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曲陽,黃公山上。


    墨祖來尋兵祖,說以龐涓嗜戰濫殺之事,兵祖嘻嘻哈哈,先說此事不歸己管;因見墨祖不悅,遂推出愛徒孫賓,使去對付龐涓。


    墨祖便問:孫賓何在?


    王敖老祖:已畢業下山,還歸齊國故鄉去矣。


    故友相見,自是親熱,置酒相待。


    當日宴罷,墨祖便即下山,來至大梁,探看龐涓動靜。


    剛至大梁,便滿街聞說龐涓炙手可熱,又自恃其能,威壓國相;更常向國人吹噓,說欲西平秦國,東滅齊魯,南吞楚越。


    墨祖聞此,便對門人說道:龐涓此人好大喜功,非以孫賓代之,則中原兵禍不解。


    弟子:師祖將以何策,使孫賓以代龐涓?


    墨子:為師自有妙策。


    當下計議已定,墨祖乃著山野粗服,麻履布裳,叩宮報名,求見魏惠文王。


    梁惠王熟知百家諸子之典,聞說墨翟駕到,不勝之喜,急命請入。


    龐涓問道:一個將死山野老叟而已,大王何必敬其如此?


    梁惠王:將死老叟?亦因其老,卿之幸也。當年墨子曾匹馬單車,南下郢都,以一己之力,屢破匠門祖師公輸般諸般攻城之術,逼迫楚王召回將發之兵。如此本事氣魄,舉世哪個不知?卿能為我魏國大將者,幸虧墨子已老邁矣!


    龐涓聽罷,咬牙切齒,悻悻不語。


    梁惠王遂率滿朝文武百官,降階迎入墨子,請於上座。且以長輩之禮相待,誠心叩以兵法。墨翟指說大略,並不深談。惠王猶然大喜,欲留聘墨子在魏國任職。


    龐涓聞而緊張萬分,心驚肉跳。未料墨祖根本不以為意,反而固辭。


    墨子:雖蒙大王雅愛,但老臣山野之性,不習衣冠,更不知禮,恐亂魏國朝綱。況臣從不知兵,大王非欲求善兵者,老臣所知一人,可當此大任。


    龐涓初時聽見墨子推辭,心中為之一鬆。未料墨子話風忽轉,龐涓其心複懸。


    梁惠王:未知先生所舉,乃是何人?


    墨子:齊人孫武子,大王可知?


    梁惠王:因何不知?其助吳王闔閭,數年內便破強楚,幾滅其國。又留《孫子兵法》十三篇於吳,人稱兵聖,惜未傳之於世。


    墨子:大王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有孫武裔孫,名喚孫賓,盡得其祖《孫子十三篇》真傳,且又師從鬼穀仙師,盡得其兵法所學,真當世將才,老臣不及其萬分之一。趁其學成下山,並未出仕,大王何不召之,使其為魏國之帥?


    梁惠王大喜,複又不悅,轉向龐涓:孫賓既是學於鬼穀子,則便是賢卿同門兄弟,卿如何隱而不奏?


    龐涓聞說,隻差未將滿口鋼牙咬碎,又張皇失措,於是答道:惟如墨子所雲,孫賓乃臣之師弟也。奈臣下山之時,其學業未就,故未及言。


    梁王怒息,笑謂墨子:如此說來,龐卿早早學就下山,孫賓尚自學業未成,則師弟不如其師兄所學,由此可知也。


    墨翟斜視龐涓一眼,悠然答道:臣聞一樹之李,有苦有甘,況一師之徒乎?孫賓獨得乃祖秘傳,又蒙鬼穀仙師耳提麵命,故因其專,不忙於下山。放眼天下諸侯,尚且更無大將是其對手,況他人乎?


    龐涓聞罷,手按劍柄,胸中一口熱血上升,直要噴將出來。


    墨翟說畢,又閑話半日,便即告辭。梁王苦留就餐,便命置酒。


    墨子道:老臣辟穀,不食人間煙火,已十餘年矣!


    起身一揖,下殿而去。


    待墨子遠去,梁惠王即召龐涓:卿實對孤言,你師弟孫賓之才,果如墨老所雲,天下無人可比乎?若非如此,墨子乃天下至信之人,是於此誑騙寡人乎?


