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止之盟,管夷吾相助齊桓公,將齊國霸業推至巔峰。


    即將成為春秋時期第二位霸主的晉文公,此時還隻是一個落難公子,名字叫做重耳。


    晉獻公的三個兒子,申生此時已受驪姬陷害自殺。另有兩個公子,乃是夷吾與重耳,早被打發出京城,遠赴邊塞,一個在蒲,一個在屈。


    當初獻公曾派大夫士蔿為監工,為夷吾、重耳兩位公子在蒲、屈二地築城,因士蔿敷衍塞責,城牆內皆充以木柴,並無磚石。這也是中國有史所載,第一件豆腐渣工程。


    夷吾到達蒲城,見到如此一個大規模豆腐渣工程,自然不忿,遂寫信給父親獻公,揭露此事。晉獻公大怒,親將士蔿召至殿上,厲聲責之。士蒍似乎早有對策,於是稽首而奏。


    士蒍:臣聞無喪而戚,憂必讎焉。無戎而城,讎必保焉。寇讎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廢命不敬,固讎之保不忠,失忠與敬,何以事君?《詩》雲:‘懷德惟寧,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將尋師焉,焉用慎?


    意思就是,這種臨時邊塞之城,早晚還是會落在戎狄手中,幹嘛要修這麽堅固,留給敵人用?你要真對兒子好,不讓他們跑這麽遠,不就得了嘛?獻公聽罷,竟然無辭以對。


    士蔿於是再拜而出,退而賦詠道: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


    所言一國三公者,乃申生、夷吾、重耳三位公子。是雲自己不知奉誰為主也。


    晉文公二十二年,聞說申生自殺,夷吾與重耳皆都逃到封邑,深溝固壘以守。其後晉獻公派遣寺人披攻打蒲城,果然隻恨牆高城堅。重耳聞說父親派軍來伐,便對手下將士囑道:君父之命,不可抗之。凡抗國君兵馬者,便即是我重耳之敵。


    於是越牆逃走,逃亡翟國。寺人披自後追至,舉劍砍來,斷其袖口。


    冬末十二月,北國之地,大雪紛飛。


    虞國大夫百裏奚奔波於逃亡之途,比重耳愈加狼狽萬狀,窮困落迫。


    鏡頭閃回。百裏奚出自薑姓,宋國宛人,名奚,字井伯,又字子明。身為庶長子,故又稱孟明。家境赤貧,窮困潦倒,年輕時替人養牛為生,直到三十多歲,才娶妻杜氏。


    宋國宗法製度森嚴,平民絕無希望入仕為官。杜氏很有見識,深知自己丈夫乃是曠世奇才,於是鼓勵百裏奚離開故鄉,出遊列國求仕。當晚計議已定,次日杜氏清早即起,宰殺家中惟一下蛋母雞,並劈門閂為柴,燉雞煮飯,給丈夫餞行。


    百裏奚問道:將門閂為柴,則以何閂門?


    杜氏苦笑道:家徒四壁,門且無用,留閂何為?


    百裏奚感動下淚。飯畢,杜氏乃將家中所有裝入行囊,打發丈夫離家上路。百裏奚自感身世低微,在宗周諸國難有出頭機會,乃一路往東,曆經宋、魯,又至齊國。


    因朝堂無人,又兼時運未通,故此都未得到錄用。在齊國日久,百裏奚陷入困境,一度沿街乞討,四處浪蕩漂泊。因見齊國不能為用,便欲還家,西行複至洛陽。放眼望去,隻見洛陽大街上高車駟馬奔馳,就連車夫亦都衣著光鮮,氣勢軒昂。


    百裏奚踽踽獨行,離開洛陽,不由悲從中來。尋思無顏回見發妻,於是止於宋國郅地,來至鳴鹿村,入一茅廬求乞。


    房主聞聽門首有人聲喚,開門出來,乃是一名中年壯漢,雖鄉農打扮,卻是骨格清奇,氣質不俗。那壯漢將百裏奚相了一相,並不以其衣衫襤褸加以小視,反熱情款待。


    兩人敘禮入座,略談數語,各自驚喜異常,互相欽佩對方才學,皆都以為遇到知己。


    百裏奚:宛人百裏奚,字子明,至齊求仕不遇,無顏還家,落魄至此。斯文掃地,厚顏行乞貴府,實在慚愧無已。敢問尊主人貴姓尊氏,大名如何稱呼?


