。


    她沒有死,竟然沒有死……她還活著……


    此時此刻,她健康地在跑步機上活得照舊光彩奪目。


    她安之若素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甚至跟自己生活在同一座城。


    我最親愛的姐妹啊,為何你會這樣做?


    蘇青有太多個問題想要衝上去問,可是,她那樣遠遠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邁著步子,哼著歌兒,那麽生動地活著。


    那些迎麵而來的問題,瞬間就像肥皂泡一樣,消散了。


    知道你還活著,是幸福的樣子,就夠了不是嗎?


    上帝已經足夠仁慈,我又何必粗暴地試圖一探究竟,以此來打擾別人的生活。


    坐電梯下樓,她看一眼手機,客戶依舊沒到,她在咖啡廳等著,用手機上淘寶給寶寶買童書,腦子裏卻是一片“嗡嗡”聲。


    咖啡在麵前,她卻連舉手端起的力氣都無,隻想窩在沙發中。


    酒店的服務生走過來,給蘇青遞來一張紙,說是有位小姐要轉交的。


    蘇青打開,是劉戀的筆跡,隻有簡單的一行字:我們改日是不是應該約在街角的咖啡店,帶著笑臉,揮手寒暄,坐著聊聊天。說一句,好久不見。


    後麵,是一串手機號。


    蘇青拿著那張紙,追出了咖啡廳。


    此時劉戀的背影,已經遠遠地在酒店門口了。


    有人來接她。


    在劉戀要跨上車的一刹那,仿佛是感知到了蘇青的眼神,她回了頭。


    兩個人,一刹那,四目相接,電光火石,滄海桑田。


    劉戀跟蘇青揮了揮手,把手放在耳邊,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姿勢,兩個人都笑了。


    蘇青看著劉戀上了車,半晌,才挪著腳步,回了咖啡廳。


    那一天,蘇青堅持等到了那一位湖南的客戶,成功地簽下了那份很大的合同。


    客戶說,蘇小姐等了這麽久,連一句話都沒有多說,直接簽吧。


    蘇青臉上是職業的笑,她說,謝謝,這是我應該做的,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猶豫了幾天後,蘇青給那個號碼發了條短信,問有沒有時間見一麵。


    劉戀卻迅速地回了電話過來,劈頭蓋臉地就罵說:“直接打個電話能死麽,發短信發一塊錢都說不清楚。”


    蘇青也不甘示弱:“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跟野男人亂搞ing,寧毀三座橋,不拆一夜春。”


    一瞬間,兩人都仿佛回到了過去。


    外灘十八號六層的mr & mrs bund,法國餐廳,靠窗的位置,蘇青訂的。


    劉戀遲到了五分鍾,蘇青就笑罵:“你這遲到的老毛病,還是沒改。”


    頭盤上來,兩人碰杯,香檳的味道略酸,不知為何,一杯下去,就有些衝頭。


    蘇青把酒杯放下,服務生上前斟酒:“你裝死裝得夠成功的,這些年,你知道我為你掉了多少眼淚。”


    劉戀甜甜地笑,把那場噩夢說得雲淡風輕,“沒想裝死來著,差一點兒就真死了。看到浪打過來的時候,我其實都放棄抵抗了。是一個鬼佬救了我,你別說,外國人的體力還真好。在自然現象麵前,都顯得強大。”


    餐桌上,蘇青伸手過去,握住劉戀的手,一臉的心疼。


    “少裝開朗了,我知道那像噩夢一樣。”


    “是啊,這幾年偶爾還會夢到自己一個人在海裏,孤立無援。所以我現在出去度假,封殺一切靠海的地方,實在不想再被勾起回憶。”


    “你沒事,那為什麽失蹤名單上有你的名字?”


    “因為他們統計獲救人員的時候我用的是英文名啊……後來等失蹤名單一出來,我看到名單上有我,心想也許這是老天冥冥之中給我的暗示,讓我重新再來。於是……我也像當年的李文博那樣,玩兒了一把消失,來了上海。對了,你怎麽會在上海?跟李文博最近如何?”