    龐涓:臣非不知孫賓之才,但其乃齊人,宗族皆在於齊;齊又與我爭霸,是為仇敵。若強使孫賓仕魏,其必先利齊而後為魏計,臣是以不敢進言。


    惠王:其祖孫武亦乃齊人,豈非為吳國建立不世大功?況孤聞士為知己者死,寡人以國士之禮待之,豈必本國之人,方可用乎?將軍其為寡人召之!


    龐涓:大王既欲召孫賓,臣即當作書,遣使往聘!


    告辭下殿,背上已被冷汗濕透,又如同冷冰入懷,氣不得舒。於是回府計較一夜,不得安眠,至淩晨方才修書一封,於早朝時呈上。惠王展觀,見其書略曰:


    涓托兄之庇,得魏王重用。初下山之際,臨歧路相誓援引之言,銘刻於心。聞兄已自鬼穀賜祖師處畢業還鄉,故特薦兄於魏,已允重用。求即驅馳赴召,共圖功業。切切!


    惠王覽書甚喜,遂派駟馬高車,黃金四璧,遣使攜帶龐涓之書,離開大梁,一徑直望齊境阿邑,來聘孫賓。魏使到至阿城,尋到孫賓家中,問其家人。


    孫仆:先生來得不巧。我家主人前月已去稷下學宮,求官去了。


    魏使聞言大慌,乃留一半金幣絹帛於孫府,星夜奔至齊都臨淄,至稷下學宮。


    鏡頭閃回,孫賓至齊。


    孫賓來得不巧,適逢相國騶忌病重,旬月不能見客。


    孫賓不得見用於齊,遂又回往朝歌雲夢山,去拜見鬼穀仙師王禪老祖。便在此時,魏使到至稷下學宮,閃回結束。


    魏使聞說孫賓未被齊國取用,這才舒口長氣,於是打馬出城,複奔雲夢山鬼穀而去。


    稷下學宮眾士納罕,相互耳語:孫賓有何才能,竟有人以高車駟馬來接?


    孫賓惦念王禪祖師,三年未見,思想甚殷,於是日夜兼程,還至雲夢山,參拜師尊。


    師徒再次相見,彼此甚歡,由此留住穀中,盡情盤環。便在此時,魏使趕到,投遞名刺求見孫賓,並參拜鬼穀先生。


    王禪老祖命入,魏使先拜老祖,後拜孫賓,言明魏王相聘之意,並將元帥龐涓私書呈上。孫賓拆視來書,複轉呈先生。


    祖師覽之,見通篇書中並無半句問候師尊之語,暗道:此徒涼薄至此,若與孫賓同事一主,豈肯善待!


    想到此處,再看孫賓,已是滿臉期待之色,躍躍欲試之情如刻如畫。祖師便知徒兒此番劫難絕不能免,猶幸無生命大礙。因思天數已定,不可違拗,遂輕歎一聲。


    祖師:龐涓已得惠王大用,亦是我鬼穀門弟子盛名無虛,確有實才,可喜可賀。然龐涓生性驕妒,梁王複又耳軟心活,徒兒此去,步步坎險,尚須處處小心在意,慎以我道門之術自保。你去!再去後山林中,尋一株山花回來,為師再替你占卜休咎。


    孫賓聞此,想起三年前六月之間,與師兄尋遍山坡,不得其花,不由婉爾。尋思此時乃是九月晚秋,山上更不會有花,便有些猶疑。


    正要轉身離廳,忽然抬頭,看見先生幾案之上,瓶中供有黃菊一枝,開放正豔。


    於是使個偷懶之法,上前拔出花株,呈於恩師眼前,晃上一晃,複又插歸瓶中。


    先生瞑目片刻,睜眼斷曰:此花本已離土殘折,不為完好;但性耐歲寒,經霜不壞。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且喜供養瓶中,為其主人愛重。此瓶乃範金而成,鍾鼎之屬,徒弟終當威行霜雪,位列朝堂,名勒鼎鍾,萬世不朽。但此花本經提拔,複又被你納入瓶中,則恐一時麵世,未能得意,仍複歸於瓶中。由此觀之,汝之功名,終在故土,方得進取。


