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的悲傷,是一種殺人於無形的生化武器,隱藏在巨大的錯綜複雜的情感背後,形成一道堅固的屏障。


    在這屏障的作用下,有人胖了,有人頹了,也有人死了。


    而還有一類人,像我們的何大葉這樣,依然若無其事地生活著。


    何大葉很想告訴別人,別以為這樣的人就是沒心沒肺,其實我們比誰都心疼,比誰都難過,隻是太愛麵子,不想讓人看笑話罷了。


    這種情緒很難描述,比較形象且著名的典故是: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啊。


    跟張猛吵完架後,何大葉仿佛看到有條狗在雨中走了好久,等一抬頭,才發現正站在醫院門口。


    嗯,何大葉覺得此刻自己看起來也挺像條狗的。


    她怕自己太沉溺於這種情緒,假裝自己是條價值連城的貴賓犬。


    她想進去避個雨,不知不覺就走到人流手術室附近,在擺放著的長椅上坐著,看著一個又一個年輕女孩兒黯淡著進去,又耷拉著腦袋被人攙扶出來。


    一條條生命就在這個地方斷送了,何大葉想。


    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張猛的情景,長城公社的中西合璧的婚禮上,他姍姍來遲,邁著職業化的模特步,走路時撩起一陣溫暖的春風。


    從一開始,她不就是奔著一顆精子去的嗎?為什麽還要半途而廢呢?


    三個月的時間雖說不長,但她也曾為這孩子,戒煙過,戒酒過,早睡過,早起過,每走一步,都小心謹慎過。


    《老友記》裏喬伊未婚先孕的妹妹問瑞秋:你有沒有擔心過走路時孩子從你胯下掉出來?大家都覺得好笑,但何大葉不覺得,因為她也真真切切地擔心過這一點。


    有個孩子。


    這不就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的結果嗎?何大葉你想做什麽?因為一點兒小事,你就要被擊垮了嗎?你就要推翻自己之前的人生嗎?


    在手術室門口坐了很久,等到第五個少女麵色蒼白地出來,外麵的雨徹底停了。


    何大葉站起身,拍拍屁股,她想今天就算醫院半日遊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何大葉就感冒了。


    不敢吃藥,就一個勁兒地喝水,上廁所,然後縮在被子裏瑟瑟發抖。


    那幾天她都沒去工作室,手機一直關著。這倒沒什麽奇怪的,對於何大葉來說,每年總有這麽幾天,是屬於她自己的,關了手機也不開電腦,以最原始的姿態一個人安靜地待著,隻要這幾天一過,她就滿血複活,又能生龍活虎地去戰鬥。


    想想自己做人有多失敗,連個關心她去向的朋友都沒有,要是這幾天就這麽死在公寓,興許要等到房租到期才能被房東發現自己橫屍在床,然後第二天,報紙巴掌大的角落,一單身孕婦死於家中,死於心碎。


    哼哼,最好新聞能這麽寫。


    內疚地打開手機,離群索居了十多個小時,在這期間,世界一定因為她的消失而天下大亂了吧——怎麽可能呢?


    打開微信,隻有一條未讀,是張猛發的:我跟陽陽今天搬了,你好好的。


    最後四個字說得輕鬆,卻看著沉重。


    你好好的。要怎樣才算好好的?


    “我當然會好好的,一個人沒心沒肺活了這麽多年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離了誰也會好好的。”何大葉自言自語叨叨著,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酸楚。


    穿好衣服來到工作室,已然人去樓空。


    客廳裏原本屬於張猛的東西不多,可他這一走,卻覺得空曠了不少。


    她習慣性地拍了拍沙發,上麵什麽也沒有,然後黯然坐下。


    這個動作是被張陽陽訓練出來的。張陽陽有一些組裝玩具,一兩百個小零件,大人看著都頭疼,可他就喜歡幹這些手藝活兒。他經常會落下幾個小零件在沙發上,何大葉好幾次坐下時,被小刀小槍戳過屁股。


    後來她就學聰明了,坐下時要先拍拍,然而每次都能拍出幾個迷你凶器來。


    客廳的窗簾打開著,陽光照進來反射在地板上,很刺眼。


    何大葉起身走過去,把窗簾拉得嚴絲合縫,她不喜歡工作的時候有陽光照進來,平時張猛起床後都會先通風,然後再幫她把窗簾遮好。來這裏工作之後,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間房子的采光這麽好,照射得那麽通透。


    也不知在沙發上坐了多久,何大葉覺得腰酸肚子餓,她找來平時收集的外賣單,已經被張猛一張張按照大小釘好,看起來很方便。


    大多數時候,外賣單是用不到的,張猛說外麵的東西不幹淨,所以隻要他在家時,就會親自下廚做飯。


    翻了幾頁,何大葉想想還是算了,打開冰箱想找點兒東西自己隨便做點兒,雖然難吃但是起碼健康,肚子裏還有孩子呢,還沒出生就給他吃地溝油,這孩子也太沒福氣了。


    冰箱一打開,何大葉就傻了,裏麵整整齊齊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保鮮盒,每一盒裏都裝著何大葉愛吃的菜,盒子上貼著暖黃色的便利貼,是張猛留下的。


    一張上寫:知道你懶,不愛做菜,給你做好了,熱一下就可以吃。


    另一張上寫:你嘴巴刁,想吃什麽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


    還有一張上寫:上次說讓你把我電話號碼背下來,不知道你背了沒有,再寫一遍18652090616,別再忘了。


    ……


    每讀一張,何大葉的心就皺一下,最後整個縮成渺小的一團,棲息在她身體的某個角落裏瑟瑟發抖。


    熱了一桌子菜,她習慣性地擺好三套碗筷,仿佛張猛和陽陽還在,三個人圍著餐桌抖著腿,一團和氣地吃飯。


    她總是習慣性地先吃一口,然後開始挑刺兒:“今兒這菜鹹了啊。”


    “不吃拉倒,那麽多廢話。”


    張猛也總會翻著白眼,習慣性地把菜調換一下順序,把何大葉愛吃的擺到她麵前,低頭繼續若無其事地吃飯。


    何大葉從幻境中跳出來,淒涼地咧嘴笑笑。


    她輕聲說了句“我開動咯”,接著低頭悵然若失地吃著飯。


    “今兒這菜還是有點鹹啊。”她自言自語地說。


    沒有一個好聽的聲音再理她了,也沒人再幫她把不鹹的菜換到麵前了。真好,從此以後,一切都是我說了算,何大葉想。


    我說鹹,再也沒有人敢頂撞我了,這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啊。


    她慢慢閉上眼,再睜開,還是一個人。


    沒關係。


    都已經一個人過了這麽多年了,哪有那麽柔弱嬌氣。


    身邊的人就像碼頭的船,有來有往有進有出,如果太認真,那就輸了。


    如果沒菜,那就點外賣,如果不想吃外賣,那就自己做,如果一個人怕你餓著,給你準備了滿滿一冰箱熱一熱就能吃的食物,那你就別怕鹹,如果你覺得鹹,那就多喝點水,反正你也正閑。


    人走了,錢還得掙,命還得拚。


    何大葉根本沒多少時間去緬懷這種人去樓空的落寞,女媧用泥巴捏出了人類,卻忘了捏出大把的鈔票裝進小泥人的口袋裏,大家赤裸裸生又赤裸裸死,但生命的過程卻容不得半點赤裸。


    大葉在家心如止水地躲了三天,躲出了一堆刻不容緩的工作。


    戶外婚禮現場,何大葉還沒到,劉丹就已經跟三個穿著製服的姑娘打起來了,旁邊準備拆台的工人拿工具頂著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滿臉都是“要是再有袋瓜子兒就完美了”的美中不足的遺憾感。


    女人打起架來都是生猛型的,劉丹雖然身手矯健,但寡不敵眾,幾輪下來,頭發散了,衣服亂了,臉上還帶著幾道紅豔豔的抓痕。


    何大葉到了,看見這情景車都還沒停穩,就開了車門跳下來,脫下高跟鞋就往其中一個姑娘頭上砸,邊砸還邊罵罵咧咧:“我看你丫是不想活了,敢打我妹!”


    “姐,這仨老娘們兒要拆咱們的台子。”劉丹還理智尚存,趕緊說明打架緣由。


    婚慶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也算是同行之間的互相幫襯,早晨婚禮搭好的台子,如果還有下午場,一般都會留下來給人行個方便。


    雖然都是競爭關係,但天地良心,雖不算贈人玫瑰手有餘香,但都知道這口飯難吃,也就不互相為難了。


    何大葉一聽說要拆台,心裏納悶,手上動作也沒停下,奮力撕扯其中一個姑娘的頭發。這位受害者剛才何大葉下車的時候看得真真兒的,對劉丹下手最重。


    但對方到底是幾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孔武有力身手靈活,何大葉再怎麽身經百戰,都還顧忌著肚子裏的孩子,幾番下來,倆人吃了不少虧。


    一邊被打一邊默默感歎歲月不饒人的空當,一轉頭,就看見闊別已久的前上司夜叉正雙手抱胸,站在一旁眉開眼笑地看熱鬧。


    “這仨娘們兒是你的人吧?”何大葉衝著夜叉喊的空當,頭又挨了一下敲。


    “你這個老處女,叫誰娘們兒哪?”打人的姑娘嚷嚷著。


    “對,是我的人。”夜叉臉上橫肉一顫,嫵媚地一笑。


    “趕盡殺絕成這樣,你有意思嗎?”何大葉問。


    夜叉不理她,雙手環胸繼續說:“台子是我搭的,我要拆是我的自由。你不是搶我單嗎?你不是牛逼嗎?活該你被打,活該拆你台。何大葉,你不是逞能嗎?覺得你自己就是頂天立地隻手遮天的活女媧,覺得自己不靠男人也能徒手捏出個新天地來,可是你看看你自己這個樣子,有多好笑。說實話我挺同情你的,找不著男人就找個要做不婚女王拯救全世界女性的借口,可事實上你連你自己都拯救不了!聽說劉丹也要結婚了,瞧,你最得意最驕傲的作品,不還是背叛你了?”