    “挺好的啊,我外派上海一段時間,過一陣子就回北京了。”


    蘇青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撒了一個謊。


    “那就好,看到你幸福,我也就安心了。”


    菜一道道地上來,沙拉、主菜、甜點。


    那是很溫暖和諧的一餐飯,但是談笑風生地吃著這餐飯的兩人,都明白,這也許是最後的晚餐了。


    出了外灘十八號的大門,涼風習習,華燈初上,兩人在昏黃的燈光下擁抱告別。


    來了一輛出租車,蘇青要劉戀先上,她也沒讓,上車就走了,說有空常聯係。


    劉戀沒有回頭,車很快開遠了。


    視網膜上仿佛還存留著車燈留下的殘影,蘇青決定沿著路緩緩地走一段。


    漫步在外灘,回望過去的自己,蘇青其實一點兒都不為那個她而感到惋惜。


    渺小的她,卑微的她,站在牆角變路燈的她。


    可是,又不免心疼和委屈。


    她特別想回到那一個個無語凝噎的寂寞寒夜裏,靜靜地陪著那個稚嫩的自己相視無言抽一根煙。


    走之前,再拍拍她的肩,告訴她:傻姑娘,別難過了,前邊的路還長,你得快些走,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拿命跟你賭。


    人山人海裏,她同劉戀告別離開,上海這麽繁華,像個永遠不要醒來的夢。


    蘇青刹那就落了淚,輕微地,倏忽就被風吹散。


    她這時才發現,那個對過去的自己講這一番話的人,原來早已出現過。


    那人是劉戀。


    她妥帖地陪了自己一段最難熬也是最溫暖的時光,轉身就是一輩子。


    而她變成了她,她也變成了她。


    親愛的朋友,我之前曾經無數次地問過自己一個問題。


    我們從哪裏來,又要回到哪裏去。


    看著你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我們從緣分裏來,最後回到忘記中去。


    地球上幾十億人,茫茫人海,那麽蒼茫。


    對此,我們應該感恩知足,拈花微笑。


    為這一生之中,短暫而溫暖的相聚。


    我們終於再也不用怕,說再見。


    4


    過了沒多久,蘇青出差去北京開會。已是十一月的初秋,北京最好的時節。


    孩子剛好放假,鬧著要出去玩,她猶豫了下,便帶著孩子一起飛到了帝都。


    開會的地點是三裏屯soho,孩子很乖,蘇青在會議室舌戰群雄的時候,他就在前台跟前台姐姐玩。


    蘇青開完會出來的時候,遠遠地看著他,把前台姐姐逗得花枝亂顫。


    蘇青也笑了,覺得自己兒子有顛倒眾生的潛質,這應該不是遺傳於她。


    男生還是像爸爸比較多啊,蘇青心說,牽著孩子的手跟前台姐姐告別。


    小姑娘對他還挺依依不舍。


    小蹄子,幼童你也動情不放過。


    想想自己這般的護犢子,將來會不會變成電視劇裏的惡婆婆。


    那戲份很過癮的樣子,蘇青這愛演獨角戲的毛病,依舊沒改。


    隻是時光流逝,她罩了一個更妥帖安全的殼,演歸演,但純屬自己玩票,再也不會影響到生活了。


    人戲不分,隻有死路一條。


    她帶著一個孩子,貌不驚人,家境平平,早就成了刀槍不入的女金剛。


    沒太多時間再做春秋大夢,演一出幾天幾夜的大戲。


    時間已經近黃昏,華燈半遮半掩地開了一些,三裏屯好熱鬧啊。


    蘇青跟孩子走到街上,抬眼一看那熟悉又陌生的三裏屯太古裏,店鋪還是那些店鋪,但有些東西,卻變了,再也回不來了。


    劉戀被求婚,自己偶遇小天和鬼佬,跟方怡然在地下的美嘉影城看的無數場電影。


    那些畫麵仿佛已經泛黃,卻又曆曆在目,已然不再觸目驚心,卻又銷魂蝕骨。


    隻是,她沒有想到李文博,有些人是無須被想起的,有些人隻會被放在心底。