    農夫壯漢:小可乃商朝遺民,子姓,蹇氏,因平輩行三,故曰蹇叔。雖不似伯夷、叔齊恥食周粟,倒也淡泊名利、與世無爭、樂於農耕,留戀山水,故隱居於此。


    百裏奚:原來卻是個林泉高士。更令小可愧煞,高山仰止。


    蹇叔大喜,於是命家人整治村蔬,殺雞置酒。席間縱論學問,二人情投意合,就此結為兄弟。蹇叔比百裏奚年長一歲,是為兄長,百裏奚便為小弟。蹇叔便留百裏奚在家,掃榻安席,殷勤款留。百裏奚總算安頓下來,結束流浪乞討生活。


    隻因蹇叔家境也甚清貧,百裏奚便即重操舊業,幫村裏人養牛為生。


    齊國內亂,齊襄公被弑,公孫無知自立為君,懸榜招賢。百裏奚聞知,欲往應聘。


    蹇叔卻道:無知得位不正,遲早敗亡,我弟休去。


    百裏奚從之,繼續養牛。未過多久,蹇叔預言應驗,公孫無知被殺,公子小白回國為君,公孫無知黨徒多被清洗,死於非命。百裏奚聞信,暗敬兄長先見之能。


    其後齊桓公再次懸榜招賢,百裏奚便不敢前往,由此錯過仕齊。


    又過數年,複聞周王子頹極喜養牛,宮中牛倌皆都得寵,信任無比。百裏奚複又心動,欲以養牛之技自薦於王子頹,再與蹇叔商量。蹇叔思考片刻,再次勸止。


    蹇叔:王子頹身為王室宗親,卻喜養牛低賤之業,難成大事,我弟還是休去!


    百裏奚:弟在鄉間,實在難挨窮困。且仗養牛之技貨賣王室,有何不可?兄休阻我。


    蹇叔:既如此,賢弟先去,等我料理完家事,就去洛陽找你。


    百裏奚於是告別蹇叔,往洛陽去見王子頹,說以養牛之道。子頹聞言大喜,便用百裏奚為家臣,助己養牛。沒過多久,蹇叔果然來與百裏奚會合,百裏奚薦兄於王子頹,子頹不集結好歹,倒也大度,亦善待之。蹇叔觀察數日,私自勸謂百裏奚。


    蹇叔:我看子頹誌大才疏,性情浮華,身邊皆奸佞小人,必不長久,弟宜早去。


    百裏奚:話雖如此,弟好不容易入仕,棄之豈不可惜?


    蹇叔歎道:賢弟久困,饑不擇食。我有故友宮之奇在虞國為大夫,可薦賢弟於彼為官。


    百裏奚喜道:如此妙極!弟若得官,便可償還母妻溫飽富貴。


    於是便索薦書,離開洛陽,北至虞國,來見宮之奇。


    宮之奇見有蹇叔薦書,又與百裏奚交談,驚歎大才,遂引見虞公,封為中大夫。其後蹇叔亦至,拜見虞公之後,回到館舍,再次勸阻百裏奚。


    蹇叔:我看虞公剛愎自用,貪財短視,不似有為之君。賢弟乃烈烈大丈夫,豈可輕易失身於人?宜另尋明主事之。


    百裏奚:兄所謂明主,究係何人?


    蹇叔:我聞晉公子重耳頗有賢名,日後必會發達,我兄弟可往投之。


    百裏奚:兄言差矣!重耳隻是晉國公子,且受驪姬排黜,早晚必遭陷害,雖賢何用?


    蹇叔:賢弟不可如此短視。豈不聞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


    百裏奚:兄言雖是,但小弟如今年近半百,終得大夫高位,豈肯輕棄?此時弟托兄恩賜,已至河東,複再使我往河西苦熬三十年,亦恐歲月不容也。


    蹇叔歎道:賢弟為生計所迫,甘願屈身於小國暗主,愚兄不忍勸阻,就此告辭。他日若不得誌,便來鳴鹿村尋我可也。


    百裏奚苦留不住,知道兄長去意已決,遂置酒餞行,依依惜別。而兩人經此一別,果然就是三十年之久,正應今日之讖。


    送走蹇叔,百裏奚乃向虞公請假,返鄉探親,欲將家人接到京城享福。虞公許之。


    百裏奚還至鄉裏,卻見一片殘垣斷壁,家中舊舍也已不見。詢問村民,方知真相。


    村民:自你走後,你妻杜氏生下一子,與你母一家三口,苦度時光。不幸五年之前,你家失火,老母一急之下病死;妻杜氏隻有攜子出外逃難,不知流落何處,生死未卜。


    百裏奚:如此,我母葬在何處?