    夜叉說著,三步並兩步走上台子,伸手要拆背景板。


    何大葉突生一股蠻力,從地上跳起來衝上去,試圖阻止。


    幾個有眼力見兒的姑娘上前一把就拽住了她,按在地上一頓撕扯。


    眼看著背景板被拆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從何大葉心裏像股青煙一樣飄出來,漸漸彌漫了整個身體。


    接著,是一陣刺骨的冰涼。


    等到何大葉回過神的工夫,才發現這股冰涼來自一團泡沫。


    劉丹不知從哪兒找來的一隻滅火器,衝著人堆一陣猛噴,幾個姑娘被噴得落荒而逃,她力道沒把握好,剩下的全噴何大葉身上了。


    坐在一堆虛無的泡沫裏,何大葉咬著牙,倔強地看著站在台上的夜叉,正午的陽光明媚又刺眼,照得她雙眼酸脹。


    她重新戴上被泡沫覆蓋的王冠,擦了擦以便露出光芒。


    “就因為這個,所以你明裏暗裏地給我使絆子?”


    “什麽叫使絆子?這叫競爭。你在職場待了這麽多年,能別這麽天真嗎?”


    “想拆你拆就是,少他媽囉唆。我不怕你拆,拆了我可以再搭。我隻是希望你想一想,我在公司那麽多年,創造了多少輝煌,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雞早,每個案子我都兢兢業業,當自己的婚禮一樣認真操辦,一個人幹十個人的活兒,可公司裏誰拿的錢都比我多,你扣下了多少提成你自己心裏有數。人家一輩子就結一次婚,當然要選擇更好的婚慶公司,我比你有能耐比你認真,選擇我有什麽錯?要是你再結一次婚,肯定也會選擇我的公司!”何大葉傲嬌地昂著頭說,“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我靠自己一點一點堆出來的,你有男人又怎麽樣?頂著張小白臉能當飯吃嗎?能為你的事業推波助瀾嗎?別把這種拖後腿的行為說得那麽心甘情願,你有那麽偉大嗎?”


    “何大葉,你還是那麽自以為是。”夜叉冷冷地笑了一下,走到台下蹲下來,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俯視著何大葉,“如果當初不是我給你機會和平台,你會有今天?今天這個台,我不拆是情分,我拆是本分,咱倆不是朋友,算個競爭對手都是勉強的。咱們是敵人,所以我憑什麽幫你?你有什麽資格要求全世界都幫你都照顧你都拿你當女兒一樣嗬護啊?”


    “別往你那張老黃瓜臉上貼金了,你什麽時候幫過我照顧過我?錢我要賺,而且我賺得理直氣壯。還有,男人我也會找,但我一定會找到最好的那一個。”


    “是,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人生特別失敗,可是何大葉,你不允許別人臆測你的人生,那你又憑什麽斷定別人跟你一樣過得不幸福?我老公是沒本事,我有本事就行了,你瞧不上他沒關係,我瞧得上就行了。誰說一個男人有本事就是要有事業?我不需要你們這些連資格都不具備的人來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我稀罕他,他就是我的全世界,他對我好,他就是全世界最有本事的男人。他能在我下班回家時給我做一桌子熱乎乎的飯,能在我加班回家時在樓下縮著脖子打著哆嗦等我,能在我說身體不舒服時給我煮一鍋粥親自喂到我嘴邊來……你呢?一個沒人要的。你覺得我辛苦,但我再辛苦,倒下來的時候有人接著,我不怕!可是你呢?”談及眾人口中不成器的老公,夜叉的眼睛裏含著滿滿的幸福,同時夾雜著堅定和挑釁。


    何大葉久久無言,夜叉第一次,字字句句打在了她的心上。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竟出現了軟肋。


    是誰帶來的呢?那一雙大長腿的主人微笑著的麵龐在她腦海中若隱若現。


    夜叉起身,揮手在空中一晃,牙縫中蹦出淡淡的一個字:“拆!”


    何大葉這次沒去阻攔,眼見著高高的舞台在她麵前轟然倒下,砸起紛紛揚揚的塵土。


    夜叉說的話那麽討厭,卻又那麽對。


    她何大葉,一路跌跌撞撞自以為是地走到今天,回頭看看身後,什麽都沒有,除了頭上那頂閃光的冠。


    若嚐這味苦是人生必修課,應該怎麽辦?


    劉丹是一入口便吐掉,然後漱口,吃一枚話梅,繼續品嚐下一味。


    母夜叉是嚼啊嚼啊,夠苦的,她知道是苦難,但她會哄自己,這味苦還是味中藥的,盡管藥不對症,她也會安慰自己,良藥苦口嘛。看,治氣血兩虛,看,治手足冰冷,還有還有,還治脾胃失調呢,這苦真好。


    而何大葉是越王勾踐的後人,既不吞,又不吐,每天都在苦中品嚼這苦,然後將每一塊的味蕾記憶,將這苦,最終轉化為寶藏。


    三種女人,三類反應,實在無標準判斷哪種最好。


    但前兩種,總是現實世界裏最省力氣的做法,要不然就改變,要不然就拒絕接受。


    所以,選擇前兩種生存法則的女人,總能生活得稍微輕鬆熱鬧一點兒。


    隻有她,孤孤單單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城堡裏揮斥方遒。


    02


    台拆完了,夜叉帶著生猛姑娘們也走了,走時氣宇軒昂,像是剛打完一場勝仗。


    何大葉求著工人把台子重新搭起來,工人們不幹,說剛拆了又搭,這不是耍著兄弟們玩兒嘛,何況今天都很晚了,他們現在重新弄,還得熬夜——言外之意何大葉聽出來了,無非就是讓她加錢。


    迫在眉睫的時候,她也顧不上討價還價,主動提出加錢,這才把工人們穩住。


    監工的劉丹一直心不在焉的,何大葉以為是剛才被人打傻了,上前去幫她整理淩亂的頭發。


    劉丹輕輕地躲開何大葉伸過來的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何大葉問。


    劉丹不說,何大葉卻沒放過她。


    她懂劉丹,上次要宣布結婚的事兒時,她也是這副德性。


    劉丹這人心裏藏不住話,隻要藏了就全往臉上寫,“我心裏有話要說,你趕緊過來問”的表情,誰都瞞不住。


    幾經追問之下,劉丹終於還是憋不住開口了。


    她說自己已經認真考慮過,做完這個case,就辭職不幹了。


    何大葉聽完有點兒愣,跟劉丹一起工作這麽久,她早就有了種血脈相連的感覺。開公司以來,各種壞的情況她都提前想過,可是她辭職這一點,卻從來沒有。


    “丹兒,結婚之後女人更要有自己的事業,這樣才不至於被男人瞧不起,以前姐是怎麽教你的?怎麽這要結婚的人了,全忘了?”


    “你別跟我說這些行嗎?其實咱們倆的價值觀本來就不一樣。”劉丹皺了皺眉頭,有點兒煩。


    “姑娘真是長大了,都有自己的價值觀啦。”何大葉硬著頭皮嬉皮笑臉,想緩解一點此刻的尷尬。


    劉丹不笑,也不買賬,一盤腿在草坪上坐下來。


    臨近冬天,草地挺涼的,何大葉坐了一下,又屈腿換成蹲著。


    “姐,你還記得咱們當年是怎麽認識的嗎?”


    “當然記得,你剛進公司,都看中你一張萬人欺的臉,誰都欺負你。我看不過,就幫你擋著。說實在的,職場欺負新人這套我特反感,誰不是娘生父母養的,誰沒當過新人,仗著點兒經驗欺負人也太不要臉了。如果人人都獻出一點兒愛,職場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啊,他們就是不懂這個道理。”


    “是啊,當時全公司就你對我好,你又能幹,又有自己的主意,所以我覺得自己特別幸運能遇見你,我一直認定你就是我的偶像、榜樣和人生導師。”


    “幹嗎呀這是,嘴突然變這麽甜。”何大葉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


    劉丹不理她,繼續說:“我一直特崇拜你的不婚理論,雖然我也有我的理論,但是我一直覺得不如你的好。可是到今天我才發現,其實不是這樣的。你的確很能幹,可是你瞧你現在,把自己的感情搞得一塌糊塗七零八落的。姐,能幹和談戀愛結婚其實本身不衝突,可是你非得那麽極端地把它們對立起來,搞成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哲理化生活方式,多沒勁啊。”


    何大葉語塞。


    想想幾天前,她傲人的理論還被張猛崇拜得淚眼婆娑的,不過眨眼間,她就被兩個她一直認為不如自己成熟的人給鄙視了。


    她覺得羞愧極了,就是那種人家都用上電腦了,她還在紙上打草稿算數的感覺。


    孫燕姿有首歌裏有這麽一句歌詞:愛能讓人一夜長大。


    就像劉丹,往日沒頭沒腦沒心沒肺的,幾天的時光,就被愛情催熟了。


    “我也愛過。”何大葉說,聲音細微,誰也沒聽見。


    “姐,我覺得你變了,變得特教條。你老是裝得特明白的樣子,其實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劉丹靜了靜,又說,“我第一次見羅暢,是在你家公寓樓下。”