    孫賓聞言,叩拜於地,謹尊師教。


    王禪老祖遂留魏使在穀中住宿一夜,次日命與孫賓同行下山。老祖親自送至穀口,忽覺心血來潮,雖然自己早已出世,仍亦忍不住心中淒切。思忖片刻,便自懷中掏出錦囊一枚,背過魏使,遞至徒弟手中,輕聲吩咐。


    老祖:你今下山求仕,必遇至急之地,此囊方可開看,當可救你出劫度難。


    孫賓聞而淚下,拜辭先生,相隨魏王使者下山,登車而去。


    行至魏國,先入龐涓府中,並謝師兄舉薦之恩。龐涓假情假義,置酒相待,敘說舊日閑話,竟似忘記恩師,始終未問安否。


    來日一早,龐涓便引孫賓入朝,謁見梁主。梁惠王聞說孫賓到至,降階迎接,執禮甚恭。


    梁惠王:墨子盛稱先生獨得孫武秘傳,寡人如渴思飲,今蒙光降,大慰平生!


    孫賓:小子叨光師門盛名,其實不符。又初來乍到,寸功未立,何勞主公盛讚?


    梁惠王聞言甚喜:盛名之下,豈有虛士!龐卿,據墨子所言,孫子之才,當不在卿以下。然事有先後,人分長幼。便封孫子為副軍師,與卿同掌兵權,可乎?


    龐涓:以孫賓之才,豈可為副?不若權拜客卿,待有功績,臣當甘居其下。


    惠王以為好意,當即準奏,即拜孫賓為客卿,待遇亞於龐涓。


    孫賓此時方悟恩師之言,師兄果然忌才妒能,不懷好意。但既來之,且自安之,隻好叩拜謝恩,就此仕魏,再定行止。


    龐涓見孫賓已入掌握,便欲設計害之,但複欲得其《孫武子十三篇》,因此不舍。


    逾數日,梁惠王閱武教場,使孫、龐二人各演陣法,並定較陣規則,以決勝負。


    龐涓:大王,未知如何較陣?


    梁惠王:此事極易。先命龐涓布下陣法,令孫賓破之;再使孫賓布陣,龐涓破之。


    龐涓聞此,暗自心驚。萬般無奈,隻得奉命布陣,未至片刻,陣式已成。


    梁惠王:孫卿,龐子所布之陣,是謂何名?


    孫賓:回稟大王,此乃一字長蛇陣也。


    梁惠王:可有破法?


    孫賓:一字長蛇之陣,看似簡單,其實奧妙無窮。若擊其首,其尾則應;若擊其尾,其首則應;若擊其腰,則首尾皆應。


    梁惠王:如此說來,卿不能破耶?


    孫賓:若以三才陣擊之,則可破也。


    惠王聽畢甚喜,回顧龐涓:龐卿,孫子所論若何?


    龐涓:我師弟此說,委實甚有道理。但某此陣另有變數,若非實戰,不知其妙。


    梁惠王:即是如此,也請孫卿布陣,使龐子識之。


    孫賓稱諾,於是登上將台,揮動令旗,瞬間排成一陣,然後下台,向惠王施禮。


    梁惠王雖是外行,但一看之下,便知遠超一字長蛇陣,遂目視龐涓,待其說明。


    龐涓觀其陣勢,隻見殺氣隱隱,如龍遊霧中,茫然不識,不由汗出。


    孫賓早知師兄必不識己陣,已於前夜列書陣名,以及破陣之法。此時見師兄窘迫,遂於袖中掏出竹簡,私下遞入龐涓手中。


    龐涓悄悄側身,視其竹簡,心中早已明白,遂複藏竹簡,向梁惠王躬身施禮。


    梁惠王:卿可識此陣否:


    龐涓朗聲答道:此乃顛倒八門陣也,別人不識,臣卻熟知。


    梁惠王:尚能破否?


    龐涓:此陣若以兵攻之,則變為長蛇陣。隻需如此如彼,便可破之。


    梁惠王便問孫賓:龐卿所言是否?