    村民:就在村南,荒坡之上,鬆林邊上。


    百裏奚依照村民指點,來到母親墳墓之前,長跪於地,淚流滿麵,放聲痛哭。


    由是回到虞國奉職,不斷派人到處尋找家人,然而多年以來毫無信息。百裏奚在虞國身居高位,自有達官貴人欲與結為姻親,隻因惦念妻子,皆都不應。


    時光飛逝,光陰易過,轉瞬便過二十餘年,百裏奚已年屆七十古稀,妻子杳無音信,其亦不曾再婚。白發老翁形單影隻,國內卿士大夫皆以為異。


    二十餘年之後,蹇叔預言竟然再次應驗。周大夫邊伯作亂,趕走天子周惠王,將王子頹立為天子;但未過兩年,惠王又在鄭、虢二侯相助下還國複位,將子頹殺死,複辟成功。


    百裏奚聞而大驚,自語道:若不從蹇叔之言,我此生休矣!


    其後未幾,蹇叔預言再次應驗。晉獻公借道伐虢,大夫宮之奇勸諫不從,虞公因貪寶璧良馬,應允晉國借道。百裏奚深知虞君昏庸無能,為保官職,便即緘默不語。結果晉在滅虢之後,返回時順手滅虞,百裏奚便被晉軍所俘。隨後秦晉聯姻,百裏奚作為晉伯姬陪嫁奴隸,隨往秦國。百裏奚曆經磨難,仕宦三十年之久,功名寶貴皆歸塵土,臨老來卻成奴隸。


    百裏奚:兄長蹇叔算無疑策,實乃當世奇人!隻歎我年已七十,醒來已遲。此去秦國為奴,必然枉死異域,屍骨不得歸鄉。不由見機逃走,還去歸依我兄蹇叔。


    計議已定,便在途中紮營停宿之時,抽個不防,易服南下,逃奔宛邑。時值隆冬季節,大雪紛飛,道路泥濘,好不淒惶。途中路過楚國,身上盤纏全無,饑餓困頓,再也無力前行。因思自己還會養牛,便更名改姓,自薦進入楚宮,就此成為楚國牛倌。


    送親隊伍次日拔營起行,發現百裏奚不見,遍尋不著,於是報告晉姬。


    晉姬:一個七十歲老奴,行將就死,走了也罷,倒還少個累贅。


    從人聞聽,也便不再追究,繼續護駕西行。


    晉姬嫁至秦國,甚受秦侯寵愛。忽一日晉國使節訪秦,使團中便有當初送親時隨從,奉晉侯之命齎禮前來,送進內宮,獻與晉姬。


    晉姬:我父母兄弟,如今安好。


    從使:回報夫人,皆都安好。隻是申生自殺,重耳與夷吾兩位公子避走他國。


    晉姬:都中又有何見聞否?


    從使:無有。但聞陪嫁老奴百裏奚,不知怎地逃去楚國,見為楚成王宮中牛倌。


    晉姬:也難為他,這般年紀,倒能跑這麽遠。


    從使:正是。夫人若無甚吩咐,小人不敢久處內宮,就此告退。


    晉使隨從去後不久,秦穆公任好散朝,還至內宮。晉姬跪迎,夫妻落坐閑聊,晉姬說起晉國之事,秦穆公不免陪同歎息一番。晉姬見談話氣氛未免過於凝重,忽想起隨從剛才所說趣事,於是轉移話題。


    晉姬:妾有一事,未曾向夫君稟報,望乞休怪。


    秦穆公:寡人不怪。未知何事?