    何大葉渾身一顫。


    劉丹果然還是知道了,何大葉想,她剛想開口解釋什麽,劉丹就打斷她,接著說:“其實羅暢以前經常在你那兒住吧?可我想了好幾天,都想不明白為什麽。你們都離婚那麽久了,為什麽還要假裝和平友愛?我記得那個時候你一直跟我說你有多不待見自己的前夫,你明明跟我說離了婚的夫妻就像餿了的飯菜的啊。”


    兩人坐在草地上,曬著太陽,吃著揚起的塵土,看著越搭越高的台子,很久沒有說話。


    何大葉的腦子裏像午夜電影院一樣,循環播放著曾經跟羅暢的一夜春宵。


    她晃晃頭,覺得現在想起這些實在太過分太猥瑣了,懷孕讓她的荷爾蒙分泌有些紊亂,總是能想起一些血脈僨張的場麵。


    她很想告訴劉丹說,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就是因為離婚之後我還愛他,我在原地等著他回來,可誰知道你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把他越拉越遠,再也回不來了。我在你麵前說我不待見他,不過是給自己留點兒尊嚴罷了,餿了的飯菜也是飯菜,隻要吃不死人,吃幾口有什麽關係呢?


    何大葉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不婚理論這麽脆弱,連她自己都能輕易推翻,又有什麽資格責怪那些嫌棄的人?這個理論從建造初期,就注定了是豆腐渣工程,千瘡百孔漏洞百出,所以坍塌的那一刻,連她自己都不覺得驚訝。


    “你肯定也知道我跟羅暢是手牽手一起逃婚的吧?”沉默半晌,何大葉自嘲地笑笑說,“其實先跑的是他,我跟上,不過是想給自己個台階下。丹兒,我活得太驕傲,所以隻能擺出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樣兒,裏子碎了,麵子總得保存好,別讓人看出來。拚事業的女人就是這點不好,不敢隨便脆弱,所以也就不招人疼。”


    何大葉說得雲淡風輕,就像在說別人的事。


    她就是這樣,從不以悲傷示人,雲淡風輕地愛,然後雲淡風輕地疼和遺忘。


    她時常勸自己說,做人不能太矯情,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別人看了笑話。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人會真正在乎你傷得多重心有多疼,你的聲淚俱下撕心裂肺於他們來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其中一個段子而已。


    何大葉習慣了,這層保護殼就像老繭,越磨越厚,最後變成身體上最堅固的一部分。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活得很明白的人,現在看看,其實你比誰都活得得過且過。”


    “我也以為我活得明白,可是很多事情都來得太快太意外了,比如你跟羅暢,比如這個孩子。”何大葉的手輕輕放在小腹上說。


    “姐,到今天我第一次覺得,我比你強,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該來的我就雙手接著,從不為明天擔心,‘明天’是個虛無的詞兒,根本就不存在。我隻想過好每一個今天,今天我選擇羅暢,我就不想在乎他的過去,不過為了以後我跟他的每一個今天,所以,對不起,我必須得辭職。”


    何大葉看看劉丹,笑了笑,隨手一揮,故作輕鬆地說:“那就這樣吧,多大點兒事兒啊,咱倆都別嘰歪了,搞得要撕逼一樣,沒那麽戲劇化。反正今天這話我撂這兒,不管怎樣,我都拿你當我妹,親妹。”


    劉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著的幹草,意味深長地對何大葉說:“姐,張猛挺靠譜的,我做了選擇,你也趕緊的吧。你叫我一聲妹,我也真心把你當姐,所以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沒有人會永遠在原地等著你,你得惜福,你妹希望你幸福。”


    劉丹走了,何大葉忽然一陣乏力,坐在了草地上。


    看著劉丹越走越遠,她突然悲哀地發現,到今天為止,所有人,所有人都開誠布公地離開了她,連日後虛偽的寒暄都沒有了。


    她的世界一片淒風慘雨,卻隻剩她一個人,撐著一把已經破爛不堪的傘。


    風太大了,何大葉覺得自己快頂不住了,她用力把傘往前一推,想與風抗衡,肩膀到脊背的部分突然“哢嚓”一聲,接著就是一陣鑽心的疼。


    再接著,何大葉從自己營造的幻境中出來,發現脖子動不了了。


    人在倒黴時,喝涼水也會塞牙。


    這又是一句前人總結下來,話糙理不糙的俗語。


    何大葉在被所有人遺棄後,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落枕了。


    以為自己上半身癱瘓又惜命的何大葉一個人打車來到醫院,直接給自己掛了急診。


    而急診科裏就診的,正是上次宣布她懷孕的那位憤青女醫生。


    “喲,又是你啊。”女醫生頭也沒抬,看著病曆說。


    “您還記得我哪?”何大葉板著身子,頭直挺挺地看著前方問。


    “懷孕了還來大姨媽,坐著還能出現落枕症狀,像你這種專得疑難雜症的病人,能不記得嗎?”


    “我這是落枕?我還以為自己癱了呢。”何大葉眉開眼笑,這算是今天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


    “頸椎不大好,有點兒缺鈣,買點兒鈣片補補,再從網上學點兒頸椎保健操。”女醫生耷拉著臉說,接著又問,“身體還有沒有別的不舒服?”


    “沒有了。”


    “什麽時候動的手術?”


    “嗯?什麽手術?”


    “別裝了,我沒工夫記得每個患者,更不會記得每個懷孕的女人。我記住的是上次你身邊的那個男人,傻乎乎地緊張你,你還要跟人家劃清界限,你們這種情況我還是頭一次碰見。”女醫生低頭在病曆上劃拉了幾筆,寫了幾個沒人認得出的字,遞給何大葉,“反正你現在也不是孕婦了,不然這外用藥是不能用的。”


    何大葉接過病曆,心裏一陣酸楚。


    她夢遊一般走出急診室的門,看見一個女人正溫柔地對懷裏的嬰兒說著話,畫麵和諧動人。年輕媽媽臉上偶爾露出微笑,燦爛得足夠照亮整個醫院大廳。


    何大葉的心緊了一下,她想起前幾天的醫院半日遊,還有那些從手術室裏出來的麵色蒼白的少女。


    想到這裏,何大葉又看了一眼那位母親,堅定地轉了個身,如同軍訓的姿勢,利落決絕。


    她徑直走進急診科,上身筆直地坐下,落枕的結果是為她帶來了一身的正氣凜然,連說話都鏗鏘了起來,十分滑稽。


    “醫生,我現在還是孕婦,請給我開一些孕婦可以用的藥。”


    女醫生接過病曆,不耐煩地說:“剛才幹嗎去了?怎麽不早說?”但她的嘴角帶著明顯的笑。


    何大葉也笑笑,多嘴問:“您也一定希望我這麽做吧?”


    “你以為你是誰啊,跟我有什麽關係。”醫生把病曆還給她,接著假模假式地打著官腔說,“孩子的父親腿挺長的,從基因改良方麵我是支持的,不過感情方麵,還是得你個人自己把握。”


    何大葉沒說話,接過病曆轉身走出了急診科。


    一路上,她不能抬頭看天,也沒法低頭看地,隻能直直地看著前方人來人往。


    原來前方是長成這個樣子啊。何大葉想。


    她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認真地向前看過了,前麵的路雖然未知,但很新鮮,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秒會跟這世上的誰擦肩而過,興許這個人,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個。


    世界上的巧合很多,隻是很多人都不知道罷了。


    就正如大葉永遠不會知道,她剛來北京的那一年,也是在這條路上,她也曾遇見過羅暢、劉丹和張猛。


    隻是那時緣分未到,他們還依舊是親愛的路人,並不知道彼此的人生將會有這麽多的羈絆。


    03


    達爾文進化論:現代人類為了生存,不得不去適應改變。


    做出改變很容易,隻要你抱著一副雞蛋裏挑骨頭的心理,對著目前的現狀來找茬。


    而適應改變也很容易,隻要抑製住拖延、反感的情緒,走到破罐子破摔的反麵,假裝與新習慣舉案齊眉即可。


    然而,狗改不了吃屎,在適應改變的過程中,懷念過去的強大執念,很可能讓這次進化走偏,甚至陷入到舊日回憶的深淵。


    張猛搬走後,何大葉把之前租的房子退了,原本是為她和羅暢築的愛巢,住了三年,愛一點一點消失殆盡,終於男主人也不再回來了,那她也沒必要再守著了。


    算是對過去的一種告別儀式吧,以這樣一種省錢的姿態。


    屋子裏的東西,大多數已經搬到工作室那邊,何大葉坐在房東當初留給她的那張沙發上,最後一次追憶當年。


    如果這個時候能有杯酒該多好,何大葉想。但也隻是想想,因為她是個媽媽了啊。


    肉彈在她腳邊哼哧哼哧地喘氣求抱抱,像個剛失去爸爸的單親小孩一樣可憐兮兮的。她輕輕撫摸了幾下它的頭,肉彈滿足地眯起眼。


    何大葉也不管肉彈能不能聽懂:“以後,你的一生,就隻能依靠我了……他不會回來的,他也絕不會要你的。”


    咱們之間最後這點兒牽絆,竟然是隻狗。何大葉自嘲地笑著想。


    其實搬進工作室又怎樣,還不是一樣冷清。


    何大葉整理著從超市買來的東西,房間裏還殘留著張猛的痕跡和氣息,他用的古龍水香味還沒散盡,何大葉想,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問問用的是什麽牌子,留香時間竟那麽長。一個房間的角落裏,躺著一隻迷你變形金剛,大黃蜂瞪著藍色的小眼睛無辜地看著天花板。何大葉撿起來,想起陽陽曾經對它愛不釋手的樣子。


    “小孩子就是沒長性,喜新厭舊的。”何大葉小聲嘀咕著,把玩具小心地放進雜物箱,萬一陽陽又想起來了呢?