    因為,一碰就疼,一觸就痛。


    做人呢,總得讓自己好過一點兒。


    所以蘇青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對是錯,她已經不再是過去那個優柔寡斷的女子了。


    隻要她選了,她做了,那她就是對的。


    有了孩子之後,她想清楚了很多事情。


    人生是沒有對錯的,隻有後不後悔。


    如果不跟自己過不去,想在這兵荒馬亂的人生裏換得半晚安睡,那就絕不後悔。


    孩子鬧著要吃甜品,蘇青想想周圍可以吃甜品的地方,也就隻有鹿港小鎮了。


    於是牽著孩子沿路往工體西路走,她不習慣帶著孩子打車,家裏的父親角色缺失,所以她盡量讓孩子不要嬌生慣養。


    一路走著,綠樹成蔭,空氣中有植物的香,蘇青牽著孩子的小手,有些恍惚。


    直到孩子問她:“媽媽,怎麽那麽多人都穿著一樣的衣服呀?”


    蘇青看一看四周穿著綠色t恤的男男女女,才意識到已經走到了工體北門,今兒應該有國安的球賽。


    蘇青駐足一會兒,聽門口的票販子吆喝,知道是北京國安對戰廣州恒大。


    又是一年決賽季了嗎?


    不知哪裏來的興致,蘇青蹲下身來:“李星野小朋友,想不想去看叔叔們踢球啊?”


    星野眨眨眼:“想看呀,可……看完後還有甜點吃嗎?”


    蘇青刮一下星野的鼻子:“小東西,少跟媽媽討價還價。媽媽答應你的,一定會兌現。”


    從黃牛手中,以還算合理的價格買了兩張票,本來買一張就可以,但蘇青把孩子當大人看,要他自己坐一個位置。


    快走到入口了,蘇青又牽著孩子折返,在路邊買了兩件國安的隊服。


    既然來看了,那就要全套著來。蘇青不是球迷,可是她覺得跟幾萬人一起大喊“國安是冠軍”的滋味兒棒極了,比去唱ktv解壓一千倍。


    5


    步入體育場,已是一片綠色的海洋,喧鬧得讓人迷失,可又有一種集體的安全感。


    印象中,2009年國安奪冠之後,就沒有這麽接近冠軍過了。


    今天,對於國安球迷來說,應該是個比過年還重要的日子吧。


    星野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子,興奮異常,上躥下跳,蘇青也就由著他。


    到了位置坐下來,小小而漂亮的星野,成功地引發了周圍群眾的喜愛,紛紛過來跟他合影。他也不卑不亢的,特別配合鏡頭地比著剪刀手。


    蘇青環顧四周,看到有人滿臉汗地舉著紅條幅,上麵寫著:“贏就一起狂,輸就一起扛。”


    這句在廣告營銷學上完全失敗的話,卻讓偽球迷蘇青瞬間鼻酸。


    她身上的汗毛頓時豎了起來,心中騰起一股沒來由的鬥誌,熱血沸騰得要站起來振臂高呼。


    可看看身邊的孩子,考慮到自己做母親的權威性,她暫時性地hold住了自己。


    距離開場的時間還有十分鍾,孩子口渴,要喝可樂。


    蘇青環顧一下四周,發現賣可樂的人就在不遠處,便給了孩子錢,要他自己去買。


    孩子拿了錢,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階,蘇青看著他的小小身體,忽然一陣感慨。


    那背影,真像李文博啊,他現在還好嗎?還愛看球嗎?會不會也在這個場子裏?


    時光荏苒,他應該有了新的女友了吧,抑或是早就結婚了呢?


    他會恨我嗎?還是早就把我忘了?


    我寧肯他恨我,也不願他把我忘記。


    前排的座位忽然一陣喧囂,蘇青側頭看,有一男孩單膝跪地,正在求婚。


    周圍的爺們兒齊聲喊,嫁給他!


    蘇青微笑著聽那男孩兒講,妞兒,無論今晚的冠軍是不是咱們國安,我都想娶你,成為今兒的冠軍。我活這麽大,沒當過冠軍,這麽多年,是你在我身邊陪著我,讓我覺得自己還挺像個人的。現在,我想跟你過一輩子,你給我這機會嗎?