    晉姬:妾嫁來秦國之時,陪嫁奴隸之中有個七十老翁,因會放牛,故此攜來。不料行至半途,夜間宿營之時,未知何故,此翁竟然私自逃跑。


    秦穆公:竟有此事!料此一個七十老翁,老態龍鍾,能逃向何處?說不得,定是饑餓侵襲,疲憊難耐,死在荒野中也。


    晉姬:說出來夫君定然不信。聞說他竟然跑出數百裏之外,到達楚都,給楚王做了牛倌。


    秦穆公:這可是千古未有之事,奇怪至極。


    晉姬:說來倒也不奇。大周朝開國太師薑子牙,不也是七旬有餘,尚自朝歌一口氣跑到西岐?自朝歌到岐山未知多遠,想來總有千裏之遙,更勝過此翁也。


    秦穆公:未料夫人倒是多見多聞。薑子牙身具道術,與此翁恐不能相提並論。


    晉姬:說起此翁,倒也不是平常之輩。


    秦穆公:哦?不知究係何人?


    晉姬:此公原是宋國宛人,薑姓名奚,字子明,曾為虞國中大夫,聞說本來也是個治國大才。隻因虞國被我晉國所滅,故此遭擒為奴。妾知其有治國之能,故此特意將他帶來,欲為夫君所用。孰料其偌大年紀,竟會半途逃走?可惜又流落楚國,淪為楚王牧牛之仆。


    有道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秦穆公向來愛才,且早知虞國中大夫百裏奚之能,聞言大喜,於是故作不甚在意,隻當作笑話聽過,夫妻當夜安寢。


    次日上朝,秦穆公將百裏奚之事說與眾臣,眾臣無不嘖嘖稱奇。


    秦穆公:當初殷商高宗武丁,因得傅說於版築之伍,因其輔佐,以至中興商朝數百年。今百裏奚淪為楚國牛郎,豈不可惜?我欲以重金將其自楚國贖回,你眾卿以為如何?


    公子縶:主公不可。楚成王身為一代雄主,極善識人。既使百裏奚在宮中養牛,定是不知其真實身份也。主公若用重金前去贖之,則是告謂楚王百裏奚真實身份,且是為千載難遇大才。則其若留而用之,必不許我以贖;不肯留用,則必殺之,豈容其為別國所用乎?


    秦穆公:卿言是也,我未及計此。如此奈何?


    公子縶:以臣淺見,當以奴隸市價,隻以五張黑羊皮求換百裏奚,則楚成王必不懷疑。且其亦必不為一奴隸,而拒絕主公之請,定然許之。


    穆公深以為然,便遣使持幣,攜五張黑羊皮前往郢都,來見楚王。


    楚成王:楚秦兩國,向無來往。今卿至此,未知何意?


    秦使:倒也無甚大事。我主公使臣前來致意賢君,是因我國有一年老牛郎,犯法當誅,懼罪逃來楚國,為賢君留用宮中。今來擒歸治罪,願以五張羊皮贖之,望求允準。


    楚成王:此非大事,貴使留下羊皮,將此奴帶回秦國便是,亦替我致意秦侯。


    秦使:喏,外臣深謝賢君大恩。


    於是便以王張黑羊皮,將百裏奚換回秦國。百裏奚一路自怨自艾,不知到至秦國,將麵臨何種刑罰,心中忐忑不安,前途未卜。


    百裏奚被押回秦國,使者上殿,還報秦君。秦穆公聞知大喜,吩咐親自接見,立命釋去綁縛,更換大夫衣冠,以禮相待,並問以國政。百裏奚虛驚一場,這才放心落肚。


    百裏奚:亡國之臣,何值國君垂詢!


    秦穆公:虞君不用宮之奇與卿之諫,才使國滅臣擄,非卿之錯也。


    百裏奚:多謝賢君替臣開脫。隻是悔不聽蹇叔良言,至有今日之辱!


    秦穆公:蹇叔卻是何人?


    百裏奚:是我拜兄,真乃當世奇人,天下絕無僅有之大才。


    秦穆公:子與蹇叔相比,孰勝?


    百裏奚:若論治國之能,臣略有所長;但論識人斷事之能,蹇叔遠過我百倍。


    穆公聞言大喜,當即宣布解除百裏奚奴隸身份,並請其修書,遣公子縶去禮聘蹇叔。


    公子縶去後,秦穆公複與百裏奚交談,討教國家大事,兩人暢敘三天,言無不合。穆公甚奇其才,當即便欲拜為上卿,百裏奚卻再三堅拒。秦穆公甚為驚怪,便問原因。


    百裏奚:蹇叔見識高遠,勝我十倍,乃當世賢才。請任蹇叔為上卿,臣甘當輔佐。


    秦穆公:卿謂此人既為大才,因何不被世人所知?