    除此之外,某個牆角,記錄著張陽陽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往上躥個兒的痕跡;廚房因為收拾得太幹淨,不鏽鋼台麵已經被鋼絲球擦得舊痕斑斑;門口鞋櫃裏,總是有一大一小忘記拿回去的兩雙鞋……


    收拾累了,何大葉打開冰箱,習慣性地找東西喝。


    撥開一層層已經空了的保鮮盒,才發現存酒區已經全部換成了牛奶。


    朦朧中,何大葉仿佛看見張猛那張白菜湯臉緩緩飄過來,怒視她說:“一個女人,整天沉迷於酒精,成何體統?更何況……”張猛有點兒不確定,眼神向下飄,落到何大葉的肚子上。


    何大葉輕輕撫摸了一下小腹,笑著點點頭,意思是告訴他孩子還在。


    透明的張猛滿意地笑了,迅速消失在空氣中。


    何大葉晃晃頭,最近她老是陷入這樣自我編製的幻境中,神神道道挺嚇人的,這是不是老年癡呆的前兆啊?她想。


    她拿出一盒牛奶,盒子的背麵又是一張紙條,上麵用紅筆標注著日期。


    “知道你吃喝從不看保質期,這個習慣真不好。紅色就是期限,過了就扔了,沒過記得在微波爐裏熱一熱。”


    下麵又是一行警醒的紅字:ps,一定要倒進杯子裏,切勿連盒子一起放進微波爐!


    她又拿起另外一盒牛奶,上麵寫著同樣的字。


    何大葉索性把整個冰箱打開,每一樣東西都拿出來看。這才發現,甚至是一根細細的火腿腸上,都仔細地貼上了關懷的標簽,告訴她這東西應該少吃。


    桌上的字條零零散散堆了一堆,每一張上麵都寫著張猛的電話號碼。


    “真不爺們兒。”


    何大葉嘴角帶笑地說,眼睛卻不由自主想要變得濕濕的。


    她拿出手機,撥了字條上的號碼,撥完,又刪了。


    屏幕漸暗,一滴眼淚落上去,砸出一個巨大的圓。


    她擦了擦手機,抹了一把臉,微波爐的牛奶熱好了。


    “叮”一聲,打破了屋裏悲淒的寂靜。


    一杯熱牛奶的自我關懷,有時候跟酒精的作用是一樣的:麻痹低潮期的人,無論男女。仿佛,這點兒溫度,就能讓我們度過人生的寒冬。


    另一邊,張猛和張陽陽的新家也是一副淒淒慘慘戚戚的樣子,新家有點兒簡陋,不過經過父子倆的努力,還是收拾出些許溫馨。


    從何大葉家搬出來後,張猛沉默寡言了好一陣子,人精張陽陽把這些都看在眼裏。


    大人的世界他雖然不完全懂,可他多少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他知道,親爹跟何大葉好像有問題了。


    倆人沉默地收拾好家,張猛煮了點兒麵條,習慣性地煮了三個人的量,盛好放在桌上。


    等陽陽坐下,他才想起他和何大葉已經不住在一起了,暗自看著多出的一碗麵發呆。


    “打電話叫何大葉過來吃麵?”張陽陽體貼地說。張猛挺驚訝這孩子掌握的語言藝術,到底是遺傳誰呢?既懂事又不至於駁了他的麵子。張陽陽又補充道:“你要是不想打,就我來聯係。”


    “別打擾她,她挺忙的。”他扒拉了一口麵條,又笑了笑打趣說,“跟她一塊兒混的時候沒見你這麽上心啊,怎麽,你小子欺負她,欺負出感情來了?”


    “我是擔心她沒飯吃,你以為我看不出她笨手笨腳嗎?”張陽陽翻個白眼,嚴肅地說,“而且,她不是有小孩了嘛。”


    張猛被這話噎了一下,拍著胸口咳嗽著,怕張陽陽太過早熟,知道的事情太多,於是緊張地問:“你知道她肚子裏的小孩怎麽來的嗎?”


    父母最緊張的時刻,就是孩子終究明白,自己不是父母拉拉手就製造成功的。


    張猛知道這一天終究會來,但沒想到這麽快。


    “不是你的嗎?”張陽陽歪著腦袋說,看張猛吞吞吐吐不知怎麽回答,陽陽站起來,一本正經地拍拍張猛的肩膀,“我知道喜歡何大葉是件挺丟人的事兒,畢竟她那麽笨,不過沒事,我覺得她挺好。老張,你也挺笨的其實,我還不是一樣喜歡你?也不覺得丟人。”


    “你愛我是應該的,但誰說我喜歡何大葉了?人家看不上我。”張猛低頭吃著麵條,嘴硬。


    “不是隻有互相喜歡的人才會有小孩嗎?就跟當初你跟媽媽一樣,你們互相喜歡,所以就有了我。”


    “誰跟你說的這些?”


    “以前媽媽跟我說的啊。後來我想想也對,不然那麽多男人女人,豈不是亂套了嘛。”想了想,他又說,“媽媽還跟我說,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喜歡,不喜歡,高興,不高興,都會被衝淡的。”


    “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張猛擰著鼻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


    “是因為你知道得太少,所以我得多知道一些,這樣才能照顧你。”張陽陽背著手,在房間裏溜達了一圈,十足的老幹部作風,繼續安撫張猛,“放心吧,我覺得讀完小學後,我就能照顧你、何大葉,還有她的孩子,還可以順便照顧媽媽。”


    “是,小學畢業之後,你就可以養家了。”張猛笑,但內心一酸。


    陽陽是他畢生成就,但終究沒照顧好他,人家黃口小兒還在滿地撒嬌打滾,但陽陽已經在自己創造的生活哲學中,開始認真思考要照顧親爹了……


    自己還是要多努力啊,多賺錢,多給陽陽點兒安全感。


    爺兒倆你一句我一句地鬥著嘴吃著飯,張猛忍不住想,如果何大葉也在,那當真算得上歲月靜好。


    敲門聲來得很及時,有那麽一瞬間,張猛真以為他跟何大葉就是這麽心有靈犀。


    陽陽打開門,來的是舒穎,有點兒高興,但也替老爸落寞了一下。


    舒穎環視了一眼新家,皺了皺眉頭,說你可真舍得咱們兒子跟你一起吃苦。


    張猛聳聳肩,沒說話。


    看見桌上多出來的麵條,舒穎以為是給自己準備的,倒也不客氣,坐下就吃上了,一邊吃一邊嚷嚷餓。


    吃了兩口停下來說:“麵條鹹了啊。”


    “那你十分鍾以後再吃。”張猛撇撇嘴,沒好氣地說。舒穎不懂他的意思。張猛放下筷子,解釋說:“時間不是能衝淡一切嗎?”


    陽陽大笑,捂著笑痛的肚子說:“你不是張猛,你是何大葉,趕緊把麵具撕下來。”


    舒穎被父子倆笑得一頭霧水,但也看出張猛和何大葉的感情不簡單,她進門時不是沒看見張猛那一臉的大失所望,敢情日盼夜盼的是何大葉啊。


    想到這兒,舒穎悻悻地把麵前的麵條推開,碗邊沾了一丁點兒口紅的痕跡,舒穎拿大拇指抹掉,自言自語地抱怨口紅又貴又差。


    拋去略微吃醋的成分,其實舒穎挺看好何大葉的,長相平凡,身材平凡,心態卻不平凡,是個靠得住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彌補張猛太過理想主義的性格,跟張猛這樣靠得住的男人正合適。


    “怎麽不跟何大葉住了?吵架了?”


    “八竿子打不著,有什麽可吵。”張猛敷衍著。


    “你還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啊,剛才我進門,瞧你那失望的樣兒,也就是我心寬,不然得多難受啊。搬了新家,何大葉一直沒來過吧?”


    “她來幹嗎?”


    “行了,別嘴硬了,陽陽這麽難搞定的孩子都被她搞定了,還跟我繞彎子說沒怎麽樣?雖說何大葉跟我比是有點兒拿不出手,”舒穎得意地抬了抬頭,朝空氣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美貌,“但人家好歹有個婚慶公司,自己能賺錢,配你是綽綽有餘的,你別挑三揀四的。做男人,得主動點兒。”


    “你怎麽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啊?行了,你也別假裝關心我的終身大事了,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你今天來有別的事兒吧?直說,別繞圈子。”


    舒穎歎口氣,把陽陽支回房間,對張猛說:“我準備移民了,打算帶陽陽出國念書。”


    張猛嘴張了張,說不出話來,這一天終於來了。


    “不行!”


    “張猛,你怎麽還不改改你那得過且過的毛病,送他去外麵讀書,咱們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嗎?這根本不是行不行的事兒。”


    “他才多大啊,小學都剛上呢,你著什麽急啊。”


    “說實話,我不是來跟你商量的,是通知你。陽陽一天天大了,你靠什麽養他供他上學?就靠你電視購物賺的那點兒錢?”