    女孩兒早就哭成了個淚人兒,張嘴開始罵周圍的人,選在這麽一日子,你們丫這麽瞎起哄,我想不嫁,能成嗎?臭小子,我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活該搭給你。來,給我把戒指戴上。


    球場的大屏幕直播了這一幕,姑娘戴上戒指,全場歡呼沸騰。


    兩人孩子似的哭著擁吻的刹那,屏幕的角落裏,鐵娘子蘇青也哭成了個傻x。


    蘇青一邊抹淚一邊想,這男孩兒,怎麽那麽像胖子呢?他投胎的速度也快了點兒。


    北京這個鬼地方,我剛回來,就把在上海幾年的淚流光了。


    蘇青不知道,就在求婚大戲發生的前一秒,李文博和冰冰邁進了工體的大門。


    方怡然正在坐第二胎的月子,冰冰終於洗完了今兒的尿布,被準了假,來看決賽。


    在門口,兩人決定做一牛x的事兒,振奮一下,也紀念紀念這個日子,他們在門口買了件北京國安的球衣。


    三局兩勝的剪子包袱錘過後,李文博輸了,他蒙了,有點兒想耍賴。


    “我剪子包袱錘就沒輸過啊,這不科學!重來!”


    “不帶你這樣的,我兒子旺我,沒辦法!怎麽,你是想耍賴?想耍賴也成,求我,說自己不是個漢子,那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冰冰小人得誌地撫一下頭發。


    “激我是吧?我告兒你,我的人生就是三個字:不能激!”


    李文博猛地往後跳一步,想擺個“隻識彎弓射大雕”的pose,結果用力過猛,後麵也沒長眼,把端著兩杯可樂的星野撞倒了。


    可樂灑了一地,星野倒在地上,李文博和冰冰都愣住了。


    星野反應了幾秒鍾,從地上爬起來,沒哭。


    李文博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蹲下,手忙腳亂拿手上的國安隊服給星野擦身上的可樂,連聲問沒事兒吧?


    星野特淡定,說沒事兒,但是你得賠我可樂,二十塊。


    李文博趕緊掏一百出來,恭恭敬敬地遞過去,說剩下的拿去買零食吃,叔叔請客。


    星野拿著錢就走了,李文博站在原地驚魂甫定。


    “幸虧孩子家長沒在附近,要是我孩子,鐵定勒索死你。”冰冰翻白眼,“你膽兒可真小,看把你嚇得。”


    “我嚇什麽了,我是真怕把人孩子給傷了。冰冰,我怎麽感覺有點兒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意味啊?要是待會兒我給廣州的那幫人給打死了,你可得為我樹碑立傳。”


    “沒問題,我下一部電影就拍這個了,片名就叫《一個傻x的毀滅》。要是還能見到蘇青姐,我也告訴她,你死得光榮……”話說順嘴了,看到李文博的臉色變了一變,冰冰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瞧我這張嘴,哥們兒,你別介意啊,今兒這賭算了,咱們好好看球……”


    看冰冰那麽緊張,李文博卻笑了。


    那笑容,英姿颯爽視死如歸,鐵血男兒到不行。


    任哪個姑娘看到,都要被那玩世的魅力迷得一愣神。


    “不,我願賭服輸。”李文博伸手套上那件滿是未幹可樂的球衣,“另外,我還想賭一把,說不定我真死了,上了頭條,蘇青能看到我,來我的葬禮,哭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哼,讓丫後悔去!不過,她到時候要以身殉我,想模仿祝英台什麽的,你可得攔住。”


    冰冰想說句什麽,星野卻走過來拽了拽李文博的衣角。


    李文博蹲了下來,摸摸星野的頭。


    星野昂著頭:“把你的手伸出來。”


    李文博乖乖伸手,就差吐舌頭了。


    星野把買可樂找的八十塊交回李文博手上:“媽媽說了,不能拿別人的錢。找的錢還你,不用跟我說謝謝。”


    說罷,星野端著兩杯可樂,略帶顫顫巍巍地走了。


    李文博看著他的背影,一拍大腿說:“操,這孩子真棒,要是我兒子就牛x了。”


    冰冰在一旁笑他:“一幫姑娘哭著喊著要跟你生呢,誰讓你鐵了心要做男版王寶釧。哎,不過你別說,這孩子走路的樣子吧,還真有點兒像你。”


    李文博一巴掌拍到冰冰頭上,“沒準兒就是我的呢,老子雖然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但也肯定會有些漏網之魚。那些深愛我的姑娘絕對會死心塌地地給我生下來啊!”