    孫賓:師兄甚是高明,所言是也。


    兄弟二人鬥陣整日,皆是如此作弊。惠王以為龐涓與孫臏旗鼓相當,心中甚喜。


    演陣已罷,各人解散。龐涓以相謝解困為名,便邀孫賓至府,置酒相待。酒至半酣,龐涓以言語相探,便探問出孫賓家人近況,牢記心中。


    此後約過半年,孫賓朝罷回府,忽見有人在門前相候。那人見孫賓在門前停車,故作不識,便上前打著齊國阿邑方談,問道:勞駕,借問孫客卿府第,是否在此?


    孫賓答道:則我便是孫客卿,子乃何人?


    來人聞言,當即叩拜:小子丁乙,乃令兄孫平鄰舍贅婿。今販運至此,捎來家書。


    說罷起身,將書拿出呈上。孫賓接書展觀,見其書略雲:


    愚兄平、卓,字達賢弟。吾自家門不幸,宗族蕩散。弟在外遊學六年,剛還故國為官,忽又杳然。今國相騶忌病篤,吾王遣使至家,將委弟已國政,故委鄰人丁乙寄書,弟宜見字速歸,休使國君懸望,致罪及我全家。切切!


    孫賓覽書大疑,便問丁乙:你可知此書中所言何事?我家近有官人來乎?


    丁乙答道:十數日前,先生兄長家前有官人臨門,車馬十乘,其勢張揚,說尋先生還於臨淄拜相,此事眾鄉鄰無不知曉。小人不曾識字,但猜令兄此書,必是催先生回也。


    孫賓聞此,疑心去其大半,遂邀丁乙還府,立修回書:弟今已仕魏,雖齊王有命,未可便歸。俟稍有建立,或尋機相辭,徐為首邱之計可也。


    書罷封固,委請丁乙帶回,又送其十金,以為謝儀。


    丁乙接書,當下辭去。卻未出城,在街市上左兜右轉,見後麵無人跟隨,踅入龐府。


    原來此人並非丁乙,實乃龐涓心腹徐甲;那封家書,也是龐涓冒稱孫平口氣偽作。


    龐涓既得孫賓回書,遂仿其筆跡,改其內容為:弟今身仕魏國,頗得魏王信任,未可造次。不日盡得魏國虛實,當圖歸計,以效齊王可也。寄書齊都不便,望兄代為轉達。


    於是懷揣偽書,入朝私見惠王呈之。


    梁惠王:此書何來?


    龐涓:為臣所薦非人,其罪非小!孫賓實乃齊之諜間細作,因深夜遣使送書,被臣手下門軍所獲。孫賓雖為同門師弟,但臣心向魏國,豈敢私匿不報!


    惠王覽書已畢,歎息說道:常言一山不容二虎,果然不虛。卿既在魏,孤留孫賓無用。不如釋其歸齊,亦可全你同門之情。


    龐涓聞言,嚇了一跳,再拜奏道:大王不可!且不論孫賓仕魏經年,已盡知我魏國虛實。便因其才隻在臣上,不在臣下,若一旦歸掌齊國兵權,來伐我國,則必難敵。即便其勢相當,兩軍相交,我魏卒亦必多有殺傷也。孫賓絕不可釋,其間利害,惟大王慎思之!


    梁惠王:孫賓乃鬼穀門下,應我召聘而來。今若遽然殺之,恐天下誌士心寒。卿既與其同門之誼,可代寡人往勸留之。若能留便好,執意要去,可速報寡人。


    龐涓既奉梁惠王之命,心中已有主意,遂至孫賓府第,故作若無其事,輕鬆形態。


    孫賓:師兄因何夤夜而至?


    龐涓:聞說賢弟近有家書寄至,有諸?


    孫賓未知其意,順口答道:有之。家兄來書,命我回家探親。


    龐涓:賢弟不似為兄,人在異鄉,半載不歸,著實不近人情。來日上朝,賢弟可奏請主公,便請月餘假期,還家稍加看顧。若方便時,可將家屬一並接來,為兄自有宅第相贈。


    孫賓信以為實,心下感動,轉念又想:何不趁此機會,便往臨淄走上一遭,探看兄長家書中所說,是否確有其事?