    百裏奚:蹇叔樂隱居,故世人不知,惟臣深知其能。臣曾外出遊學求官,被困齊國,求乞於銍,蒙蹇叔傾其所有,收留在府。至全家節衣縮食,亦無不愉之色。


    秦穆公:如此說來,是卿欲報其收留之恩,方欲以上卿讓之乎?


    百裏奚:非也,實為其才,非臣所及。


    秦穆公:卿如此力讚,有其事以驗之乎?


    百裏奚:甚有,甚有。甚多,甚多!


    秦穆公:何妨言之?


    百裏奚:臣當初陷於困頓,生計艱難,欲往事奉齊君公孫無知。蹇叔極力阻我,說公孫無知不久必敗,則臣得以避過齊國政變。數年之後,又聞周王子頹喜愛養牛,臣以飼牛小技前往求祿,蹇叔再次前往洛陽阻我,則臣幸免與子頹一起被殺。又期年之後,複事奉虞君,蹇叔又前往虞國阻我,因臣不舍利祿,故因虞亡遭擒為奴。


    秦穆公:世間寧有此先知先覺,百不失一者哉?


    百裏奚:有也,便是我兄蹇叔。故說蹇叔才能,勝為臣十倍。便似當年鮑叔牙舉薦管夷吾之時,所言‘其才勝我十倍’,並無虛言。


    穆公聞言,讚歎不止。於是先置百裏奚於客卿之位,等候蹇叔到來,一起委任。


    鏡頭轉換,便說公子縶,驅車在途。


    公子縶奉了秦穆公密令,假作商人,攜帶重禮及百裏奚私書,逶迤到至宋國郅地,前來聘請蹇叔。於是直奔鳴鹿村,在農人指點下來到蹇叔住處。


    舉目觀看,果然風景幽雅,遠離塵囂,恍如化外仙境。


    公子縶停車於草廬之外,命仆從上前叫門。時間不長,柴門響處,出來一個童子。


    童子出問:客人何來,有何事體?是行途求飲,還是錯過飯頭?


    公子縶:童兒所問,皆都不是。我等千裏迢迢而來,專為訪你家主蹇叔先生。


    童子:我家主人從來不與外人相識,公子如何知道他老人家名諱?


    公子縶:你家主人雖不與外人結交,當曾有個結拜兄弟,名喚百裏奚者。


    童子:確有此事,但那已是三十年前舊事,小童我彼時還沒有問世。


    公子縶哈哈大笑:小童兒說話有趣,三十年前,非但是你,恐你父母亦不曾問世也。此處有你家二老爺百裏奚親筆書信,須麵呈你家主翁。


    小童聞說是貴客來訪家主,並有百裏奚私書,這才相信,便既說道:我家先生與鄰居老人到石梁觀泉去矣,至晚方回。先生既是我家二爺朋友,可請先入內奉茶。


    公子縶:在下首次拜訪,主人不在,豈敢輕造其廬?隻在門首恭候可也。


    童子見來客固執,也便由他,自關柴門,進屋去了。


    公子縶坐於門旁石上恭候,禦者及仆從皆在身側侍立。眼見一個時辰已過,仆從皆都著急,公子縶卻鎮定如恒,不動聲色。天色向晚,那童兒複又打開柴門出來,望向村口,忽然歡呼雀躍。公子縶順聲望去,隻見一個黑點,迅速向村中移動。


    童子:這位公子,兀地那不是我家主來也?