    “你別老是錢錢錢的,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沒錢,不也照樣把陽陽養得生龍活虎的?”


    “陽陽是要長大的,他需要一個更好的成長環境,而且你呢?你打算守著陽陽過一輩子?等他長大了不在你身邊了,你守著誰?你打算用陽陽作逃避的借口到什麽時候?張猛,你都三十好幾了,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


    “現在這個樣子,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願意一直守著他,看他長大成人,逃避不逃避的跟陽陽無關,是我自己不想。”


    “瞧,你就是喜歡這麽死撐。”舒穎無奈地笑笑,“當年咱倆離婚,你怕我帶著孩子不好再嫁,主動提出撫養陽陽。這麽多年,我都嫁這麽多回了,可你帶個孩子,也應該再娶一回啊。張猛,不管是我還是陽陽,都希望你過得好,而不是勉強過得去。”


    “我都死撐這麽多年了,習慣了。”張猛耷拉著腦袋,“說實在的,當年咱們離婚,我挺難受的,自尊心、自信心什麽的都被打擊得一塌糊塗。是,不少男人都離過婚,可如果是因為家庭暴力啊、性格不合啊、花天酒地啊這些的離婚我都能接受,可偏偏就是因為我窮,給不了你好的生活,我真有點兒承受不了。”


    舒穎沉默了幾秒,臉上失去了幾絲明媚,她歎口氣說:“張猛,這麽多年了,為了能讓你有個你能理解的所謂的離婚理由,我本來一輩子都想背著這個嫌貧愛富的黑鍋,可今兒,為了你,我必須得講,你就真覺得我離開你是因為你窮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一開始我何必嫁給你?那個時候我年輕漂亮,完全能找到比王海濤還要有錢的男人,你何德何能就讓我看上了?”


    張猛聽完,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什麽,憋了半天開口問:“那是因為啥?”


    舒穎雙眼一翻,露出大麵積眼白。張猛的遲鈍不是一天兩天了,已然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當然是因為愛啊。”舒穎雙手一攤,“因為愛你,所以想要嫁你,給你生孩子。因為愛情沒了,不愛了,所以才分開。我離這麽多次婚,每次的理由都一樣。”


    “我理解不了……”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但你不需要理解。你隻需要知道,人生短短幾十年,過得好不好隻有自己明白,要是老活在別人嘴皮子上,老活在過去裏能開心嗎?說三道四的人又給不了我愛情和幸福,我在乎他們幹嗎?不想方設法地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整天惦記著別人怎麽活,多可悲。”


    “你比我看得開,所以你比我幸福。”張猛低著頭說。


    “對,這就是你的症結所在,你看不開,而且你還意識不到自己看不開,意識到了也不改。你一直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賺錢養家,你覺得這就是對的。你從來沒有細心嗬護過愛情,愛情就跟花兒似的,你不澆水不施肥不剪枝,能不敗嗎?張猛,其實我要的真不多,就是想踏踏實實跟愛情過日子,窮點兒我也不在乎,吃糠咽菜住地下室的日子我也過過,那時有你在身邊我不照樣也是樂樂嗬嗬的……所以我希望,你能跟我一樣,活得單純一點兒,別老拿沒錢和有個孩子當借口,陽陽大了,懂事兒了,他也希望你能再組織個家庭,你健康快樂,他才能健康快樂,你懂嗎?”


    舒穎沉默了一下,說:“有時候吧,我特希望陽陽能跟其他孩子一樣,別那麽聰明,別那麽懂事……每次看到他跟小大人一樣,我就覺得吧,我這媽隻顧著自己幸福了,沒照顧他……”她聲音哽咽了一會兒,轉過頭,眼淚在眼圈裏轉啊轉啊,強忍著,終於把眼淚消化到肚子裏,又轉過頭來,眼圈紅紅的,“你也給我個機會,讓我享受一下照顧他的苦啊。”


    “咱倆是有病嗎?這有什麽可搶的,可你總得給我一點兒時間恢複吧。”張猛沉默片刻,撓撓頭說。


    “那你準備恢複到什麽時候?時間不等人,等你七老八十了,大家都拿養老金過日子了,陽陽也結婚生子了,你心裏才能重新找回平衡?一輩子很短的,真不愁過。”


    “我不是遇見何大葉了嘛!”張猛被舒穎逼得脫口而出後,有點兒不好意思,剛才還死撐,這會兒主動提起,大有秀恩愛的嫌疑。


    舒穎又翻了個白眼,帶著“我就知道你倆關係不單純”的意思。


    “遇見她我覺得挺幸運的,讓我恢複了不少,我也挺想開始新生活的。”張猛誠懇地望向舒穎的眼睛,“舒穎,你給我點兒時間吧,如果我做得不好,你再把陽陽帶走,行嗎?”


    聽張猛這麽說,舒穎心裏挺難受的,這算是來自男人的一種卑微的請求吧,她想。


    思考了片刻,舒穎無奈地點點頭。


    張猛笑了,笑得仿若昨天,那個在地下室的青年,日子再難,也從來沒有苦。


    沒人知道,房間裏的張陽陽一直貼在門上豎著耳朵聽,臉上愁雲密布。


    張猛啊張猛,你果然還是喜歡何大葉啊,但你怎麽不去找她呢?


    被舒穎出國的消息刺激後,張猛工作得更加賣力。


    無論購物台給的打包價多低,他都欣然接受。


    以前當模特時磨煉的老好人性格,此時顯示出好處來。


    他好相處,不挑活兒,脾氣跟橡皮泥一樣,隨便大家在直播腳本裏折磨他。


    他年紀又大,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不該說,就是保潔大媽掃地,他都站起來特客氣地跟人家話家常。


    當然,他的前任經紀人佳佳也會添油加醋,把張猛之前的模特經曆吹得令人肅然起敬,他本人又沒架子,再加上有兩條大長腿,一身肌肉,多便宜的西服穿在他身上,都跟皮膚一樣。


    因此但凡賣點兒貴的東西,廠商都點名希望張猛來給商品增加點兒質感。


    其他主持人不服,佳佳倒是也不客氣:“你出現在鏡頭前一秒鍾,觀眾就知道你來賣東西。大咖,你嘴皮溜,給你一坨屎,你都能說出花樣,但咱們看中的是最後購買率啊,可是張猛奇了怪了,他渾身一點兒購物台的氣質都沒有,觀眾不管買不買,起碼能從頭看到尾。”


    就他那磕磕巴巴的逗逼風格,就能賣東西?


    佳佳早就知道他們會這麽問:“也不是次次都能刺激下單量,可是社交媒體喜歡啊,客戶覺得跟著他順便免費做了一圈宣傳啊……您先忙,我得接個電話,有個媒體想約他采訪。”


    張猛怕得罪人,佳佳可不怕,她又重新撿起來在時尚雜誌混下的人緣,往死了推張猛。


    這不,她打聽到某二線時尚男刊這個月要做一個改變的專題,直接電話打過去:“我給你報一個人。”


    去攝影棚拍片子時,攝影師啊化妝師還有編輯都是老熟人,都開玩笑:“哥,你先說清楚,是來拍時裝,還是在我們麵前充當主持精英大談時尚生活之道啊?”


    張猛不好意思:“還主持精英,昨天還在購物台賣衛生巾呢,我那個詞窮啊,就差用自己來證明有多愛了,跟沿街賣菜差不多。”


    這算是混得好嗎?也難說,不過購物台要跟張猛簽長約的時候,佳佳一跺腳:“哎呀,你們怎麽不早跟我說啊,他的主持約簽給我了,要不咱們談談?”


    佳佳本來想在購物台朝九晚五呢,經此一役,她覺得繼續做張猛的經紀人比較有前途,跟張猛聊起工作來,也頭頭是道:“這個做菜的節目雖然不給錢,但咱們剛起步階段,我覺得也能接,也不能一輩子都在購物台賣東西啊。”


    不過張猛還是沒適應靠嘴賺錢的新生活,接受采訪的時候口活那是相當差。


    還是不擅長吹噓自己,有些緊張,反複搓著手,結結巴巴地回答著問題。


    遇上稍微難一點兒的問題,張猛就會習慣性地看向角落,越過層層人群,仿佛看見何大葉正站在人堆裏,就像每次錄影時那樣,指手畫腳地告訴他該怎麽做。


    何大葉陪他度過了太多次兵荒馬亂,等到天下太平了,卻無聲地退出了他的世界。


    挺偉大的,也挺傷感。


    采訪的小姑娘挺喜歡張猛的,問張猛的貴人是誰。


    張猛笑笑,指著那個角落說,是她。


    正好站在角落裏的佳佳羞澀又得意地笑了笑:“猛哥,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不過,妹妹,我跟你說,我第一次找猛哥錄購物台時,那場景可逗了。”佳佳試圖衝淡張猛說自己走投無路才幹這一行的窘迫感,連忙跳出來打岔。


    何大葉,你瞧我現在都會一箭雙雕了。張猛在心裏默默想。


    這一切,何大葉都不知道,她焦頭爛額正在拯救自己的小事業。


    工作室就她一個人,客戶有點兒懷疑這是個皮包公司。


    張猛劉丹一個個地離開她,原本歡聲笑語的工作室,現在就剩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


    有沒有男人先不說,工作才是主要的,以前老覺得劉丹偷懶,現在她這一走,何大葉才發現,當初的劉丹為她分擔了不少工作。


    在網上發了個招聘啟事,簡曆收了不少,靠譜的沒幾個。


    麵試了一天,見識了各種奇葩。


    比如有個姑娘直接穿著婚紗就來了,說是麵試婚慶公司就要有個婚慶的樣子,幹一行愛一行是她的職業信仰,cosy是她的特長。


    再比如有個小夥兒來的時候,他說自己是哈爾濱婚慶界的第一司儀。何大葉倒是也沒客氣,在哈爾濱混得好好的,幹嗎來北京受苦。他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何大葉心想,這個騙子舌頭夠大的。


    更多的是剛畢業、沒啥工作經驗的小姑娘,張口閉口就要月薪一萬五千元,何大葉記得自己沒介紹錯啊,這是個婚慶公司,又不是快三過五的按摩店,初次開工還要給開苞費?


