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最後一段話說:“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成一個好人。”


    其實這句話適用於很多時候。


    例如,永遠不會變成現實的要好好學習的明天;一邊瘋狂趕作業,一邊悔恨之前早幹嗎了的暑假最後一天;新的一年你許下更美更富更加班,老板及上司喜聞樂見的跨年時的朋友圈文字……以及呢,吹蠟燭前的一分鍾內你許下的生日願望——如果有幸活到一百歲,積累的願望量,大概能等同於成年男子一次射精時的精子數吧。


    但是呢,很遺憾,他們的共同點是,這些希冀,跟中國足球何日出頭的答案一樣,都不會實現。


    張猛的三十一歲,注定是開年不利。


    寒夜牛飲冰啤酒之後,他就華麗麗地感冒了。


    自己何止不能高唱劉歡的《從頭再來》,簡直可以演唱《黛玉葬花》的越劇台詞了。


    人感冒的類型有很多,有嬌弱型,假堅強型,假絕症型,張猛是屬於傲嬌型。


    他固執地把自己埋在厚厚的被窩裏不肯吃藥,擤鼻涕的聲音震耳欲聾。


    他認真地說感冒隻要多喝水捂捂汗就好了,是藥三分毒,不能隨便吃。


    窮了很久,讓生病時的省錢,變成現在的省事兒。


    當然跟過去相比,他已經過得很好了,然而因為這雪中送冰的感冒,讓他有點兒自虐般隻想躺著,喝水喝成了水母,看這感冒能把他蹂躪成什麽樣。


    眼看著他一趟趟渾身哆嗦著出來倒水,何大葉的聖母心終於還是被觸發了,用自己拙劣的廚藝,給他煮了一碗薑湯。


    小心翼翼地給張猛端進屋,還沒等開口慰問,張猛就發火了,把快流到嘴邊的鼻涕猛地往回一吸,怒瞪何大葉。


    “你隨便進來幹嗎?傳染了你怎麽辦?”


    何大葉不理他,把熱乎乎的薑湯放下,遞給他幾張紙巾,似笑非笑地看得張猛又一陣寒。


    “我初戀男友就特會吸鼻涕,他鼻孔下長年掛著一條黃鼻涕,一吸,就變成一口痰吐出來,把我給迷得五迷三道的。”


    “後來呢?”


    “我搬家的時候送他定情信物來著,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玩偶,但是被無情拒絕了,唉……”何大葉假模假式地歎口氣,做惋惜狀。


    昔日的戀情再被擺到台麵上來說,早就忘了當年的悲傷,卻還是要把戲做足。


    “口味兒夠重的你,豆蔻少女竟然喜歡這種才藝。”


    “還沒豆蔻,我五歲。”


    張猛一驚,隨即一笑:“原來你五歲就展開賠錢貨生涯了。”


    何大葉怒了,沒幾個女的願意被人稱為賠錢貨,這詞太傷人,聽上去沒出息到慘絕人寰。


    她氣,但也無力反駁,幾段支離破碎的戀情裏,她的確是付出比較多的那一個,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金錢上。


    賠錢貨,這頂皇冠戴在她頭上,當之無愧。


    真慚愧,活了三十多年,沒活出精彩人生,倒活出一段可歌可泣的賠錢路。


    風頭太盛,同行罵她的人不少,也想學阮玲玉寫下“人言可畏”然後絕跡人間,但一想到感情上她已經賠成奧運冠軍了,心有不甘,隻好努力活下去。


    可輸人不輸陣,得嘴上過了癮才行。


    何大葉換了個姿勢,把腰一掐,眯著眼說:“你好啊,你前妻都快湊齊十二星座了,你不還守著半大的孩子和溫暖的右手過日子嗎?”


    “我這叫寧缺毋濫,你知道當初有多少妙齡少女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麵求安慰求撲倒嗎?”


    何大葉此刻特想認識這些瞎眼的妙齡少女,請她們打電話給我好嗎?


    “得了吧,肯定都是歪瓜裂棗,不然哪個男人把持得住?你不僅把持得住,還巴巴地去給前妻使勁兒塞錢,你的賠錢貨生涯也不遜色。”


    倆人你來我往地鬥了幾句嘴,突然就各自陷入了過往的悲傷裏。


    過往這東西,不經想。


    就像一隻醜惡版的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就得見血。


    心裏的傷口從來都不會愈合,時間越久,結的痂越厚,碰一下還是會疼,揭開疤還是會血流成河,這是類似於胎記的東西,是去除不掉的。


    被傷害就是被傷害,從未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得不疼一點兒,隻能假裝,隻能騙自己已經好了。


    這些我們被傷害的印記,讓我們變成了今天支離破碎的自己,無可辯駁,無法否認。


    氣氛僵持了一瞬瞬,張猛歎了口氣,鼻音濃重地說:“算了,咱倆都在各自的領域賠出了一片天,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是五十步的那個,你一百步。”何大葉嘟囔著,依然不願服輸。


    張猛笑了笑,一條清澈的鼻涕沿著軌跡流下來,他叫了叫何大葉,對她說:“其實我也是吸鼻涕高手,完全可以跟你初戀男友pk。”


    “真惡心。”何大葉皺著眉頭嫌棄著,轉頭卻看著張猛說,“我看看你實力怎麽樣。”


    張猛猛吸了下鼻子,表演很成功,但剛吸回去的鼻涕還沒完全消耗掉,一吐氣,在鼻孔外形成一顆圓滾透明的鼻涕泡,要是在陽光下,說不定還挺好看的。


    何大葉樂了,咯咯咯笑了半天,笑得牙齦都露出來了。


    “我也不是身體不好,以前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天氣裏裸上半身拍照,鼻涕一吸,連哆嗦都不帶打的,我這個病啊,就是閑出來的。”見何大葉笑得差不多了,張猛說,一來回憶一下已故的模特生涯,二來給自己挽回點兒麵子。


    “看你表演得這麽賣力,我準備送你份大禮。”沒等張猛提問,何大葉就站起身走到門口,回頭說,“把薑湯喝了,等電話吧。”


    隨著門一開一關,屋裏的光線忽明忽滅。


    張猛端起薑湯喝了一口,燙得上躥下跳,連薑湯都能熬得這麽難喝。


    他一邊嫌棄著,一邊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溫暖的笑。


    這個家裏,有多久沒女人出現過了?這個世界上,有多久,沒人關心過他了?


    不過紅糖放多了,最後一口有點兒齁,倒是讓張猛後怕起來。


    不會打包一個女人給他吧?


    02


    何大葉的禮物很快就送上了,在張猛感冒痊愈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一個保健品廣告的麵試機會。


    機會是大葉從她以前的一個客戶那裏爭取來的。


    這位客戶的新娘在當時的難搞係數破表,何大葉幾次近乎翻臉,但都在這位新郎官的哀求和夜叉的威脅下把火氣壓了下來,並拿出幼稚園教師非一般的耐性循循善誘諄諄教導,艱難地換來新娘的點頭稱讚。


    那場婚禮後,這位身處電視圈的妻管嚴客戶就把何大葉當成了恩人,化身郭冬臨,把“有事兒您說話”成日掛在嘴上。


    何大葉極少麻煩別人,但想想其實張猛為自己做了不少事兒,總應該在適當的時候幫他一把,也算是把昔日欠的人情還一還。


    人情債是算不清的,不過雪中送炭永遠都比錦上添花來得價值連城。


    張猛對此一直感激涕零,去往現場的路上,不停地變著法兒感謝何大葉。


    起初她聽著很順心,漸漸就煩了,說你怎麽跟個娘們兒似的。


    張猛也不高興了,嘟著嘴一路上沒再搭理何大葉。


    現場拿到腳本看了幾行,倆人才知道原來這是重振男性雄風的保健品廣告,廣告詞一點兒都沒有客氣,全是讓綠茶婊展開純情演技的那種詞兒,苦於不知道在哪兒下a片的發春少女,直接可以就著這台詞服下黃瓜啊胡蘿卜之類以形補形的食材了。