    口中卻道:兄弟初至魏國為官,便即請假歸省,惟恐主公不允,反而見疑。


    龐涓道:不妨。近來國中無事,賢弟試請,愚兄當從旁力讚,為賢弟進言。


    孫賓拱手深揖:全仗師兄玉成此美。


    龐涓離開孫府,立即轉回宮中,向惠王獻諂:臣遵王命,前往勸留。哪知話剛出口,其便驚慌失措,想是已覺陰謀敗露,恐隱藏不住。


    梁惠王:其意如何?


    龐涓:其決意以請假還鄉為名,背魏歸齊,且請臣為其遮掩。


    惠王聽罷,信以為實,心中怒氣暗生。


    次日早朝,孫賓果然上表,乞假月餘,還齊省墓,探視家人。


    梁惠王答複:準卿所請。隻往軍師府辦理通關文牒,便可起身。


    孫賓大喜謝恩,暗自感激師兄大力作成。當日朝散,孫賓還家收拾行李車仗已畢,便來軍師府中辦理通關文牒事宜。門軍接入,登堂入室,龐涓離座相迎。


    正要落座敘話,忽然王府中使者來至,宣讀王諭:孫賓私通齊使,今假作省親告歸,顯有背魏向齊之心,有負寡人委任之意。命削其官秩,便著軍師府拘審問罪。


    孫賓聞詔,便如晴天霹靂,愣怔當地。王使命將孫賓上綁,龐涓故作驚訝。


    龐涓:此中必有冤情!待我進宮,問個端地。


    安慰孫賓數語,立即登車進宮,來見惠王,故作仗義進言。


    龐涓:孫賓雖犯死罪,但若殺之,需於我鬼穀仙師麵前,不好看相。且鬼穀門下兵家弟子眾多,遍布諸侯列國,若齊來問罪,必遺魏國大禍。


    梁惠王:若依卿計,便當如何?


    龐涓:請大王法外開恩,處以臏刑。使其不能複為諸侯效力,豈不是好?


    梁惠王本來無意殺死孫賓,惹麻煩上身,於是就坡下驢:你自處置,不必再奏。


    龐涓領命出宮,複回府中,與孫賓抱頭痛哭:齊王欲拜師弟為相,你如何不早對我說?若是昨日實言,為兄也可拚卻這條性命,暗送你出國。今既落王手,兄無能為力矣!


    孫賓聞言,心知無幸,遂慘笑道:我命如此,複有何言!


    龐涓慰道:賢弟休要喪氣。我以身家性命力保,幸魏王聽我,不害你性命,隻命處刖足黥麵,終生不得離開魏國。不能使賢弟免於刑罰,愚兄無能,賢弟休怪!


    孫賓聞此,忽然思及二次下山之時,恩師菊花之占,於是仰天長歎。


    龐涓:賢弟所歎何來?


    孫賓:此乃天數,不可逃也。臨下山時,吾師曾雲雖有殘害,不為大凶,便指今日之事。以師父通天徹地之能,尚不能為我免禍,況師兄乎?今弟能得保首領,亦全仗師兄之力,隻可感銘肺腑,又豈敢怪罪!


    龐涓聞罷,故作悲傷,轉過身去。


    遂喚刀斧手行刑,囑令道:手下留情,休使師弟多受苦楚。


    刀手領命,將孫賓手足緊緊綁住,掇起牛耳尖刀,哢嚓兩聲,剔去雙膝蓋骨。孫賓慘叫連聲,暈死過去。又以針刺麵,作“通敵”二字,以墨塗之,便永不消逝。


    龐涓假意傷悲,將孫賓養於己府月餘,創口漸複,隻是膝蓋已失,再也不能起立,便成廢人。可恨!同門相殘,無過於此。


    孫賓既成廢人,想起恩師臨別之囑,深感天數難逃,造化弄人,於是便於己名“賓”傍加“月”,改名孫臏,以誌今日之辱。因見終日擎受師兄龐涓三餐供養,又恐其受己連累,惹怒梁王,心下甚不過意。


    龐涓見此,再三勸慰,又故作善解人意,反求孫臏:些許供養,算得甚事?賢弟若果心下不安,何不將乃祖兵法十三篇默錄成書,以授愚兄?倘若兄能仗此建功立業,也能在諸侯間遍傳賢弟大名,不亦美哉!