    何大葉沮喪地癱坐在沙發上一籌莫展,眼看著肚子已經凸出來了,還有大把的工作等著自己,她有些惱火。


    正煩著,劉丹電話就打來了,何大葉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以為劉丹改變主意要繼續回來幫她,沒想到她隻是打電話來商量轉社保的事兒。


    何大葉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難過擊中了,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劉丹了。


    生活還不就是這樣?到處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岔路口。


    我們總想沿著心裏的方向固執地往前走,可是冥冥之中總有股無形的力量把你推向反麵。


    走啊走啊,等你意識到這不是你想要走的路時,才發現,歲月無可回頭。


    還有幾天,何大葉就要三十二歲了,這三十二年裏她好像從來都沒有開口挽留過誰。


    從幼時的二狗,到長大後的羅暢,到張猛再到劉丹,這些在她生命中烙下過深刻印記的人都在她毫無意義的堅持中錯過了。


    服一次軟低一次頭吧,何大葉想,至少給自己空蕩蕩的人生路,哪怕一次添加同伴的機會。


    人不能一次機會都不給自己,把自己逼上絕路又有什麽意思呢?


    何大葉拿著電話聽劉丹嗶嗶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做了一次低姿態的挽留。


    “丹兒,你結婚以後,咱們還是一起幹吧。”


    劉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清脆地笑了,笑得讓她有點兒毛骨悚然。


    “我這一結婚,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麽時候才想工作,明天我就準備回家拿戶口本了。”


    “你別把話說得這麽死,凡事沒有絕對的,我等著你。你想回來,隨時跟姐說,行嗎?”


    “再說吧……我這兒還收拾東西呢,姐,我先掛了。”


    劉丹沒再追問社保的事,匆匆掛了電話。


    幾聲“嘟嘟”後,電話那頭兒一片茫然的寂靜。


    二十六歲那年,何大葉實在忍不住,給分手三年的前男友打電話。


    自從分手後,他們再也沒聯係過,可是何大葉每一天都在想著他,鼓足勇氣聯係對方後,聽他的語氣,何大葉真想唱“怎麽你聲音變得冷淡了,是你變了,是你變了”。


    對方也說,見麵啊?最近有點兒忙,再說吧。


    從那時候,何大葉就知道,世界上其實沒有“再說吧”這件事。


    何大葉真沒空感懷自己沒人理,從沙發上站起來歎口氣,餓了。


    懷孕之後身子變得越來越沒骨氣,一頓不吃都得抗議,分分鍾都忍不了。


    她起身打開冰箱,滿滿都是空空的保鮮盒,張猛走前做好的吃的已經全吃完了,她翻箱倒櫃地找了一會兒,在角落裏找到僅剩的一盒咖喱。


    盒子上一如既往地貼著字條:如果沒飯吃了,隨時打電話。


    然後是張猛附上的醒目的紅字電話號碼。


    何大葉手裏緊緊捏著字條,聞著冷咖喱的味道,悲涼得無與倫比。


    還有比這更慘的人生嗎?她問自己。


    有啊,當然有,隻要繼續這麽作下去,你的人生就會再創新慘了。何大葉,要加油哦。心中有個聲音說。


    夕陽漸漸把屋裏染成一片暗淡的金黃,拉長了何大葉孤單的影子,也無限拉長了她被世界遺棄的那種悲傷。


    若是張猛打電話說,如果沒飯吃了,就隨時來找我,自己該怎麽說呢?再說吧?


    她真希望那個憨憨的大長腿,此刻能出現。


    04


    二十歲時,你已經覺得人生沒什麽盼頭,等你到三十歲時,你會驚喜地發現還有更慘的時候呢。


    明天會更慘,這句話並不是傳播負能量,而是因為明日意外何其多,慘事防不勝防。


    既然這樣,還不如把所有壞情緒都忘掉,把所有精力放在今天解決問題,留住力氣去提防明日的措手不及。


    何大葉很快便感受到了這一點。


    羅暢被抓進了派出所。


    在劉丹坐上火車回老家拿戶口本的當天晚上,何大葉接到了派出所打來的電話。


    接到電話時,何大葉剛睡下,本來以為是哪個難纏客戶大半夜的要找她談想法,拒接了幾次之後對方依然不依不饒,接起電話就收到了這樣天雷滾滾的消息。


    隨便披了件衣服趕過去,派出所燈光昏暗的小屋裏,羅暢鼻青臉腫地坐在那兒,帶著一身酒氣正在不服氣。


    “打架。”羅暢耷拉著腦袋,解釋得理直氣壯。


    “行啊你,幾天不見,本事見長啊。”何大葉本想做一個更得體的孕婦,但半夜被吵醒的起床氣,讓她忍不住揚起手想給他一拳,羅暢卻躲開了。


    一邊的警察忍不住嗬斥羅暢:“還挺靈活的啊。”


    唉,要是真靈活,也不能讓警察抓到啊。


    她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暫時冷靜下來,問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劉丹的火車前腳開走,羅暢後腳就帶著即將結束單身生活的抑鬱心情走進了工體的夜店,三下五除二喝了個酩酊大醉,接著就跟隔壁桌的人起了口角,沒說幾句倆人就打了起來。


    何大葉看看羅暢對麵,正坐著同樣鼻青臉腫的原告。


    “我要告他,讓他坐牢!”那男人操著東北口音,脖子上掛著一條跟他瘦小體形不相符的碩大金鏈子,穿著不知道從哪兒買的花襯衫,那褲子比女孩的打底褲還要緊貼雙腿,跟何大葉對了一眼,氣壯山河一般。


    “告你妹啊告!”羅暢從椅子上彈起來,上去想再給那人兩拳,被警察攔住了。


    一陣混亂間,何大葉被推了個趔趄,羅暢也急忙甩開警察上去扶住她。


    “你還懷著孩子呢,湊什麽熱鬧!”


    何大葉那個火大呀,心想你以為這熱鬧我願意湊嗎?大半夜的誰不想捂在被窩裏結結實實睡個覺?我跟你非親非故,憑什麽一個電話就跑來派出所救你啊?我不過就是你前妻,就是餿了的一盆飯而已,你不是有未婚妻嗎?


    憑什麽?是啊,她憑什麽?


    “你還知道我懷著孩子啊?”何大葉越想越氣,掄起拳頭,衝著羅暢胸口捶了幾拳。


    真爽!她想。


    警察和那東北男人一聽是孕婦,都趕緊閃開。


    何大葉見狀,立即決定將這出戲演到底,懷孕的女人走到哪兒都多少有點兒特權,而懷孕又有個花天酒地打架鬧事老公的女人,更是無往不利。


    為了博得同情,何大葉決定先要把自身狀況說得特別慘。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讓我省點兒心啊?嫁給你就跟領養了個兒子似的,處處照顧你。可是現在我真的懷著你兒子哪,你都要當爸了,怎麽還這麽亂來?是不是要逼死我們娘兒倆啊?”何大葉先給羅暢一個眼色,轉臉就學著電視上中年婦女鬧街的樣子,雙手高高舉起做拜天地狀,把深夜的派出所活脫脫吼成了狗血電視劇現場。


    “大姐,你先別僧(生)氣,對孩子不好。”那東北男人挺通情達理的,腫著一張臉上去勸。


    哪知何大葉犯了戲癮,根本沒打算就此罷休,撕著羅暢的領子,指桑罵槐:“看招(著)沒,看招(著)沒!”何大葉故意裝東北腔,“仄(這)大哥一臉仄(褶)子,害(還)管我叫大姐,我有那麽老嗎?我才二思(十)五,看起來這麽老都是給你操心操的,哎呀媽呀,自從跟你結婚哪,真似(是)遭老罪了。”


    羅暢蒙了,覺得何大葉在演《鄉村愛情故事》哪。


    “老妹兒啊,你也是東北的啊?”那東北男人忍不住問。


    帝都的東北民眾何其多,何大葉也不知道為多少北漂的東北人辦過婚禮,知道東北民風淳樸且剽悍,聽說就是吃個路邊攤,倆人看不順眼,能動手就動手盡量別吵吵,動完手還摟著脖子一起喝酒,喝多搶著結賬,再繼續打一架,打完迅速成為拜把子兄弟。


    而且,東北人誇人的方法就是:還以為你是東北人呢。


    何大葉決定卷起舌頭,平卷舌不分,開始打老鄉牌。


    “似(是)啊,大哥,咋地(怎麽),泥(你)也東北嗒?”何大葉操著專業八級東北話,等著這男人入坑。


    “哎呀媽呀,咱老鄉啊,泥(你)哪兒的啊,我佳木斯的。”


    人腦計算機開始搜索,佳木斯隸屬於黑龍江省,黑龍江省省會是哪兒?