    何大葉在手袋裏頭塞下一份腳本,以備不時之需。


    麵試現場也夠讓何大葉大開眼界了,感覺全中國所有城鄉接合部裏熱衷於參加健美比賽的男人們都聚集此地,麵目可憎,橫肉加身,紛紛脫離了布料的束縛,麵試前的現場也生機勃勃,當場表演伏地挺身,比較作的,幹脆表演起舉啞鈴,讓何大葉直感慨中國真是一個農業社會發達的強國。


    對比一下,張猛穿了一身灰色的寬鬆運動服,裏麵依舊套著一件白t恤,混跡在一片油膩的裏脊肉中,清新得像個長相有點兒著急的大學生,態度倒是落落大方。


    猛男們也沒把張猛放在眼裏,連挑釁的目光都懶得向他投射,他們從各自的站位延伸開,重合點都是在場的女性們,包括何大葉。


    何大葉受寵若驚,不知道自己現場應該及時做什麽樣的白日春夢,才能回報各位猛男的厚愛。


    她看著諸位一直嫌屋裏熱,光著膀子的猛男們,若有所思。


    張猛把何大葉呆滯的目光誤會成癡迷,痛心疾首道:“看不出你還好這口兒,真三俗。”


    “有得看就多看看唄,回家要麽對著牆,要麽對著你,反胃。”何大葉衝張猛翻個白眼。


    “我覺得這廣告不太適合我。”張猛用腳本遮住臉,小聲對何大葉說,“你看這詞兒寫得,吃了皇帝夢,男人似豺狼,一片皇帝夢,一夜七次郎!還穿得特少,還得展現男性魅力。”


    “你當模特那會兒又不是沒露過,有什麽大不了的。做作地擺弄幾下就行,隻要你硬件過關,這廣告咱們誌在必得,有後門的好嗎?”


    “我可以露,但我不能low啊,這是原則。”


    “首先你不是女模,其次這裏也不是時裝周。再說了,男模女模能是一個檔次嗎?男模就是女模的陪襯好不好?放眼全世界,top10的男模加起來還沒一個一線女模賺得多。還有,陽陽馬上就要上小學了,三個月後你們還得搬家,哪一樣不得燒錢。什麽原則不原則的,這個時候不是你挑工作,而是工作挑你,明白嗎?”何大葉認真地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列舉給張猛聽,一點兒都不客氣。


    張猛耷拉著頭不說話。


    何大葉說的每一點都不可否認,生活的壓力已經堆成一座雄偉的山,壓在張猛的肩膀上。


    是啊,還有什麽好挑剔的,青蔥歲月裏的傲氣,早已被窘迫的生活磨成了一塊光滑的鵝卵石。別人怎麽看他不管,但內心,張猛早已把自己定位成了一枚失敗者,還談什麽原則。


    張猛嘴上不說,心裏想,何大葉也是好心,就是路數有點兒偏了,別說這個廣告拍不拍,總得給她點兒麵子啊。


    就像坐在一家感覺不太好吃的館子裏:來都來了,試試唄。


    這個麵試一點兒都不正規,一群猛男擠在一間教室大的房間裏,輪流展示身材,像是一場街道居委會舉辦的健美比賽,專門為守寡多年的老大媽的晚年生活帶來希望。


    導演和廣告公司的人就跟嗑了藥似的,半眯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


    模特出身的張猛雖在自己圈子裏沒混出一片豔陽天,但比起這些從臭氣熏天的廉價健身房裏跳出來的男人們,檔次明顯高了不止一個段數。


    “我可是去米蘭走過秀的人。”


    張猛常常這樣向何大葉炫耀,這也是他職業生涯裏最輝煌最能擺上台麵的業績。


    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這話,安在張猛身上一點兒也不過分,輪到他時,導演惺忪的雙眼明顯亮了,嘴角掛上一絲淫邪的笑。


    張猛敬業,每個動作都張弛有度,何大葉想,如果自己要是在電視上看見這麽一則廣告,即便是男性性功能保健品,她也願意移植前列腺,買一盒表示支持。


    “我覺得他的演技太節製了,沒有張力,應該氣魄雄渾一點兒。”站在何大葉身旁的肌肉男一對肌肉男二說。


    “我覺得也是,最好能加一聲吼叫,突顯男性魅力。”肌肉男二表示讚同。


    男三插嘴:“娘們兒嘰嘰的,長腦袋是為了顯個兒高吧,一點兒都不男人。”


    何大葉衝著患直男癌的三人翻了個巨型白眼,本想說點兒什麽,又怕萬一起爭執駁了客戶的麵子,隻能極不情願地忍住了。


    她又上下打量了這三個直男癌晚期患者,他們大概跟隨著失傳已久的埃塞爾比亞時尚圈的潮流,都穿著緊身褲。


    何大葉瞥了瞥他們下身鼓起的令人尷尬的包,這包跟激凸差不多,也算是三等殘廢吧。


    何大葉上大學時獲得過關愛殘疾人標兵,她一下子就釋懷了。


    原本就誌在必得的廣告,加之張猛鶴立雞群的表演,導演對他滿意極了,又提出讓張猛穿內褲試一下鏡頭,他說剛好有一個內褲廣告要拍。


    張猛自嘲,真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一下子混到了模特金字塔的最底端,low到埋進土裏,都能開出一朵花了。


    不過他也不多話,轉個身就穿個內褲到鏡頭前。


    晚期直男癌三重唱此時變成評委老師,評論張猛腿太細了。


    何大葉對比了一下他們三人跟張猛各自的包,護食指數瞬間飆升。


    哼,怎麽跟我們張猛的比,她可是見過實物的!


    不過這一愣神,導演已經開始在近身指導張猛擺姿勢了,之前幾個人試鏡不超過五分鍾,張猛都快試鏡一個小時了,有點兒不對勁。


    大葉不傻,在見識了當初那場舒克貝塔的奇葩婚禮後,她的gay雷達已升級到了軍事水準。


    雖然不管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都在這個圈子裏熱火朝天地搞著潛規則,一些導演理所當然地吃著演員豆腐,一些演員把這當成走向康莊大道的捷徑。


    其實哪個圈子都一樣,即便是在婚慶界,還有準新郎向何大葉暗送過秋波,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問題就在於,如果對方是昆汀·塔倫蒂諾,是伍迪·艾倫,是邁克爾·貝,或者是張藝謀、馮小剛,隨便摸幾把都覺得與有榮焉,就像那個跟偶像握手後三十年沒洗手的大叔一樣,雖然結局挺殘忍的,但這段記憶起碼支撐了他三十年的人生。


    即使張猛這頭倔驢不同意,她也會把張猛洗幹淨,卷進毯子,塞進鳳鸞春恩車裏,直接拉到安啊剛啊藝謀啊的門口,隻要他們吃得下。


    但眼前這位,中年謝頂滿臉油光的三級片廣告導演,實在是沒到可以吃演員豆腐的level。


    張猛不反抗,是因為他還記得何大葉給他一一列舉的幾條,當模特時擁擠的後台永遠都是一片裸體海洋,換個衣服碰著彼此肉體是常有的事,如果硬要歸類,那也算是一碼事吧。


    眼見著導演的手一點點滑過張猛的腰,快要摸到他屁股時,何大葉看了看廣告公司和產品方的人,他們都跟沒事兒人一樣。


    嘿,見過拍廣告的,沒見過光天化日摸人的。


    何大葉這臭脾氣上來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揮著包包打在導演斑禿的腦袋上。


    這一揮力道很大,打得他一個趔趄,連張猛也殃及到了。


    “你傻逼啊?”導演急了,怒瞪著何大葉問,一手揉著自己的頭。


    嗯,這句話說得還挺正義凜然的。


    “我的人你丫也敢碰!一把年紀了三觀不正還這麽臭不要臉,真那麽饑渴去門口對著樹蹭去,安全綠色環保無負擔。我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出台的!”


    何大葉單手掐腰做潑婦狀,這畫麵張猛見過,挺嚇人的。


    她就像一顆威猛的地雷,一旦踩上雷區,就是以這個架勢爆炸的。


    張猛輕輕拽了拽何大葉的衣角,示意她點到為止就好,卻被何大葉反手一揮給甩開了。


    “我指導他,這是行規!說得好聽叫你經紀人,說不好聽,你就是雞頭,跟我裝什麽!”導演鄙夷地看著何大葉說。


    何大葉搖搖頭,真覺得這禿頂胖子命真苦,惹誰不好,非惹她!