    孫臏慨然應允,便索木簡,默誦繕寫。


    因當時尚無筆墨硯紙,全靠刀筆刻於竹簡,雖曰文事,亦是體力之功。孫臏雙膝既殘,兩足不便,長眠短坐,每日也隻寫得二三策,進展甚緩。


    龐涓心急,以探望傷情為名,每日倒要跑上十幾趟,焦躁之情溢於言表。


    孫臏愈加過意不去,遂夜以繼日,忍痛而為。


    這日晚間,窗外月光如水,院中濃蔭匝地,不覺間已至中秋佳節。孫臏眼望天空明月,忍不住引動思鄉之情,灑下幾滴傷心之淚,暗道:若依我師之言,此身日後當還有大用。且不知何日才能脫卻此厄,回車故鄉齊國,複睹村頭池邊之月?


    門簾挑處,婢女秋月手端托盤入內,躬身施禮:今日中秋佳節,奉家主之命,來給將軍敬獻香茶細點,權作點心充饑。


    孫臏抬頭見是秋月,笑道:有勞師兄費心,又勞動秋月姑娘,著實過意不去。


    一邊說著,以手掇起盤中一塊糕餅,含在口中,喃喃道:秋月,秋月。此正是,秋月不知離人苦,兀自透窗灑榻前!


    秋月聽他說得淒苦,輕聲問道:敢問將軍,這兵法尚需幾時錄完?


    孫臏:我今為刑囚,將軍之稱,姑娘叫不得矣。若說這兵法,再有半月之功,便可繕就。請轉告你家主翁,休要心焦。


    秋月輕啟嚶唇:哪個是在催你?那人嫌你慢,我卻怕你太快。


    孫臏不由一怔,問道:此卻為何?


    秋月:先生既是神仙門徒,果就看不出其中蹊蹺麽?


    孫臏:有甚蹊蹺?


    秋月:先生與我家主既是同門師兄弟,便真不知其為人本性?


    孫臏:姑娘此言何意?


    秋月:先生進入大梁之日起,我家主便鎮日眉頭不展,唉聲歎氣,必將先生除而後快,先生竟絲毫未曾察覺?依婢子看來,先生倒不似鬼穀門徒,隻像這府前拴馬樁橛!


    孫臏聽罷,打個寒噤,手中刀筆落在案上。又側頭看向天空寒月,良久不語。


    秋月又冷笑道:人家刖你膝骨,你心中反倒感激;刑畢給你療傷,你又甚不過意;索你家傳秘籍,你又欣然相送,且猶恐錄得慢了,人家心中焦躁。我看你這人啊,其實比那拴馬樁橛還要不如。


    孫臏:姑娘口下,尚需留情。


    秋月:已留情多矣!那拴馬樁橛任人捆來係去,雖是非其所願,倒也毫無痛苦。先生如今心甘情願,替人家抄錄兵法,隻怕知道真情以後,怕不會火冒三丈,以命相拚!


    孫臏:內中有何隱情?便請姑娘直言相告,孫臏感激不盡。


    秋月:婢子專喜打抱不平,這便實言相告。家主對你表麵愛護,內實相忌;口稱師弟,腹中藏劍。你道裏通外國重罪,大王卻為何還要留你性命?


    孫臏不由怔住,低頭看看所錄兵法,若有所悟。


    秋月不待孫臏回答,自顧說道:先生可知信使丁乙,卻是哪個?實乃龐氏心腹徐甲也。齊王欲拜先生為國相者,其實並無此事,皆是家主妄捏罪名,陷先生於通敵之罪也。臏刑不死者何?暫全性命,為欲得你先祖兵書耳。此書繕畢,便殺先生滅口也!


    孫臏聽罷,隻覺頭顱轟轟作響,猶如春雷滾滾,吐出一口鮮血,往後便倒。


    秋月上前扶起,掌抵背心,暗送真力,並伸左指點其穴道。


    片刻之後,孫臏悠悠醒轉,隻覺心內光風霽月,一片空明。將下山後所經之事在腦中細思一遍,所有內情便即明白。心中暗道:


    龐涓如此拙計,便能得手,可見我被情義蒙蔽,修煉之淺。三年之前,車前子折莖,已注定今日下場,果真天不可違。既龐涓如此無義,我豈可傳以《兵法》?