    公子縶急忙起身相迎,隻見那黑點漸行漸近,卻是一位壯漢,身背大鹿而來,直長得濃眉環眼、方麵長身,煞有威勢。


    童兒向那壯漢道:家主,此位公子是從秦國遠來,帶有二老爺百裏奚私書,來求見老先生的。卻不肯進家,已在此等候半日矣。


    又轉對公子縶道:這是我家少主。


    那來者正是蹇叔之子白乙丙,聞言急將身上所背巨鹿送入院中,然後洗手更衣,這才出來,施以晚輩之禮,將客人請入草堂奉茶。


    公子縶不意在此鄉村,白乙丙竟能執士大夫之禮相待,甚以為奇。


    時過未久,隻聽笑聲朗朗,腳步聲響,卻是蹇叔與鄰家老人自山中還歸。


    白乙丙急忙趨出迎接,說二叔百裏奚已在秦國為官,今有信使公子縶來此。


    蹇叔聞言大喜,上堂與公子縶相見,客套一番,敘禮坐定。公子縶呈上百裏奚書信,並吩咐仆人去車中,取出秦穆公征書禮幣,排列於草堂之上。


    兩位鄰家老人望之驚駭,知道來客身份尊貴,急告辭還家,不敢在蹇宅多呆。


    蹇叔先將鄰居相送出門,回屋後不理征書禮幣,先看完百裏奚書信,然後抬起頭來。


    蹇叔:我弟百裏奚乃世之大才,今遇秦侯,得其主矣。虞君因不聽百裏奚忠告,終至敗亡,宜也。秦侯今有百裏奚並能重用,已足夠成就霸業;我已隱居多年,且已年老,無意複出,請公子代為辭謝秦侯。


    公子縶聞言大慌,急施禮道:某來時孟明有囑,說先生若不赴秦,其絕不獨仕,必將還此鳴鹿村隱居。果若如此,我秦侯霸業終難成就矣!


    蹇叔歎道:我弟百裏奚一生多舛,直想成就一番大業,然始終懷才不遇。今幸遇明主,我豈能不襄成其誌。罷也!為成全百裏奚,我去秦國便是。


    乃喚過兒子白乙丙,命整治鹿肉,並備村酒招待貴客;又命老妻媳婦收拾行囊,來日便行。公子縶大喜過望,盡歡而寢,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蹇叔將秦君所贈禮幣分贈左右鄰居,同時囑咐兒子漁獵之餘休廢學業,須帶家人勤力稼穡。白乙丙應諾,跪拜送父出門。


    蹇叔告別妻子兒女,出門上車,乃與公子縶啟程西去,夜宿曉馳,來至秦國。


    未至秦都,百裏奚早帶仆從遠出百裏相迎,哭拜於車前。兄弟兩個相別三十年後再會,執手相望,不由皆都老淚橫流。哭罷多時,又複歡笑,遂同車入城,來見秦侯。


    秦穆公盛宴相待,便欲拜百裏奚為上卿,委以國政,請蹇叔為大夫。百裏奚堅決辭讓不受,非效齊國鮑叔牙舉薦管仲舊例,推讓好友蹇叔。穆公讚歎不已,遂拜二人為左右庶長,共為國相。因百裏奚是用五張黑色公羊皮換回,故秦人皆稱百裏奚為五羖大夫。


    由此秦國左右二相,皆為古稀老人,便成天下奇聞。秦穆公知道百裏奚已無家屬,並無後顧之憂;惟恐蹇叔有朝一日,必以告老還鄉為由離去。遂複命公子縶扮作商賈至宋,到郅城鳴鹿村,將蹇叔老妻及子白乙丙夫妻全家遷至秦都,更撥巨宅使其安居。


    蹇叔至此,就息回鄉隱居之念,安心在秦為相。這日上朝,蹇叔向穆公進獻治國大略。


    蹇叔:秦與西戎相接,百姓久與戎民雜居,多不懂禮教,難以管理。故應重置律令,使民懼法,知世間之事有可為者,有不可為者;同時加強教訓,使民知榮辱;繼而樹國家正氣威嚴,對犯罪者施以相應刑罰。三事辦成,富國圖霸之基則成矣。


    秦穆公:秦國偏處一隅,亦可以爭霸中原乎?


    蹇叔:秦國雖處西陲,未若齊國東僻至海。今齊桓公年將七十,霸業已衰。秦國應先平定戎狄,解除後顧之憂,然後養兵蓄銳,以待東進。此後一旦中原有變,主公東出函穀,盟於諸侯,即不難代替齊國,成為霸主矣。


    秦穆公:欲稱霸諸侯,從何做起?


    蹇叔:欲霸諸侯,信義為先。且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


    秦穆公讚道:蹇叔與百裏奚,真我左膀右臂哉!