    她是誰,婚慶界第一撕逼好手好嗎?


    “你是快三過五嫖多了是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除了體重,哪點兒配講規矩?你當然不清高了,又不輕,又不高。你肚臍眼就是跟眼睛長在一條線,你也看一下,他可是給愛馬仕走過秀的。你丫除了在雜誌上,你見過愛馬仕嗎?拍個廣告連條褲腿兒都買不起,拽什麽啊?再說你今天什麽品位啊,找來一群歪瓜裂棗在這兒拍民工特輯滿足你的低俗品位是嗎?這low逼廣告我們不接了,留著你自己回家自己擼去吧。”


    何大葉說完,手起刀落,直接搶過相機拔下記憶卡踩個稀巴爛,拉起張猛的手就往外走。


    心也跳,也略後悔,她那個客戶朋友是得罪了。


    不過她一個搞婚慶的,又沒喪心病狂指望客戶都做回頭客。


    回到車裏,何大葉氣還沒消,陰著一張黑白無常的臉:“媽的,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這殺手包兩萬多呢,用來殺這頭肥豬真是暴殄天物。”


    張猛歪著頭誇讚:“口才好就不說了,我們何大葉怎麽還知道這麽多成語呢,我都不知道啥意思。”


    何大葉瞪眼睛:“有意思嗎?”


    “我發現你這人言行特別不統一,前一秒還讓我忍,後一秒你倒是動上手了。”張猛憨憨地笑著說。雖然他也覺得自己還不至於淪落到接這種級別的廣告,不過快到手的錢就被何大葉這麽一包給拍散了,心裏還是略有點兒遺憾。


    “有點兒骨氣行嗎?可以露肉,但不可以賣肉,這是我的原則。”


    “喲,你還有這原則哪,有原則是好,但你沒肉可露啊。”


    何大葉眼睛看著前方,殺氣騰騰地提起殺手包在張猛眼前晃了晃,示意他閉嘴。


    張猛識趣地聳聳肩,語氣平緩地說:“別生氣啦,其實以前我做模特的時候,吃虧受欺負的事兒多了去了,比起來這件事根本不算什麽,即便上次我沒被趕出來,這次續約也已經不是計劃內了。這麽多年,其實都是圈子裏的朋友們知道我要養孩子,才幫我一把,幫到現在他們也仁至義盡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瞧瞧這話說得多絕情,就是說沒有一件事情是人類能左右的,再努力也白搭。”


    “能別這麽喪氣嗎?長得人模狗樣內心怎麽這麽陰暗啊?”何大葉白他一眼,“我這人,從不信命,我特瞧不起那些把自己的失敗和落魄歸咎於命運的人。人這一輩子那麽長,不可能終生榮耀,更不可能一輩子倒黴。平地上走路還有摔倒的時候呢,站起來繼續走就行了,難不成還趴在原地哭哭啼啼等人扶?這世界那麽扭曲,誰敢去扶?”


    “你別說,我還真扶過一位。”張猛認真地說。


    “嘖嘖,敢在路上扶老太太,你還真有錢,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幫你接廣告了。”


    “別把人想得那麽不堪,好人還是占多數的。”


    “我就是好人,你運氣好遇見我了。放心,我雖然背不靠山麵不朝海,但何大葉這個名字也算是個招牌,這個廣告黃了不要緊,就算拍了也掉價,我一定能幫你找到新出路。”


    何大葉拍著胸脯向張猛保證。


    她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想要全心全意幫張猛一把的。


    命運這東西何大葉並非全然不信,不然又怎會那麽偶然的一夜,那麽偶然地在路上遇見那麽多回,那麽偶然地共處一室,又那麽偶然地懷上了他的孩子。


    這都是命。


    張猛太傻太天真,注定命中有個強悍的何大葉出場。


    任重而道遠,何大葉覺得自己真是個責任心滿滿的好女人。


    這麽好的女人,羅暢卻不要,真是不懂欣賞。


    何大葉甩甩頭,不許自己在想念羅暢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從羅暢宣布婚訊那天起,在這段感情上她算是徹底失敗了,如果把自己形容得少女一點,可以說,她失戀了。


    到了這個年紀,即便失戀,姿態也要漂亮。


    哭哭啼啼嘰嘰歪歪的戲碼太矯情了,找個新的人來填補空白又顯得自己太隨便。


    何大葉幹脆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滿滿的,根本騰不出時間去胡思亂想。


    即便不小心想起,甩個頭,也就忘了。


    她相信,不遠的某一天,她會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想起過那個人。


    再想起時,也會波瀾不驚。


    03


    人能忘,狗忘不得。


    沒了羅暢,還有肉彈跟她相依為命。


    何大葉沒有像很多老人說的那樣,懷孕了就得把狗送掉或者安樂死。


    她不知道這麽不尊重生命的風俗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流傳的,想想舊社會那會兒,家家住平房,家家養狗,但家家子孫滿堂。


    社會越進步,人活得就越金貴,卻也變得狠心和殘忍了。


    一隻金毛一個孩子,打著滾一起長大,這是何大葉最希望看到的。


    何大葉覺得肉彈白天自己在家可憐,就把它帶到工作室,起初偶爾來,張猛家做客的貴賓仗著自己年紀大,把憨憨的肉彈一頓欺負,後來不知哪來的責任感,開始當弟弟一樣照顧保護著。


    “瞧這倆狗,起初咬得跟殺父仇人似的,現在又好得像親兄弟,就像我跟你爸似的,以前見一回罵一回,現在竟然能和平相處了。”


    何大葉一手牽著兩隻狗,一手牽著張陽陽,發自內心地感歎著。


    “哪有人把自己說成狗的?你說你自己就行了,別說他。”張陽陽皮笑肉不笑地說。


    何大葉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仔細想想這孩子的話也沒錯,隻能憋著生悶氣。


    張陽陽是小冤家,可是人人都愛他。


    願意幫張猛,也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何大葉心疼張陽陽。


    再早熟,他也還隻是個六七歲的孩子,雖然是諷刺何大葉的一把好手,但平日裏,他還是挺喜歡黏著何大葉的。


    倆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何大葉的電話就響了,是那位電視圈的客戶打來的。


    大概是聽說了麵試的事,打電話過來道歉。


    何大葉還在因為這件事生氣,又想反正婚慶基本都是一錘子買賣,所以沒跟對方太客氣,數落了幾句變態導演和廣告性質,字裏行間都透著狗護食般的霸氣。


    大不了不聯係了唄。


    但掛了電話,不但情緒發泄得差不多,還得到了對方再幫忙的承諾,心情明媚地占盡便宜,是何大葉最喜歡的結果。


    她仔細想想,估計那客戶大男子主義,在她麵前丟臉這種事兒,他可受不了。


    臉上的笑容還沒散盡,就發現自己打電話的空當,張陽陽不見了。


    焦急地四處張望了一圈,看見不遠處一個男人正牽著張陽陽的手,半推半拉地拽著他往健身器材區走。


    何大葉的腦子裏迅速閃過一幕幕拐賣兒童的新聞,如同電影特效一般交替著砸在她的腦海裏。


    看著張陽陽走得那麽勉強,有點兒逼良為娼的意思,那就沒錯了。


    唉,真是帥哥坯子,連被拐都這麽好看。


    現在的人販子越來越摳門了,連塊糖都舍不得買就有臉出來拐賣兒童了,這空手套白狼的招數是什麽時候盛行起來的?她想。


    何大葉小時候學過幾天武術,後來何媽聽說練武術的跟體操運動員一樣長不高,便再也沒有送她去學過。


    再後來她又去學了一陣子空手道、散打和拳擊,甚至還被送去學了一個禮拜舉重。


    上初中那會兒,何大葉總是無比羨慕地看著學舞蹈的姑娘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想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穿成那樣跳舞多好啊。


    回家後她對何媽說自己不想學武術了,想學舞蹈。


    何媽冷冷地看她一眼說:“學這些娘們兒的東西有什麽用,又保護不了自己。”