    想至此處,已有計較,忽就榻上俯身,向秋月拜了三拜:孫某不智,若非姑娘片言解之,險中奸人詭計,萬劫不複。姑娘如此大智,絕非婢女,你實告我,究係何人?


    秋月見他驚醒,這才說道:先生休得如此,小妹受不得師兄如此大禮。


    孫臏失驚:你呼我為師兄,莫非同門,是祖師派來救我?


    秋月笑道:雖非同門,卻也連宗。小妹智秋,晉國正卿智伯玄孫,驪山派門下弟子。


    孫臏驚喜交加:莫非驪山老母門下高弟?


    智秋:正是。當年智、韓、魏聯手,共伐趙氏,本來水淹晉陽,其城將破。未料魏、韓二卿倒戈,夤夜扒開渠壩,反將我智家兵馬淹沒,反勝為敗。我智家老小走投無路,隻得逃亡秦國,變姓埋名,至今已有百餘年矣。


    孫臏:賢妹卻又如何成為驪山門弟子?


    智秋:因我家便居驪山腳下,故與驪山道宮向有往來。小妹三歲之時,便被驪山老母接上山去,收為門徒,授以道術武藝,立誌報仇。前聞魏氏稱王,圖謀天下霸業,欲伐中原諸國,老母為息天下塗炭,又許我報先祖之仇,故命下山,化身婢女,潛入將軍府中。


    孫臏:賢妹既為報仇,隻刺殺魏王可也,因何卻入我師兄府中?


    智秋:隻殺魏王何用?殺卻一個,再立一個,若以報仇為名起兵,更增黎民荼炭。你師兄管領魏國三軍,又好戰濫殺,必先殺之,譾除魏王羽翼;再殺魏王,方保天下太平。


    孫臏:驪山老母慈悲為懷,非我兵家胸懷可及也。


    智來:小妹潛身將軍府中,隻因事事留意,故知龐涓陷害師兄諸等秘事。但師兄受刑之時,小妹正巧不在當場,及得聞之,已自不及。未能救免師兄殘害,實在過意不去!


    孫臏:此乃天意,與賢妹何幹?愚兄有一事不明,我鬼穀門與驪山門從無瓜葛,賢妹卻又怎地說同宗連枝,並非外人?


    秋月:此乃上輩古事,怪不得師兄不知。鬼穀門由來淵源,師兄可知?


    孫臏:這個當然知道。鬼穀門出於道家一派,老聃李耳乃為創派祖師。老子開門首徒計然,計然傳道於陶朱公範蠡,陶朱公又傳我恩師鬼穀子,便創鬼穀一門。


    秋月:師兄所言不錯。但卻不知,老子過函穀關時,卻曾到過驪山,與我祖師驪山老母盤桓三年。因授藝傳道,彼此印證,結下半師半友之緣。老母傳諭門人,此後須以師長相待鬼穀門徒。故曰鬼穀門與我驪山門雖不同派,卻是同氣連枝。


    孫臏:未料竟有如此一番淵源。賢妹既是智伯之後,大仇乃為趙氏;因何不去趙國尋仇,卻尋魏氏?