    “我哈爾濱的啊!”何大葉見過幾個哈爾濱人,普通話特別標準,她生怕聊一會兒露餡,先給自己留條後路,“我大姑就在佳木斯,我老去呢。”


    一邊的警察實在沒耐心了:“得得得,誰讓你們跑這兒認老鄉了,你們是私了還是怎麽啊?”


    何大葉舌頭還沒從東北模式轉過來:“人家警察大哥嗦(說)得對。”她轉過頭繼續博感情,“大哥啊,既然咱們都是老鄉,你咋就這麽不心疼你老妹兒,咋不一拳打死你妹夫呢?”


    東北男人不知道怎麽接了:“哎呀,老妹兒,你咋這麽嗦(說)呢。”


    何大葉開始裝心酸:“哎呀,你要打死他,我也死了這條心了,你不知道啊,你妹夫啊,可讓我操心了,我都不想跟他過了,他喝點兒貓尿……”何大葉心說顫抖吧,專業八級東北詞匯來了。


    東北女人嫌棄男人喝酒,就貶低說喝酒就是跟喝貓尿一樣:“他喝點貓尿就找不著北了,你嗦(說),他要是有咱東北淫(人)的量也行,一喝就多,一喝多就出事兒。以前我還能管著點兒他,現在我挺個肚子,一不留神,他就溜出去喝酒了,喝多了又出事兒,我容易嗎?”


    “是,是……咱們都不容易,去夜店誰也不想碰上這檔子事兒。”


    “去夜店?”何大葉聲音一提,“大哥,說實話,他身邊有沒有個小婊砸?”


    “沒有沒有,真沒有,我這老弟就一個人坐在那兒喝悶酒,買酒時我倆撞到了……”那男人連忙解釋。


    “嚇死我了,我以為他找女的鬼混呢……”


    “老妹兒,你這是想多了,我們就是去那兒喝個酒,找個樂。”


    “你們起碼還樂了,我連樂子都沒有就大半夜被拽到這裏來,我冤不冤?!你要告他是吧?告去!坐牢了我就省心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的,一個人我也能帶大孩子。”


    “這老妹兒,咋這麽倔呢,奪(多)大點四(事)兒啊,不為他,你也得想想肚子裏的孩子呢。”


    絮絮叨叨說了一堆,這東北大哥終於鬆嘴說,隻要他道歉,這事兒就算了。


    何大葉沒想到原告這麽,主動提出和解,讓她憋了一肚子的戲無處發泄。


    警察大概也怕麻煩,見有和解的苗頭也高興,順勢規勸了幾句。


    賠了錢,道了歉,從派出所出來,何大葉也沒理他,走了好遠。


    羅暢不說話了,低著頭委屈,一米八多的大個頭,看起來像個犯了錯不敢吭聲強忍眼淚的巨嬰。


    “你餓不餓……”沉默地走了幾步,羅暢怯生生地問。


    何大葉的心緊了一下,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刻:那時她跟羅暢吵架,吵完都抻著,坐在沙發兩頭誰也不搭理誰。


    然後羅暢就會問她:你餓不餓?要不咱們吃點東西吧。


    何大葉嘴硬,但心軟,每次羅暢這麽一說,她就當他是服軟了,起身鑽進廚房,不一會兒工夫總能變出些吃的來。


    那時的何大葉和羅暢都天真地以為,食物是萬能的,能化解這世間一切的負能量。


    可現在想來,真的可以嗎?


    何大葉從過往中鑽出來,看著眼前已經不再熟悉的羅暢,突然就頹了,她一屁股坐在路邊冰涼的馬路牙子上,酸了眼眶。


    “你怎麽了?”羅暢小心翼翼地蹲下來問她。


    “羅暢,咱不這樣了行嗎?饒了我行嗎?”何大葉抬眼看著他,眼神充滿哀怨。


    “小葉……”羅暢輕輕地把一隻手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一拍,把何大葉往年的委屈全都給拍出來了。


    “你想跟我談戀愛,我就得高興;你想跟我結婚,我就得感動;你突然覺得結婚不好玩了,我就得陪著逃婚;你說分手後還是朋友,我跟你何止是朋友,我照顧你吃喝拉撒跟你媽似的,就差夜深人靜劈開腿變慰安婦了,角色轉換得太生猛有時候連我都受不了;你說你不想結婚,想集齊十二星座四大血型外加熊貓血的姑娘,好啊,我等著,我掰著手指頭倒計時,我甚至還腦子壞掉去醫院找人調查過哪個姑娘是熊貓血,看看有沒有一個適合你……


    “我想等你玩兒夠了,回頭還能有驚喜,瞪大眼睛說‘喲,你還在呢何大葉’。


    “我一直都在,我從沒走遠過,你往前我往前,你退後我退後,保持著最合適的距離,就怕你回頭看不見我了。


    “可是誰知道有一天,你突然跑起來了,用劉翔跨欄的速度,我根本追不上……”


    這些話說得羅暢心疼。這些年,他以為何大葉已經走遠了,他沒辦法,也隻能顧著往前走。


    一次,哪怕一次也好,也許就能看見何大葉,正笑盈盈地站在和煦的日光下等著他。


    就像第一次見到她時那樣,穿過沙塵暴橫行的北京,她坐在模糊暗淡的陽光裏,對著一件雪白的婚紗發呆。


    隻可惜,他回頭時,何大葉在望天。


    隻可惜,她回頭時,自己在撒歡奔跑呢。


    時機總是不對。


    一陣風暴卷了過來,卷得羅暢一陣心酸。


    “你為什麽早不跟我說?”羅暢問。


    可是問完之後,羅暢也想問問自己,這麽多個等待的日子,為什麽他也不說呢?


    “我是個女人啊!”何大葉攤攤手,擺出一副“unbelievable,你丫連這都不懂嘛”的表情,“女王終究也是女的啊,全天下有哪個女的在婚禮上被退貨了還特高興?你退貨,我瞬間變甩貨了,可連個說法都沒討著。你不想結,我等著,可等到最後,結局是你跟我最好的姐們兒悶頭閃婚了,多狗血。可我能怎樣?殺了你她還得守寡呢。手心是你,手背是她,少了誰都不行。但是我懂事我大度,我直接把手砍了,讓你們離我遠遠兒的。結果呢?我流著血往前走,你倒順著血追過來了。羅暢,你能不能別那麽幼稚了?能不能長大一點兒?你出事了不給劉丹打電話,反而讓我出麵,我是誰啊?我憑什麽啊?我大著肚子準備當單身媽媽,公司一堆事兒都是我一個人處理,我好累!你知不知道我很累啊!”


    何大葉四仰八叉地癱坐在路邊,她真的累了,半夜出來演了出戲又說了那麽多話,當然累,她真的很想就此躺下,安然地睡在路邊。


    她從小就有一個願望,長大後能衣食無憂地躺著。她愛躺著,她覺得躺著是人生在世最愜意的時刻。可悲哀的是,長大後,她不得不承認,她就是個勞碌命。


    “你恨我嗎?”憋了一會兒,羅暢開口問。


    “嗯,特別恨!”何大葉覺得這個答案毋庸置疑,堅定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在婚慶界特別吃得開嗎?因為我做過的新娘都會口耳相傳,逢人就說,親愛的,知道為什麽我的婚禮特別好嗎?因為我的婚禮策劃人結婚的時候新郎跑了,所以她就把別人的婚禮當自己的辦。嗬嗬嗬嗬……有些新娘難伺候,我就把我的故事講給她聽,我說你看你們多幸福啊,我多慘啊,可我還這麽走心地幫你辦婚禮呢,你們就別為難我了吧。這招屢試不爽,從沒失敗過。”何大葉自嘲地笑笑,像個街邊喝多了的醉漢。


    “何大葉,你有病吧?這事兒你拿出來隨便跟別人嗶嗶啥?賺錢也不能這麽糟蹋自己。”羅暢急了,跳起來嚷嚷著。


    何大葉卻特冷靜,嘴角繼續掛著淒涼的笑說:“對啊,我是有病,婚禮是個喜慶事兒,我就是個悲劇,我的悲劇正好襯托了別人的喜劇,我這麽優秀的參照物哪兒找去?”


    “你行了!”羅暢終於忍不了了,“噌”一下站起來指著何大葉說,“我就受不了你整天咬著這一點不放,何大葉,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咱倆離婚那天,我為什麽磨磨嘰嘰不出現?結婚證為什麽找不著了?咱倆才剛結婚不到倆月,結婚證就能找不著了?瞧你那天歡快的熊樣兒,一口氣吃五盒臭豆腐,換誰能知道你心裏憋屈成這樣啊?”