    何大葉依然學著各種武術,也依然羨慕著各種舞蹈,直到她眼見著一批又一批舞蹈係的姑娘在三十歲這條劃分“青春飯”界限的線上倒下去。


    她的一生從沒優雅過,這是讓何大葉萬分遺憾的事情,但她卻在不同的武場上拚拚湊湊練就了一身半吊子功夫。


    華山論劍她是論不了,但徒手擒小偷、手刃露陰癖、飛踢人販子這些個本事,她還是很自信的。


    何大葉急速朝那人走了過去,還沒等那人和張陽陽反應過來,空出來的一隻手衝著那男人的頭狠狠地打了下去。


    一巴掌不解恨,又抬腳補踹了一下。


    “你幹嗎啊!”那男的被打得一頭霧水,委屈又惱怒地瞪著何大葉。


    “瞪什麽瞪啊?誰家的孩子你就隨便牽著走?再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子摳出來?”歹徒麵前,何大葉是從來沒露過怯的。


    “何大葉你別鬧了,這是我同學的爸爸。”


    何大葉鬧high了,正要用一套簡單粗暴、打起來又不醜的詠春拳在張陽陽麵前重拾一個高齡女性的活力,正想撲上去再打,就被一個冷峻的聲音給製止了。


    這聲音來自迷你霸道總裁張陽陽。


    時間凝固在真相爆發後的一刻,何大葉高高舉起的手還沒來得及落下。


    她有點兒尷尬,剛才下手太狠,現在都沒臉收場了。


    一個跟張陽陽差不多的小女孩從不遠處跑過來,一把抱住了爸爸的大腿,無比凶狠地瞪著何大葉,又柔情似水地看了一眼張陽陽。


    嗬嗬,現在孩子都吃什麽長大的,何大葉上小學才分清楚男女,這小女孩眼神都能一人分飾多角了。


    陽陽不屑地把臉瞥向一邊,耍著幼稚的酷。當然,也是何大葉讓他下不來台了。


    何大葉看明白了,這閨女大概是迷戀張陽陽到不行了,讓她爸衝鋒陷陣,為她的幸福路添磚加瓦呢。


    “陽陽,這是我爸爸給我買的棒棒糖,給你草莓味的,我最喜歡的就是草莓味。”小女孩從口袋裏拿出棒棒糖遞到張陽陽麵前。


    真是不孝,你爸都被我打了,你還惦記兒女私情呢。


    何大葉想,將來生姑娘,可別生這種有異性沒人性的賠錢貨。


    想到這兒,何大葉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真棒,還帶球勇鬥人販子呢,全世界有她這樣不熟悉進入孕婦模式的女人嗎?


    “女孩子家的玩意兒,我不吃。”張陽陽小手一揮,義正詞嚴地拒絕道。


    那可是棒棒糖啊!換算為成人世界的同類交流品,那就是鑽戒、豪宅鑰匙、名車鑰匙,你是有多不待見這姑娘,連棒棒糖你都抗拒得了,就你這個性,注定得孤獨終老吧?


    何大葉心裏念叨,又想起自己的初戀,也如這般慘烈悲壯,不禁心疼起這姑娘來。


    “不好意思啊剛才,我還以為您是人販子呢,所以下手重了點兒。”何大葉順著孩子們無心鋪好的台階走下來,點頭哈腰地給人家道歉。


    “沒事兒,著急是應該的。”這位爹倒是大度,他也打量一下何大葉,“您……是陽陽的媽媽?”


    “不可能!”還沒等何大葉回答,小姑娘就搶先說,“年紀這麽大,不可能是陽陽媽媽,陽陽那麽帥,她長成這樣……”


    男人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又覺得閨女為他報了剛才的仇,幸災樂禍的表情都快藏不住了,隻得拉著女兒匆匆走了。


    何大葉站在那兒,心涼了一半還沒緩過神兒,張陽陽拽拽她的衣角,安慰說:“你別難過,她說話就是那樣,不是所有小孩都像我這麽照顧你這長相的。”說完牽著狗走了。


    何大葉心徹底涼了,誰說孩子是貼心小棉襖,根本就是涼席啊。


    惱羞成怒,她指著張陽陽的背影:“張陽陽,以後你被人拐,我要是出手救你,我跟你姓!”


    04


    回到家,倆人的興致都不高。


    張陽陽還保持著剛才拒絕小姑娘的酷勁兒,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戲。


    被小屁孩兒諷刺又老又醜的何大葉,再好的心理素質這會兒也是笑不出來的。


    她四十五度仰頭看天花板,老淚縱橫,不解自己的情緒為何被張陽陽牽著鼻子走。


    自己受了委屈,張猛的好消息卻來了。


    已經跳槽去電視購物公司的張猛的前經紀人佳佳,找他去做電視購物的模特。


    這份工作雖然不像以前走t台光鮮亮麗,但對於快要彈盡糧絕的張猛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


    何大葉替他高興。她牽強地想,也許被小屁孩兒侮辱幾句,就當給張猛擋煞了,反過來想想自己這奉獻還真是挺無私的。


    在哄自己開心這件事情上,大葉是航空母艦級別的。


    宣布完好消息的張猛在屋裏歡快地竄來竄去,像個孩童一樣一邊哼著歌一邊把自己打扮得一絲不苟,連張陽陽都忍不住為他爸這種假兒童的行徑翻起了白眼。


    “聽說電視購物都是直播的,好緊張哦。”張猛雙手扶住胸口,做娘炮狀,何大葉順手撿起拖鞋扔了過去,被他靈巧地躲開。


    何大葉心裏不是不清楚,從t台到電視購物,雖說都是模特,但明顯不是同一個檔次,所謂的高興,是故意遺忘自尊吧。


    不過張猛不在乎,傻乎乎地高興著。


    大概就是這種沒頭腦的傻樂嗬,才讓張猛格外招人心疼。


    這場直播刻不容緩,收拾妥當後,張猛在地上做了幾個俯臥撐就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他都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以模特的身份接工作了,興奮之餘,感傷也是有的。


    現場的環境挺陌生的,前經紀人忙著直播前最後的準備工作,顧不上張猛。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盡可能地恪守本分。


    主持人板著臉正在化妝,整張臉都寫著“我是梁朝偉”一般的優越感,並透著一股子刻薄。化妝師也跟著傲嬌,臉上寫著與主持人一樣的話。


    張猛禮貌地朝兩個“梁朝偉”點點頭。


    “模特啊?”主持人微昂著頭,拿鼻孔看著張猛問。


    “嗯,請多指教。”張猛謙虛地回答。


    “這是主持人的專用化妝室,雖說是新人,但這點兒規矩都不懂嗎?”“梁朝偉”化妝師開了腔。


    張猛沒說話,笑了笑轉身走了。


    說是化妝室,其實不過是一片狼藉中堆砌出來的一個梳妝台,在滿屋淩亂中,也算得上是一片淨土。


    這圈子不如模特圈友好,張猛想,並順手提起服裝師交給他的連體泳裝,默默走到角落換上。


    沒錯,連體泳裝,就是今天要賣的東西。


    衣服有點兒小,緊緊地卡住張猛健壯的身體,讓他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好看的線條在光滑的衣服下麵展露無疑,像一條滑溜溜的魚。


    他羞澀地蜷著身子,縮在角落一邊玩手機一邊等,連體泳衣實在是太尷尬了,雖說以前當模特時也走過泳裝秀,但基本都是好看的三角或平角褲。


    也好,總比拍保健品廣告強多了,別的不說,隻求認出他的人少一點兒就行。


    直播時間逼近,果然出了問題。


    由於溝通問題,台裏給“梁朝偉”主持人的錢沒有把化妝費加進去,主持人不幹了,說要加錢,可台裏的預算就那麽多,根本滿足不了這要求。


    當了主管的前經紀人佳佳氣場也明顯高了幾個段數,板著臉跟主持人僵持著,原本以為隻要咬牙堅持著,錄影時迫於無奈他還是會上場主持。


    可哪想到這主持人今天注定是要將大牌耍到底,騎虎難下的他竟然收拾東西走出電視台,手機關機,一去不回頭了。


    現場一下就炸開了,作為一檔電視購物節目,主持人撂挑子走人不是小事,就跟春晚臨開始前董卿和朱軍突然決定飛去四川吃火鍋一樣。


    覺得整個世界都正在崩塌的佳佳,突然看到了在一片雞飛狗跳中一臉狀況外的連體泳裝男張猛,一道霹靂火從她腦中迅速劃過。她一把把張猛扯到台裏導演麵前,說:“我們猛哥可是去米蘭走過秀的名模,穿泳裝穿了十幾年,整個泳裝史他都爛熟於心。他站在那兒介紹泳裝,不比一萬個主持人頂用?”