    秋月:智氏與趙,正麵之敵。相互攻殺,勝王敗寇,若要報仇,當以堂堂之陣,正麵對決。至若魏、韓二氏,初為盟友,繼而背叛,乃是叛徒,故必暗地報之。


    說至此處,隻覺室內漸暗,往窗外看時,原來月頭西移,已近四更。


    秋月:時已不早,小妹去矣。若至天明不歸,龐涓必然生疑。話已說透,師兄小心在意,不可再中你那狼心狗肺師兄之計,小妹當於暗處照拂。


    孫臏頷首應諾,在榻上再拜。秋月安置茶點於案,就手端了托盤,出門而去。


    秋月去後,孫臏暗道:事到如今,自然不可將此兵法,交給此等賊子。但若不寫,又難脫其毒手。若以假書予之,龐涓畢竟是鬼穀高徒,自必亦能看破。


    尋思無計,又因適才吐血,便覺心疼。以手捫胸,觸覺一物,掏出看時,正是師尊臨別時所贈錦囊。於是大喜,啟囊視之,見內裏隻有一塊藥材,乃是防風。


    孫臏稍思,便即明白,暗道:祖師此是暗示我“防效瘋癲”,以脫此禍也。


    於是便就案上冷茶,將那防風吞下肚去,熄燭安睡。來日直睡到辰時方起,若無其事,繼續錄書;晚間秋月又來送茶,孫臏便將脫困之計說之,二人計議已定。


    第三日侵早,秋月如風似火,臉色驚變,來報龐涓:家主,大事不好!不知何故,孫軍師忽然發病,渾身發顫,似乎冷不可禁。


    龐涓聞言大驚,急至後堂探看,隻見孫臏麵色如臘,口角積血;雙手擁衿,抖作一團,口唇已經發紫。案上已積兵法數卷,上麵斑斑點點,灑滿血跡。


    龐涓乃是鬼穀門徒,稍明醫理,見此暗道:此寒熱交攻之症,乃瘧疾也。是我失計,不應將其催逼過甚。


    急命秋月:傳令家仆,多加重衿厚褥,並燃大火盆兩個,為我師弟袪寒。另遣人往宮中去請太醫,前來為我師弟診治病症。


    秋月應命,至前院說予管家,管家自然照辦。


    孫臏見師兄如此,佯作感激,欲待說話,卻已不支,往後便倒。稍時衿褥及火盆皆至,龐涓命移撤榻上書案,使秋月扶師弟平臥,以衿重覆;又盆內添柴,不可停歇。


    不一時,太醫來至,診脈之後,便即下針。


    龐涓:太醫,我師弟何疾?


    太醫:此瘧疾也,發汗則痊。但須防粘痰噎喉,恐至瘋顛。


    龐涓聞此,與自己所斷不差,心頭立覺輕鬆。太醫診畢,拱手辭去。


    將至未時,見孫臏漸停激顫,但聞喉間咕咕亂響。


    龐涓失驚,急命秋月:速備痰盂!


    急步上前,欲扶師弟。便在此際,孫賓忽然坐起,大叫一聲,一口濃痰吐出,正中龐涓雙眉之間,糊住左目。


    龐涓以袖拭去,顧不得肮髒,急問:賢弟,你怎樣了?愚兄在此!


    孫臏臉色突泛桃紅,雙目發赤,盯住龐涓,似是不識;忽扭頭看見秋月,手擎痰盂侍立榻前,便大叫道:你這狠心女子,何以毒藥害我?


    言罷伸出胳臂,將其手中瓶甌撲打於地。又回手榻側,取過十數日來所刻竹簡,全部投向火盆之中,然後在榻上輾轉騰躍,嗬嗬大笑。


    龐涓先是一愣,忽覺熱風撲麵,扭身看時,竹簡皆都燒著,室內火光大盛。由是忽然醒悟,魂飛膽裂,急向火盆中搶那竹簡。因手忙腳亂,反倒引燃袍袖,連右手也被灼傷。


    侍衛急入室內,替家主脫下袍服,撲打火焰。看盆內竹簡時,已燒絕大半。


    龐涓見狀,怒發如狂。忽又轉念想道:隻要其人不死,待病愈之後,自能再與我重錄兵法。此時發作不得,小不忍則亂大謀。


    於是平息怒氣,換作笑臉,複至榻前,問候孫臏。


    龐涓:師弟,到底怎樣?愚兄在此。


    孫臏聞聽,便就榻上跳起,摔至地上,差些踢翻火盆。又向龐涓叩下頭去,手指秋月。


    孫臏:師父!此女是妖,欲下毒害殺弟子,使弟子不能為魏國大將,伐秦滅齊,一統天下。師父!你教給弟子兵法,又在鬼穀暗藏十萬天兵,弟子這便領兵,伐秦去也。


    說畢,向龐涓連連叩頭,又手指秋月罵詈不絕。秋月暗自好笑:我道你是至誠君子,卻也如此奸詐,半真半假,若有其事一般!(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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