    百裏奚既為秦相,勤勉政事。因安步當車,暑不張傘,走遍國中,不用隨從武裝防衛,深得秦人信賴。對內提倡教化,開啟民智,依周朝官製朝儀改變秦國落後體製;對外與鄰國遣使交好,不興戰事,乃使秦國大治。


    是年秦國大熟,百裏奚請穆公郊祭,回城後聚百官於府中,共饗胙肉,佐以美酒,並命家伎歌舞助興。


    酒至半酣,忽見人影閃處,一名年老女仆登堂入室,當眾施禮。百裏奚抬頭望去,卻是府內雜役,因主理縫洗衣被,故稱浣娘。


    百裏奚:浣娘,今日公卿大夫畢集府中,你登堂何幹?


    浣娘:眾卿歡飲,嫌無禮樂酬賓。妾自幼極善彈唱,請獻一曲,以娛嘉賓,不亦可乎?


    眾官聞此,無不大奇,繼而鼓掌歡笑。百裏奚欣然允之,便命其撫琴為詠。那浣娘再拜稱謝,便於大庭廣眾之下退而端坐,落落大方援琴撫弦,自彈自唱。其曲詞雲:


    百裏奚,五羊皮。憶別時,烹伏雌,炊扊扅,今日富貴忘我為。


    百裏奚,初娶我時五羊皮。臨當別時烹乳雞,今適富貴忘我為。


    百裏奚,百裏奚,母已死,葬南溪。墳以瓦,覆以柴,舂黃黎。


    搤伏雞。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貴捐我為!


    一曲歌罷,餘音繞梁,那浣娘已是淚如雨下。百官聞聽此曲委婉幽怨,且句句道著國相名諱,字字真切,耐人尋味,不由皆都大驚。


    百裏奚此時早已涕泣橫流,離座上前,將那浣娘麵貌仔細觀之,半天方才收淚。


    百裏奚哽咽問道:這一婦人,你不是我發妻杜氏乎!


    浣娘俯身再拜:妾正是上大夫百裏奚結發之妻,娘家杜氏。


    百裏奚:如何尋到此處?既為我府中浣娘,據我所知已有數載,又因何不肯相認,卻於此大庭廣眾之下,公卿大夫席前,自請獻曲?


    杜氏:妾自火災毀家亡室,攜子孟明視行乞列國,輾轉萬裏,四十年尋夫不輟,以至此地。因不知夫君身為大夫之尊,是否忘卻故人,另有新歡,故請入府為傭,做浣娘三載。今日方敢相見,是欲公卿大夫,做個證見!


    百裏奚:離別之後,你母子是怎生過活?


    杜氏:自離別之後,四十餘載,家中景狀,已盡在適才歌中矣。


    百裏奚聞罷,熱淚複不能止,叫道:既如此,我兒何在?


    言猶未了,堂中早就奔出一個家仆,四十許歲年紀,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百裏奚驚道:你是何人?


    孟明視:父親,孩兒孟明視在此!


    百裏奚問道:因何以此為名?


    杜氏代為答道:願盡此生,能得生父孟明看視一眼也!


    當下一家三口在堂上相認,抱頭痛哭,眾官無不下淚。


    蹇叔更是悲喜交加,命子白乙丙出見嬸母,更與孟明視結為兄弟。


    秦人聞知此事,無不感動。秦穆公聞報大喜,派人多送財帛,以示祝賀。


    秦穆公在位主政,與百裏奚、蹇叔主明臣賢,在國內不遺餘力推行教化,對國外複施德諸侯,由是八戎來服。


    鏡頭轉換,按下秦穆公,複說楚成王。


    楚成王自前番被齊桓公以威勢逼迫,在諸侯麵前認錯,並向周王室進貢包茅,始終氣憤不過,時刻欲雪此恥。及聞鄭國不參與首止之盟,公然與齊桓公作對,不由大喜,便與大夫屈完商議北進中原之策。


    屈完奏道:欲爭中原,必先聯鄭。今鄭伯手下,大夫申侯用事。申侯貪而善媚,極得鄭文公信重,言聽計從。大王欲與鄭修好,何不遣使先通於申侯,使為中媒?


    成王聽罷大喜,即納其計,遣使齎幣,前往收買申侯。申侯見到財帛,當即許諾,遂即入宮,慫恿鄭伯背齊事楚。鄭伯聞此,猶豫不決。


    鄭文公:倘薑小白率諸侯來伐,我卻如何是好?


    申侯笑道:天下諸侯,非楚不能敵齊。況齊侯前番首止之盟,挾眾擁立姬子鄭,專與天子作對;而主公已允天使背齊向楚,已身負王命,今不早決,齊、楚二國皆將仇鄭矣!