    導演看一眼張猛,滿眼的不確定,可眼下這個情況,不用他還能用誰呢?


    正在猶豫間,突然看到連體泳衣下麵掩飾不住的肌肉線條,他點頭,但條件是穿這個主持。


    見導演點了頭,佳佳又把張猛拖到一邊,先給他灌了一通迷魂湯,又打出了友情卡,最終使出了把三千塊主持費加給他的大殺招。


    啊,還得說話啊?這錢也賺得太不容易了。


    張猛本來還連連說“不”,但聽到錢,又想想佳佳曾經待他的好,救場如救火,惡從膽邊生,在確定了佳佳會在場外給他舉大字報之後,最終毅然決定上場。


    直播倒數計時,五四三二一,燈光打在張猛身上,全場瞬間安靜,導演喊:“開始!”


    張猛腦子清空了……


    先熟悉環境吧。


    錄影棚被布置成水清沙白的海灘,一個不大不小的充氣遊泳池就擺在中間。


    他站在前方,身穿令人尷尬、下身鼓包的山寨鯊魚皮泳衣,身後站了泳裝女模特若幹。


    她們的體重和身材都在兩個極端,腋毛生機勃勃得掩藏不住,化妝師大概也預知了鏡頭前略有生靈塗炭的可能性,在每個模特臉上都塗了半斤粉,以至於每個人的頭都像是移植的。而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第一批掛曆女郎的妝容風格,更讓整個現場搖曳著一種畢加索的印象派風格。


    環肥燕瘦之中,張猛突然覺得自己這個熱愛女性的筆直男中年,麵對如此姿色的女人們,可能對上次參加廣告試鏡的健美小夥伴們更有性欲。


    張猛安慰自己,還好整個畫麵上,他還像個人。


    他甚至想挺身而出,幹脆脫掉這鯊魚裝,裸個上身拯救一下觀眾被閃瞎的雙眼算了。


    正要割肉救國時,燈光亮起,先閃瞎了自己的狗眼,隻好用肚臍眼勉強辨認前麵的大字報。


    張猛知道,自己隻需要堅持十分鍾,然後導播就會切入十五分鍾量的廣告片,循環播放,作為有台詞的模特兼代班主持,張猛隻需要開口對著大字報念就行了。


    但張猛的汗卻流了下來,說實話,他不緊張,隻覺得自己真夠失敗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把自己混到這個份兒上了。


    他橫眉冷對了一下前經紀人佳佳,這胖丫頭心虛地笑。


    唉,她到底給自己灌了什麽迷魂藥?竟然來參加這種不入流的電視購物台的節目。


    他腦中思索一下,要不然給熟悉的時尚雜誌編輯打打電話,先做做野模,然後找個離職的模特經紀人,介紹點兒資源,去外地走走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自己也應該很好推吧。


    “他可是去過米蘭走過秀的。”聽聽,派頭多大,也夠能唬住人的吧。


    可是你都走過米蘭的,怎麽混到去外地走山寨t台呢?不行不行,都這麽大歲數了,得要點兒臉吧。再說去外地走一場,也就能賺個變形金剛什麽的,再不給張陽陽買,萬一舒穎知道,肯定又知道自己狀況不好,肯定還要塞錢……有錢了不起啊?


    就這樣心不在焉地走著神念著大字報,他一不小心撞上了充氣泳池邊的某個塑膠模特。


    等張猛回過神來,他發現身邊的女模特們已經猶如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掉進水裏。


    鏡頭外的工作人員已經亂成一鍋粥,張猛突然發現自己還挺鎮定的,一邊繼續無意識地念大字報的提示詞,一邊挪了挪步伐。


    這幾個女模特真夠胖的,集體落入充氣泳池後,水大概濺出一噸來。


    嗬嗬,還好自己初中物理的質量、體積及密度學得還挺紮實的。


    張猛像是自我保護一樣,任由著場內場外一團亂,而自己,還跟沒事兒人一樣,在那兒對著大字報朗讀課文。


    嗯,這一切應該都是噩夢。


    05


    結束噩夢的二十四個小時後,張猛開始準備交代後事,覺得自己生無可戀。


    還想走進人生新的軌道?甭逗了,能恢複窮且平靜的生活就不錯了。


    張猛的歡樂就像曇花,一夜之間開了又敗,花期過了,凋謝得一塌糊塗。


    昨晚的直播曆曆在目,每次他閉上眼睛,都能看見自己把塑膠模特推進水池時濺起的水花,還能聽見自己慌張走過去時衣服的撕裂聲。


    那畫麵,慘絕人寰。那聲音,震耳欲聾。


    魔怔似的讓張猛整夜失眠,沉浸在一片虛無的唉聲歎氣中。


    他仿佛被脫光了衣服,被丟在世界中心呼喚愛。


    太丟臉了。


    人生經曆過這麽丟臉的時刻,是不是就該去死了?張猛躲在黑漆漆的房間裏,沮喪地想。


    手機屏幕一刻不停地閃著,在昏暗的房間裏打出一束微弱但卻刺眼的光。張猛不看也知道那都是幾百年沒聯係的朋友打來的,假裝祝賀,實則嘲笑。


    從昨晚回家路上到現在,這樣的電話已經有幾十通了。


    大家都不睡的嗎?大家有這麽愛看深夜購物節目嗎?


    家裏的電話線昨天回來就被他拔了,網絡也切斷了。


    這會兒,他把手機默默調成了飛行模式,從物理上把自己家跟這個世界隔絕開。


    再丟人,直播都不能讓張陽陽看見,他是這樣想的。


    這些年來,張猛一直在兒子的生命裏吃力地扮演著蜘蛛俠的角色。雖然窮,但好歹是個超級英雄,帶著一身的肝膽相照味兒。


    細算下來,張陽陽是他生命中最後的堅持。


    這場災難性的直播來得太突然,突然到幾乎撼動了張猛的人生。


    可對其他人來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劑調味料罷了,酸甜爽口讓人精神振奮,但這味道一旦過去,回憶是會有的,卻也會轉眼就被人忘掉。


    迅速接受到這個信息的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狂熱地追逐電視購物的家庭婦女們,她們總會被主持人天花亂墜的解說詞洗腦,魔怔似的拿起電話購買,明知買過之後一定會後悔,但也絕不肯放過主持人嘴裏說著的“最後五組”。


    另一種是閑得冒煙的人,他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互聯網這個空虛的世界裏尋找快樂的源泉,他們像潛伏在網絡背後的狗一樣,能準確嗅到今日最歡樂的新聞或者視頻,然後非常具有雷鋒精神地散播給大家。


    而張猛昨夜驚天地泣鬼神的表現,已經被後一類同學放上了網,成了今日的熱門話題。


    其實在現實世界裏,還有一類人,是像何大葉這種,使用電腦就是工作和玩紙牌,很少看電視也很少在網上閑逛,接受新鮮事物總比別人慢個半拍。


    雖是如此,但因為何大葉雌雄同體的時間久了,就擁有了超強的動手能力,18l一桶的純淨水往肩上一扛,一口氣上五樓不費勁兒。家裏的抽油煙機壞了,沒關係,親自動手拆成百八十個小零件,再親自動手裝回去,一個零件都不落下。同理,雖然網上衝浪的能力差了點兒,但修理網絡,她卻是一把好手。


    這天,一大早來到工作室的何大葉,在發現網絡斷了後,立刻開始檢測,排查,修理,做得行雲流水。


    躲在房間發呆的張猛被手機微信的提示聲嚇了一跳,手機頂端扇形的wi-fi符號重新出現,正安然地躺在屏幕上。


    慌張地從房間出來,看見何大葉正滿意地拍拍手上的塵土在檢查電腦。


    “斷網了你也沒發現嗎?”何大葉一邊點著鼠標,一邊對從樓上下來的張猛說,“昨晚直播怎麽樣啊?本來想看看,太累就給睡過去了。”


    張猛站在最後一級台階上,支支吾吾的,臉像一碗沒加鹽的白菜湯,寡淡而喪氣。


    何大葉抬頭看他一眼,笑了笑,繼續說:“不順利?沒事兒,實在不行就來我公司幹,專門色誘龜毛新娘,這是個看肉的世界,有肌肉好辦事兒。”


    “拉倒吧,我是個父親,我得給陽陽樹立吃苦耐勞的好榜樣,以色示人,成何體統。”


    “你不一直都幹著靠臉和肉體吃飯的行當嗎?這會兒還害上羞了。”


    “我做的那叫時尚,是一種產業,是潮流!”張猛虎著臉嚷嚷了幾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何大葉的穿著,斜著眼說,“看你打扮的,也應該是……”


    “我這身怎麽了?”