    “嗯,真的像,都像動物。但是人家走路像企鵝,可愛。你走路像狗,猥瑣。”


    “別罵我還捎帶上狗行嗎?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李文博昂頭,“我真是越活越有愛心了,以前是舍己為人,現在是舍己為動物。得了,不貧了,哥們兒去了。你要有良心,就在心底為我唱一首祝你平安。”


    冰冰一把拉住他:“你還真要去啊?”


    “廢話,你哥們兒我是條漢子。”


    說罷,李文博一搖一擺地轉身走了,向著廣州恒大的看台。


    那是一片藍色的海洋。


    不知為何,冰冰沒有再攔他。


    他遙遙地看著李文博穿著國安隊服的背影,凝成一片小小的綠色,咧嘴笑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李文博,好起來,悲天憫人;渾起來,天地不吝。


    此時,大屏幕正在直播求婚的一幕,兩個人抱在一起哭了。


    李文博回頭瞄了一眼,他沒看到屏幕一角渺小的蘇青。


    他發了片刻的呆,晃晃悠悠地繼續邁起了步子,仿佛夕陽武士。


    6


    星野拿著兩杯可樂回到座位,遞一杯給蘇青。


    看到她眼紅紅的,他把小手伸過去,拍拍蘇青的膝蓋。


    “媽媽的眼睛怎麽紅了?”


    “剛剛有人求婚媽媽感動的。”


    “求婚是什麽呀?”


    “求婚就是……你遇到一個很愛的人,想一輩子跟她在一起。”


    “那我要向媽媽求婚。”


    蘇青大笑,把星野摟在懷中:“你不能向媽媽求婚,因為一個人啊,一輩子隻能求一次婚,媽媽已經被人求過婚啦。”


    “那人是誰呀?”


    “那人……”蘇青愣著,想要想想李文博的臉,卻怎麽樣都是模糊的,凝不成一個完整的他,“是一個很棒的人……咦?星野的衣服怎麽弄髒了?”在岔開星野的話題方麵,蘇青是個高手。


    “剛剛有個叔叔把我的可樂打翻了,不過他給了我錢讓我去買新的。他還給了我很多很多錢要我買零食,可我沒要,我還給他了,因為媽媽說不能拿別人的錢。”


    “星野真乖,你坐著,媽媽給你買零食去。”


    蘇青起身,對麵那片藍色的海洋卻忽然間沸騰起來了。


    她歪著脖子看,看到一個綠色的小點,緩緩前行,仿佛夜空中最亮的一顆星,滑到那片藍色海洋的正中間,停了下來。


    這一邊綠色的海洋也沸騰了,大家齊聲喊:“牛x!”


    而那邊的藍色海洋也不甘示弱,同樣齊聲喊“傻x!”作為回應。


    大屏幕掃過去,試圖在一片藍海中照見那個綠色的小點。


    蘇青望著那個點,咧著嘴,隨著又一波的人聲,第一次在星野麵前講了一句不是髒話的髒話。


    她大聲喊:“牛x!”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融在一片海裏,波濤洶湧。


    她忽然挺幸福,應該說是特別幸福。


    而後她轉身,去給星野買爆米花了。


    此時大屏幕捕捉到了那個綠色的小點,那是在一波憤怒的人群中,笑得如此璀璨的李文博。


    他也看到了大屏幕上的自己,他淡定地比了一個剪刀手。


    星野也看到了他,正興奮地要跟蘇青分享剛才的叔叔。


    轉頭看,蘇青卻步上台階,走得些許遠了。


    望著蘇青的背影,小小的他陷入了短暫的猶豫,要不要追上媽媽跟她說呢?


    此時,一聲哨響,劃破了體育場的天空。


    這個夏天,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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