    鄭文公被其一片花言巧語迷惑,乃遣申侯為使,通款於楚王。細作將此事報至臨淄,齊桓公再聚諸侯,率軍伐鄭,包圍鄭國新密城。申侯尚在楚國未歸,急向楚成王進言。


    申侯:鄭伯所以願歸大王,是謂惟有楚國足以抗齊。今新密被齊圍攻,大王若不救鄭,臣無辭以複鄭伯,則鄭楚聯盟必破,大王前功盡棄矣!


    楚王嘉言相慰,升殿謀於群臣,商議如何救鄭。令尹子文獻計道:許國近我,且事齊最勤,大王若加兵於許,諸侯必救,則鄭國之圍自解。


    楚王大喜,遂親率兵車二百乘伐許,作勢佯攻,卻放其信使出入,向齊國報信求救。


    齊侯聞說許都被圍,果率諸侯去鄭救許,新密之圍遂解。


    楚成王聞報諸侯聯軍來救許都,遂不交一兵一矢,就此引軍而退,還於郢城。


    明年春,齊桓公複率諸侯之師伐鄭。陳侯派大將轅濤塗從征,因與申侯有隙,便親寫密書,遣心腹入城,呈於孔叔。其書略雲:


    此前伐楚歸師,申侯諫齊桓公休走沿海東道,舉鄭國之資以媚齊,獨擅虎牢之賞。今又以鄭國媚楚,使鄭伯負德背義,自召幹戈,禍及民社。明公若解鄭國之困,不必兵戈相爭,隻需誅殺申侯,齊兵便可不戰而罷,我等諸侯,亦必隨之退兵。


    孔叔深以為然,厚賞來使遣歸,複以轅濤塗來書密呈於鄭文公。


    鄭文公:原來如此,此賊可惡!寡人亦悔前日不聽卿言,以致齊兵伐鄭;今齊侯又來,亦申侯勸我盟楚之故也。


    乃召申侯問道:卿言惟楚能抗齊,今齊兵屢至,楚國救兵安在?


    申侯見鄭伯言辭不善,驚不能答。鄭文公亦不待其辯,便喝教武士:推出斬之!


    鄭文公既殺申侯,遂函其首級,使孔叔獻於齊侯,請罪交好。齊桓公見申侯伏誅,又素知孔叔之賢,遂許鄭國求和議成,大會諸侯於寧毋。


    鏡頭轉換,按下齊楚之爭,複說晉國內亂。


    晉獻公二十二年,立驪姬所生奚齊為嗣,複遣大夫賈華率兵趕赴屈城,攻伐三子姬夷吾。屈邑百姓紛紛逃散,夷吾明知不敵,準備逃往翟國,去尋兄長重耳。


    謀臣郤芮進言:主公不可。今長公子重耳已在彼處,主公若再逃去,晉侯必移軍證討翟國。翟國豈是晉國對手?其國人若懼而擒獻你兄弟二人,則反而速招大禍及身。


    夷吾便問:然則我到何處容身?


    郤芮答道:不如逃往梁國,足可安身。梁國靠近秦國,而以秦國之強,晉國必不敢以軍伐之。今晉君年老,不久人世,一旦殯天,主公可求秦兵護送,回國繼位矣。


    夷吾聞說有理,於是逃往梁國(今陝西韓城),寄居在此,結好秦侯,以待時變。


    周惠王在位二十四年,病重去世。齊桓公召集諸侯會盟於洮(今山東鄄城),共擁太子姬鄭繼立王位,史稱周襄王。


    周襄王二年,齊桓公與諸侯盟會於葵丘。晉獻公因病去遲,路遇周朝宰孔。


    宰孔:齊侯日益驕橫,明公休要與盟。以晉國之強,薑小白能將明公奈何?


    晉獻公聞此,複兼自己生病,於是返回。因病情加重,遂喚荀息至榻前托孤,命其擁立奚齊為君。荀息指天為誓,必不負所托。秋九月,晉獻公病卒。


    畫外音:晉獻公在位二十六年,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建立赫赫武功。起用士蒍、荀息、裏克、郤芮、郭偃等一批異姓人才,又誅富氏子弟、桓莊之族,廢除公族大夫製度,魄力非凡。但晚年寵愛驪姬,殺申生,逐夷吾及重耳,終至國中大亂。(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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