    “廣場舞大媽應該最愛你這樣的品位。”


    自從倆人變熟之後,不接待客戶時,何大葉的穿著已經越來越隨便了。


    今天穿了一身不知從哪個地攤上劃拉來的假三葉草運動套裝,馬尾紮得也挺糊弄,不過雖然有點兒不修邊幅,但裝扮得很年輕的,張猛想,大概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呢。


    何大葉剛想回嘴,一旁坐在電腦前的張陽陽“咯咯咯”就笑開了,一邊笑還一邊招呼她。


    “何大葉,你快來看我爸,哈哈哈哈哈……”


    大葉聞聲過去,張猛想攔都攔不住。


    屏幕上正循環播放著張猛結結巴巴介紹到最後的畫麵:因為朗讀課文式的介紹,讓朗讀課文的肌肉男模特張猛也覺得有些幹巴,他下意識地叉了一下腰,卻不小心碰倒了旁邊的塑膠模特。


    而緊靠著塑膠模特,覺得自己美爆了的女模特災害——為了方便記憶,張猛根據幾位真人泳裝女模的長相特點,分別命名為人禍、天災、自然和災害……


    長相粗壯健碩的女模特災害小姐,此時的姿態介於創意無限和慘絕人寰之間,重心完全靠在假模特身上。張猛碰倒了塑膠模特,災害小姐頭一個掉到遊泳池裏,而極有專業精神的災害小姐在落水前,還不忘擺姿態,小腰一挺,手一伸,還拉住了女模特天災妹妹一同玉石俱焚。而此時專心解救災害小姐的張猛又一個不小心,撞倒了人禍美眉……身上的衣服也隨即被撐爆了,泳衣上裝飾用的一顆銀扣順勢被彈了出去。


    這顆扣子被眼尖的網友用紅圈圈出來,還做了慢動作處理,張猛驚慌失措的表情也被做成重複播放,截取下來,就是一幀很棒的qq表情。


    因為場上太過精彩,導播室的八秒延遲沒派上用場,而張猛的嘴一直都沒停著,再配合上他的上半身裸體,果真是一台寓教於樂的喜劇節目呢。


    何大葉和張陽陽笑得前仰後合,一老一小完全沒打算給張猛留麵子,鉚足了勁兒笑得山崩地裂。


    “太有才華了,網友太有才華了!”


    何大葉一邊笑,一邊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隔空為網友點讚。


    張陽陽也完全沒有客氣,笑得小臉都憋紅了。


    “我怎麽會有這麽笨的老爸,哈哈哈哈……”


    “你是故意把網絡切斷的吧,就是為了躲這個?”何大葉擦了一把笑出來的眼淚問。


    因為好奇,張猛已經忍不住破罐子破摔提前看了一下視頻內容,接受了自己丟臉丟到大興的狀況。雖說脾氣好,但男性尊嚴受到如此挑戰,還是有點兒受不了,本來今天早晨連去死的心都有了,現在還被自己兒子說笨,人生多坎坷,並不是每個坎兒都能過得去的。


    他站在一旁,表情有點兒尷尬,又有點兒委屈。


    還是默默退下吧,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誰也找不到自己,也就聽不見這些不友好的笑聲了。張猛想。


    女人和孩子的笑聲都很清脆,混在一起其實好聽極了。


    他卻寂然地轉了個身,默默地回了房。


    笑聲隨著門緩緩關上而越來越小,最後縹緲地消失於不存在的遠方。


    客廳裏,倆人翻來覆去把視頻看了好幾遍,直到再也笑不動了才作罷。


    何大葉抽了兩張麵紙,遞給張陽陽一張,剛才笑得太用力,眼淚鼻涕笑得滿臉都是。


    等他們緩過神來,這才發現張猛早已經不在客廳了。


    “咱們是不是有點兒過分了?”何大葉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眼角花掉的睫毛膏,問張陽陽。


    “哪裏過分?”張陽陽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架勢,一本正經地問。


    “笑得太猛,傷著你爸自尊了。”


    “唉……”張陽陽人模人樣地歎口氣,做惋惜狀,“你說至於嗎?老張這人啊,腦子笨還臉皮薄,我見過他丟臉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怎麽還這麽不坦然呀。”


    看著張陽陽說話時扼腕痛惜的那張臉,何大葉有那麽一瞬瞬蒙。


    這哪像個六七歲的孩子,分明就是娘胎裏出來時就帶著滿腹經綸的文科哪吒。


    可同時她又有點兒心疼陽陽,早熟的孩子如果不是天才,那大概就是看了太多悲歡離合。


    看多了,心也就寬了,寬了,自然明白得就多了。


    而張陽陽應該就是前後兩者的結合體吧,可他本該是一個天真爛漫會在田野裏傻笑的臭小孩啊。


    想到這裏,大葉不自覺地把陽陽拖到了自己懷裏。


    “幹嗎啊?”張陽陽可不習慣身體接觸了。


    “你以為我喜歡抱你啊,我是讓你幫我聽聽肚子裏的孩子現在的狀況怎麽樣。”


    張陽陽掙紮了一下,特別乖地把頭貼在何大葉的肚子上,聽了半天。


    何大葉感受著這個溫暖的小身體帶來的種種情緒,內心柔軟得仿佛一片海,不知道是心疼陽陽太早消逝的童年,還是惋惜依然躲在青春期裏不出來的張猛。


    望著何大葉,陽陽狐疑地說:“你吃早飯了嗎?怎麽肚子一直咕咕叫?”


    張陽陽和何大葉,兩個人用二重唱,也喚不回張猛下樓做飯。


    張陽陽隻好手勢熟練地從冰箱裏拿出張猛之前做好的裝在保鮮盒裏的咖喱、粥、湯,以及各類用微波爐一轉就能吃的食物,慢慢地鋪了一大桌,兩個人極有默契地拿起筷子,開始消滅這些味道還不錯的食物。


    何大葉感慨,上帝是公平的,飯做得這麽好吃,間歇性地丟臉,也是可以理解的。


    張陽陽便開始掰著手指頭數他親爹的丟臉史:“我爸以前還是模特的時候,有一回帶我去看他走台,結果偏偏就是那一場,他摔倒了。我在台下使勁兒樂,他在後台使勁兒難過。他說那是他職業生涯裏第一次摔倒,就讓我給趕上了,本來想讓我看他有多帥,結果看了個狗吃屎……”陽陽兀自回憶著過去,嘴角還賤賤地上揚,硬憋著笑快要憋出內傷的樣子。


    “還有一回,”他繼續說,“他帶我去吃麥當勞,那是我第一次吃麥當勞。結果餐都點好了,老張發現自己沒帶錢包,渾身掏了一遍湊了一堆毛票還是不夠,最後隻能帶著我灰溜溜地走了。最丟臉的是,那天我倆穿得都特邋遢,一點兒都不上檔次,就這麽活生生給人鄙視了一回……”


    何大葉聽得有些傷感,養兒千日不容易,更何況是張猛這種少根筋的爸爸。


    其實她挺佩服張猛的,一個人當爹又當媽,把孩子拉扯得這麽乖巧懂事。她突然就懂得了張猛的沮喪和堅強,相依為命換個意思其實就是敏感,特別地敏感。


    就像當初她與羅暢,如今她與肉彈那樣,相依為命,卻都有太多不可碰觸的點,一旦觸及,整顆心都會支離破碎。


    因為,身邊最近的這個人,也是全世界,最小心翼翼最在乎最唯一的那個人啊。


    何大葉蹲下身子,麵對著張陽陽,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


    “去哄哄你爸吧,他真挺脆弱的。”


    張陽陽沉思了片刻,點點頭,站起身晃晃悠悠地上了樓。


    看著樓上的門打開又關上,何大葉急忙衝上去,貼在門外仔細聽著。


    她挺瞧不起自己這行為的,但又有什麽辦法,她現在是“安慰張猛小分隊”的主力隊員啊。


    張陽陽進屋沒說話,徑直走向窗邊,“嘩啦”一聲把遮光窗簾拉開。


    刺眼的陽光瞬間灑滿整個房間,仿佛照散了聚集在各個角落裏的沮喪和陰鬱。


    張猛抬手擋著光,半眯著眼睛看看兒子,又躲開,不敢跟他有太多的眼神交流。


    細想自己在兒子麵前丟臉過太多次,父親的形象大概也早已不再偉岸了。如果做不成巨人,那幹脆就做隻鴕鳥吧,把頭往沙裏一埋,世界就清淨了。


    他承認自己現在太極端,可生命本來就應該極端一點兒,不是嗎?


    或生或死,或貧或貴……


    那些站在中間地帶的人們,燃燒得不充分,綻放得不美麗,連死都死得那麽中庸和不甘。


    他難道不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嗎?


    “你對爸爸特失望吧?覺得我什麽都做不好。”張猛輕聲問站在一片陽光裏的陽陽,語氣中夾帶著滿滿的難過。


    “老張你這人就是這樣,麵子看得比天重,真幼稚。”張陽陽踮了踮腳坐上床,“我一點兒都不失望,我從沒對你失望過,我的同學朋友都羨慕我有一個這麽帥的老爸,我覺得特有麵子。”


    “真的?”張猛複活了一點點。


    “當然,上次我們班有個男孩聽說你是模特,回去哭著喊著讓他爸也去當模特,為了這事兒還離家出走了呢。不過也太逗了,他爸那麽胖,怎麽當模特。”


    說完,張陽陽從兜裏拿出一張照片,晃了晃:“我跟我們班同學說,你們的爸爸得像我爸爸這樣才能當模特。”


    照片是張猛麵試時的秀卡,他裸著半身,肌肉健碩的樣子。


    張猛瘋了,對於祖國的花朵來說,這樣的照片是不是太不健康了?


    他開始追問起陽陽給誰看過照片,張陽陽掰著手指頭開始說班上小朋友的名字,最後還說到了自己班主任的名字:“你每次接我的時候,劉老師總是對你笑得特別多,每次還都問我,你爸最近又在幹什麽……很喜歡你嘛,看你多好,我們班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你。”


    “可爸爸總是做錯事情。”張猛又複活了一點點。


    “誰不會做錯事情呢?你不是跟我說過,每個人都會犯錯,改掉了,就值得被原諒的嗎?而且啊,我不覺得你做錯了啊,我覺得你很可愛。老張,你知道嗎?我特別愛你,就像你愛我一樣,這幾年你為我付出了特別多,連個女朋友都不肯找,我知道不是沒人喜歡你,而是你怕照顧不好我……”


    單細胞生物張猛滿血複活了,想說些什麽,可感動來得太洶湧,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生怕一出聲,眼淚會隨之噴薄而出。


    他起身移到兒子身邊,把張陽陽緊緊摟住,並悄悄拭去眼角的老淚。有這樣的兒子還要啥自尊呢,張猛想。


    鬼靈精怪的陽陽知道老爸哭了,嘿嘿笑了兩聲從他懷裏鑽出來,幫張猛擦了擦臉上殘留的淚痕。


    “哎,你別哭了,這些話都是何大葉讓我說的……我可說不出肉麻的話。”


    張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裏帶著滿滿的感激。


    上天待他其實不薄,有個懂他的兒子,還有一個懂他的女人。人們總要找出幾個對殘酷世界微笑的理由,張陽陽和何大葉,此時此刻,便是張猛快樂的理由。


    趴在門口偷聽的何大葉,聽到了最完美的結局,欣慰著舒了一口氣。


    看看表,已近午飯時間。


    今天沒有約客戶,手上的工作也處理得差不多了,她想不如回家補個覺,也留點兒空間給這對父子過二人世界。


    懷孕之後,何大葉變得異常貪睡,沒事的時候常常早退,溜回家舒坦地睡上一覺。


    她雖沒把自己當個孕婦來打理,但身體挺誠實的。


    躡手躡腳地下樓準備離開,一開門,還沒反應過來的工夫,一隻手就被門口站著的人握住了,一邊握嘴裏一邊念念有詞:“剛要敲門你就開了,心有靈犀啊,真是心有靈犀。”


    何大葉愣住,腦子裏飛快盤算著是要尖叫還是飛踢。


    還沒采取措施前,對方終於抬起頭,看見何大葉也愣了一秒,手慢慢鬆開,尷尬的空氣就這麽在兩人之間凝結了。


    06


    何大葉這小半輩子,體驗過不少份工作,以前上學那會兒,她就利用暑期在飯店端過盤子,在精品店賣過飾品,在夜市擺過地攤。


    雖沒生在金牛月,但她有一顆視金錢為生命的心啊,啥時候都是拔涼的反方向。


    大學畢業後,她幹一行叱吒一行,走到哪兒都是以最閃亮的“明日之星”的架勢威震江湖。


    當然,這“明日之星”是何大葉自己封的,要真是,她幹嗎不在一行一路做到天山童姥呢?


    表麵上,大葉的戰績傲人,可背後的辛酸卻不是誰都能體會的。


    在別人眼裏,她是披荊斬棘一路殺向光明的女戰士,隨即又慢慢晉升到自帶背光頭頂桂冠手持權杖的女王。


    可如果平心靜氣地仔細想想,這些年她做的所有工作,其實都是伺候人看人臉色的差事。


    尤其是在公關公司的那幾年,她沒日沒夜地輾轉在各種飯局和娛樂場所間,靠一張熱乎乎的笑臉和無數杯酒精拿下一個又一個案子,醉醺醺地回家卸妝後才發現,眼角的皺紋已經隨著假笑越來越深了。


    她已經算不清有多少個夜不能寐的晚上,背著滿身委屈,躲在被窩裏想大哭一場。


    可是哭又有什麽用,空蕩蕩的公寓裏一個人哭完,一個人睡去,第二天醒來,還是要一個人堆滿笑容去工作。


    職場如歡場,客戶是恩客,她下個月大姨媽來時的衛生巾,都靠這賓主盡歡的錢。


    哭一場?隻會把這種悲壯的寂寞無限放大罷了,何必呢。


    不幹了?怪誰呢?怪社會?怪自己不是這個那個的二代?


    何大葉不敢怨,隻能聲情並茂自配mv:“誰讓我是一個舞女……”


    舞女不幹了,還有美貌,還可以從良。


    何大葉不幹了,還剩下什麽?還能幹什麽呢?何況她現在就是在從良呢——哦,真正的從良是找個男人嫁了,關於這點,何大葉隻能嗬嗬。


    當然,支撐這拚死拚活生涯之動力,除了圖財,她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陰暗願望,也算是安慰吧: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甩起那張半老徐娘臉,煞有介事地裝一回逼。


    所以,當大葉聽完門外握手狂的來意時,她便知道,自己翹首企盼的機會來了。


    門外站著的那位,正是張猛的前經紀人、購物台的現任主管——佳佳。


    張猛不經意的逗逼主持模式,無心插柳卻為一成不變的電視購物界開啟了一扇新的大門。醜到不堪入目堪比殺傷性武器的一件男式連體泳衣,經昨夜一役,竟搖身一變成了淘寶熱銷款,購物台也跟著沾光,在一圈麵目模糊的購物小台之中,竟然也被人逐漸關注起來。


    而後,有同行大罵這是一次有預謀的炒作,張猛的身家背景也被人肉出來。因為去米蘭走過秀的經曆,被外行人誤認為是超模:“超模怎麽可能會去購物台賣泳裝,不是炒作是什麽?”


    這個消息,對於昨天還因為現場失控而暈倒的佳佳來說,簡直就是一劑救命的猛藥,送去醫院躺了一夜的她連點滴都沒打完,就自己拔了針頭,生龍活虎地駕車來找張猛了。


    張猛聞聲從樓上下來,被兒子貼心安慰過後,他又恢複了往日英姿,下樓時活像一隻開屏求偶期的孔雀,眯著眼,帶著笑,跟之前的寡淡喪氣判若兩人。


    還沒等何大葉反應過來,佳佳已經一個箭步衝上去,緊緊握住張猛的手,反複揉搓著,嘴裏像剛才一樣絮絮叨叨著:“火了,有救了,你太棒了!”


    張猛愣愣地被佳佳搓了半天手,搓得手心都熱乎了才反應過來,把手一抽,問:“什麽情況這是?”


    佳佳感激涕零地重新講了一遍事情的原委,這次她加了一些華麗麗的辭藻進去,聽起來比剛才講給何大葉的更精彩,更動人。


    “再去錄一次吧,算我求你了,成嗎?”佳佳睜圓一雙含情目,眨巴眨巴地看著張猛。


    這招是美人計,佳佳的長相佳不佳先不說,隻可惜目光太功利,連呼吸都帶著人民幣的味道,不夠誠懇,沒我專業。何大葉站在一邊默默地想。


    “我不去!已經丟過一次人了,我絕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張猛揮手拒絕。


    “猛哥啊,念在咱們以前的舊情,你就幫幫我吧,我牛逼都吹出去了,讓我怎麽下台啊?”佳佳知道張猛的倔驢脾氣,但凡他開口說“不”的事兒,十有八九是談不成的,隻能試試看用苦肉計。


    她的確是跟購物台的人吹了牛逼的,信誓旦旦地拍著胸口對大家說,昨夜的成果是她的戰術,再加之張猛的好演技,才促成了現在的皆大歡喜。


    剛入購物台,威信就樹立起來,輕輕鬆鬆就站住腳了,當然要一鼓作氣。


    她已經想過了,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跟張猛死磕到底,前往購物台的路無論有多艱辛,這條路,她也一定要拖著張猛一同凱旋。


    張猛還是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美人計不管用,談交情談處境的苦肉計也黃了,佳佳幹脆死拽住張猛的胳膊,開始死纏爛打。


    張猛挺無奈的,耷拉著一張臉時輕時重地推著佳佳,場麵陷入死皮賴臉的僵局。


    何大葉看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都是倔脾氣,都是騎虎難下的主兒,除非有一個人鬆口,不然這樣的拉扯大概能持續一晚上。


    她想上去勸幾句,剛邁開腿走了兩步,佳佳不知哪來的一股神力,用力一拉,把張猛拉得一個趔趄,兩人同時往後退了幾步,正好撞在何大葉身上,佳佳的手肘不偏不倚地撞向了她的肚子。


    這突然的一擊,把張猛給擊火了,他用力甩開佳佳的手,衝過去把差點兒摔倒的何大葉一把摟進懷裏。


    “你湊什麽熱鬧!小心孩子。”


    何大葉臉紅了一陣,兼回味了一下這酸爽。


    像這樣飽含情誼的肌膚之親,已經太久沒好好享受一回了。


    她晃晃肩膀,把張猛的手從身上抖落下來,心裏桃花朵朵開,但麵子上還是要做出咄咄逼人的架勢。


    張猛這句“小心孩子”來得恰到好處,如同春日裏一場喚醒大地的及時雨。


    佳佳眼珠子轉悠了兩圈,再看看何大葉滿臉的不卑不亢,一下就明白了,敢情這家裏說了算的另有其人,自己從一開始就放錯了重點啊。


    “喲,嫂子沒事兒吧,你看我這個不小心啊,你身材保持得這麽好,我真是一點兒都沒看出來你懷孕,趕緊坐下說話,咱們坐下說話。”


    佳佳別過頭,沒再搭理張猛,小心翼翼地扶著何大葉在沙發上坐好,自己也覥著臉在一旁坐下。


    對,就是這酸爽!繼續,不要停。


    何大葉暗自興奮地想。這張堆滿假笑的臉,跟當初的自己一模一樣,帶著些許討好和誠惶誠恐,還混雜著少許把自己低到塵埃裏的卑微。


    現實就像一麵鏡子,照出一幀幀心酸的過往。


    “嫂子,幾個月了?”佳佳噓寒問暖。


    “行了,來點兒實際的吧,直接說主題吧。”何大葉不喜歡這種假模假式的關心,她一直都是業界的音速小子,麵對問題解決問題,有話說話有酒喝酒。


    好聽的話說得太多,她就容易跟人家掏心掏肺。


    她情商雖不高,但不高有不高的解決辦法。幾年的社會經驗,讓她總結出一套完善的防禦模式:少說話多做事,以及談話直奔主題。


    “還是嫂子爽快!幫我勸勸猛哥吧,我們需要他。其實換個角度,他現在也挺需要我們這份工作的,對不?”


    “這話我可不愛聽。”何大葉莞爾,笑眼蒙矓中射出殺氣,“他現在確實處在事業的瓶頸期,不過你也看見了,做不了模特,他還能做很多事兒,而且我手上現在正有幾個廣告在談,不愁沒有出路……”


    “是,是,猛哥多才多藝,難不倒他。”


    “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讓他再去錄一期也行,不過酬勞方麵不可能再用模特的價。”


    “當然,是正經八百的主持人,就拿主持人的價。”


    “之前的主持人拿多少,張猛每期再加一千。而且,他的主持風格你也看見了,他根本不需要一個配合他的廠商代表,一個人就可以撐滿全場,廠商代表的錢,我們也一並拿了。”


    佳佳不說話了,低著頭做思考狀。何大葉也不著急,微側著身子,笑盈盈地看著她,這個姿勢表麵上看充滿了親切感,但其實寫滿了“不二價,沒得商量”的潛台詞。


    在一旁站了半天的張猛這才反應過來,問:“你什麽時候開始替我的事兒做主了?”


    何大葉卻沒理他,依然笑著。


    張猛這話問得太是時候了,跟剛才歪打正著講出孩子的事一樣,知道的是張猛傻,不知道的,還以為夫妻倆一唱一和施計抬價呢。


    佳佳以張猛衣食父母的身份在他身旁混跡多年,自然知道他現在還憋著勁兒不願意去,現在唯一的突破口就隻有何大葉了,條件已開得清清楚楚,她也再找不出拒絕的理由,索性決絕地點了點頭,從牙縫擠出個“好”字。


    反正購物台現在需要張猛這個花瓶,與其用一些十八線的無名主持人,還不如用他這個網絡紅人呢。隻求張猛能盡快進入到主持狀態去,別再弄出那麽多的幺蛾子了。


    何大葉滿意了,身子舒展開來,仰躺在沙發上,事無巨細地跟佳佳談起了細節。


    張猛原本還想說“不”,卻被何大葉回了一個凶狠的白眼。


    而在樓上默默蹲著的張陽陽,除了默默高興老爸得到了新工作以外,還將何大葉有孩子的事情記在了心上。


    他不傻,他知道,或許有一天,大葉就會頂替舒穎的位子變成他的新媽媽。


    後媽這個角色,從古至今都沒有榮耀過。


    張陽陽認字不多,但也聽來不少小孩被後媽虐待的故事,就連童話裏也是這樣講的。


    但大葉應該不會欺負我吧,她憨笨憨笨的,張陽陽想。


    他想起張猛喜歡的一首歌裏是這樣唱的:“你哭著對我說,童話裏都是騙人的……”


    嗯,童話肯定是騙人的!我相信大葉。


    眼看著舒穎嫁了一次又一次,對於後媽後爸闖入他人生這件事,張陽陽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其實他不圖別的,他將來畢竟要為這個世界排憂解難,那時候,如果有何大葉在,張猛也能讓他少操點兒心。


    張陽陽捂住頭,為自己身上的重擔頭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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