    羅暢說著,突然就哭了:“你以為我真想跟你離婚嗎?你知道我婚禮上犯以後有多後悔嗎?你也知道我幼稚,我沒開口留你,是因為我騎虎難下了啊。我說我要集齊十二星座四大血型的姑娘,哪一次不是就隻是跟人吃個飯,就屁顛屁顛地跑去跟你講,希望你能吃個醋,希望你能說句你在乎我。哪一次我去夜店,不是進去之後就偷偷跑出來,去邊上的酒店開個房間囫圇著就睡了,手機總是開著,總希望你能打電話來叫我回家,但是,你打過一次電話嗎?你總說你等我,我又何嚐不是一直在等著你?是,我是走在你前麵,可我一直慢慢走慢慢走,想等到有一天,你能突然追上來拉住我的手,說咱倆還是一起走吧,不然多沒意思啊。可是緊等慢等你都不來,我不回頭,是我怕我回頭的時候發現你已經不在了,我特別害怕,真的……大葉,咱倆本來能好好過的,可怎麽就錯過去了呢?怎麽就錯過了呢……”


    看見羅暢哭,何大葉眼中的淚也撐不住了,這是這些年何大葉第一次在羅暢麵前哭。


    兜兜轉轉又三年,他們竟一前一後走了這麽久。


    夜色濃重,倆人在午夜北京的街頭抱頭痛哭,滿腹委屈,又無能為力。


    這種能抱著當事人哭的感覺真好啊,何大葉想。


    如果當初,如果當初就能這樣抱著他痛哭一場,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他們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需要長大後送去韓國整容再為國爭光的孩子。


    這些年,竟因為各自的傲嬌和幼稚,錯過得這麽幹脆利落。


    永無回頭路,再無相愛時。


    也不知道兩個人抱團哭了多久,直至天色都有點兒微微泛白了才停下來。


    他們看了彼此一眼,都掛著兩顆紅腫的眼睛。


    千言萬語,時過境遷,有些話說出來了,貌似解不開的人生疙瘩,從此消失了,然而傷感如影隨形。


    好像,他們真的錯過了。


    好像他們存在彼此生命裏的意義隻是為了錯過,為了推進人生的進程。


    “天都快亮了,回去吧。”何大葉喃喃地說。


    “不一起吃個早飯嗎?”


    “不吃了,困了,折騰了一宿一點兒力氣都沒了。”


    “嗯……”羅暢沉默半晌,伸手把何大葉一把抱進懷裏,緊緊摟著。


    摟了一會兒,他問:“何大葉,你愛我嗎?”


    何大葉在他懷裏點點頭,又搖搖頭:“愛啊,但隻能是愛過吧。怎麽能一直都愛呢?我得救自己。”停了停,又問,“你呢?你愛我嗎?愛過我嗎?”


    “我一直都愛你。”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結婚呢?”


    羅暢一愣,沒再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何大葉從他懷裏鑽出來,覺得真要把這股委屈說出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一個男人對她最大的愛,就是跟她結婚。當然,結婚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種態度,敢承諾敢跟她相守的態度。羅暢,你對我其實不是愛,是依賴。可我不是你媽,我不需要你依賴我,我也想找個人疼我愛我讓我依賴著,我不需要你那種像愛媽媽一樣的愛,你懂嗎?”


    “我也分不清,可那些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大葉,你相信我,它們都不是假的。”


    “別傻了。那些日子,你隻是想我照顧你,疼愛你,寵著你,這些其實也是我需要的。羅暢,劉丹辭職了,這是她的決心,她很愛你,所以……以後咱們倆,還是不要再見麵的好。”


    羅暢沉默了,可也不得不承認,何大葉即便說得不對,卻很現實。


    “繼續做朋友的後果,隻能是你不好,我不好,劉丹也不好。所以真沒必要,你那麽多朋友,不差我一個。”


    “那我和劉丹的婚禮,你不能來了吧……”羅暢知道這個問題很蠢,但他卻忍不住問。


    何大葉笑笑,沒說話,轉身走了。


    我們就把這一夜的眼淚當作最好的訣別吧。它們,都是真的。


    羅暢,一切都過去了,從今以後,咱們各自安好,咫尺天涯。


    她邊走邊想。


    想起了派出所,那個東北大哥說的那句地道的東北話。


    嗨,多大點兒事兒啊。


    何大葉學著那大哥的東北口音:奪(多)大點兒四(事)兒啊。


    活著就行,大家都活著就行。


    那些愛啊、恨啊、不舍啊、難過啊,都是執念。


    但願有執念時,人人都是東北人,跟自己說一句:多大點兒事兒啊。


    隻要活著,就都能隨風去。


    我啊,隻希望你們好好的,就算不好,就算見不到,也結結實實地存於這個世上。


    這樣想到你們,我才能有力氣,安心地走下去,哪怕,一個人。


    天徹底亮了起來,北京的又一個早晨來了。


    何大葉坐在車裏,看著遠處的天空,這是一個讓人揪心的不眠夜,她不知道這個夜裏有多少人跟她一樣醒著,一樣悲傷著,一樣大哭著。


    但太陽出來之後,一切都會被陽光洗禮蒸發。


    再見,再也不見。


    羅暢久久站在原地,看著何大葉離去的方向。


    一段愛結束了,沒關係,他還有另外一段。


    這世上有太多男人,從未讓自己空窗過,他便是其中之一。


    痛嗎?是真的痛。


    可……愛呢?卻也是真的愛。


    電話響了,鈴聲摻在車輛過往的轟鳴聲中,不那麽刺耳。


    羅暢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劉丹清脆喜悅的聲音,她說:“親愛的,我快到北京了,是不是很快?因為我太想你,所以連夜回來了。你想我了嗎?”


    羅暢對著電話笑了,許久,嘴唇慢慢張開,輕聲說:“想。”


    折騰了一夜,何大葉的困意已經過去了,開著車在空曠的街上轉悠。清晨的北京挺安靜的,車也不多,如果沒有霧霾,還以為自己開車在美國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路上開了多久,開到車子漸漸多起來,輾轉了幾條馬路,何大葉就被堵路上了。


    堵就堵吧,心都堵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坐在車裏,看著漫無邊際的車流,仿佛回望自己的人生路,一種沒有盡頭的絕望。


    便秘一樣移動了快一個小時,何大葉總算回到家。


    忙活了一整夜,她已然困成狗,隨便洗了個澡,往溫暖的被窩裏一鑽,以一種準備睡到天昏地暗的架勢。


    剛迷迷糊糊地睡著,手機就響了。


    何大葉心裏一陣不痛快,不懂自己到底與這世界結了什麽仇怨,要讓手機在她睡覺時一次次響起。


    摸索著拿起手機,屏幕上蹦出“賤人張”的字樣,何大葉不由得渾身一緊。


    這名字是在她第一次去要房子時存的,一直沒改。


    賤人是個極端的稱呼,可愛可恨,從敵人到朋友,隻要在語氣上稍作區分,其實都可以稱他們是賤人。


    何大葉恍神了一瞬瞬,太久沒聯絡,她有點兒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


    遲疑著接起來,還沒來得及調整聲線,電話那邊的張猛就急吼吼地說:“大葉,陽陽不見了!”


    05


    何大葉不喜歡一類影視劇,比如《步步驚心》《武媚娘傳奇》或是《傾世皇妃》。


    這類瑪麗蘇劇的共同特點是:全世界的男人都愛我。


    哪有這樣的好事兒!


    不過瑪麗蘇如果有個不對付的妹妹,叫倒黴蘇,如果有人有心拍成電視劇,何大葉肯定自告奮勇來當女主角。


    全世界的男人在倒黴之時,第一時間都會聯係何大葉,好像何大葉這個孕婦在自顧不暇時,還能解決一切難題。


    難道不是嗎?晚上剛要入睡,羅暢被抓了,折騰一宿,身心憔悴,正在但願長睡不複醒之時,張陽陽又丟了。


    當然,前者其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一聽張陽陽丟了,何大葉覺得自己肝都開始疼了。


    大人對喜愛的孩子,都稱呼為小心肝,此時,何大葉真覺得張陽陽不僅是她的小心肝,根本就是她的肝。


    然而連何大葉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原來自己在男人的眼裏,是這樣地無所不能。


    起碼在張猛看來是這樣的。發現張陽陽不見,他第一個電話沒打給舒穎,而是打給了她。


    電視台的工作大多是在晚上,這讓張猛白天騰出了不少時間陪陽陽。


    雖然生活枯燥了一些,但是總算能拿出大把的時間來陪兒子,他覺得日子過得特別滿足。


    陽陽已經不再去上學了,舒穎一次次給張猛做著思想工作,他終於還是同意讓張陽陽出國讀書。兒子重要,但兒子的未來也一樣重要。


    既然自己給不了的,有人能給,張猛也隻能欣然接受。


    張猛是個樂觀又絕望的人,他享受跟兒子相處的每一天,卻也總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活著。


    這種矛盾心理他自己解不開,所以時常想起何大葉。


    搬走之後他們沒再通過電話,就像房東與房客一樣,搬走了,緣分也就盡了,各自都成了各自生命中的交易過客。


    很多事,不該勉強。張猛經常這樣安慰自己,心裏的坎,也就漸漸平了。


    可是人和人的緣分,有時候說盡,也不是那麽容易的。


    比如《向左走向右走》的男女主角,讓觀眾從頭揪心到末尾,總算還是遇見了。


    再比如之前正在商場裏跟張猛買變形金剛的張陽陽。


    意願被滿足的他,樂嗬嗬地跟在張猛身後去付款,一轉頭,就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窗外等紅燈的車流中,一個疑似何大葉的女人。


    那女的安靜地坐在車子裏,側臉看起來有些哀傷。


    沒錯,這個女人,一定是他的手下敗將何大葉。張陽陽暗自想。


    他拽拽張猛的衣角,想指給他看,正在忙著接電話加付錢的張猛沒理他。


    眼見著要綠燈了,何大葉的車快要開走了。


    也許是這個盼望已久的變形金剛願望終於滿足,張陽陽終於變成了小孩,一著急,鬆開張猛的衣服,一個人跑了出去……


    被棉被緊緊包裹著的何大葉瞬間睡意全無:“不見了?什麽叫不見了?”


    “我把陽陽弄丟了。”電話那邊,張猛的聲音帶著哭腔,脆弱得像個小孩。


    “你在哪兒呢?”


    張猛報了個地址,何大葉迅速就把電話給掛了,坐在床上的她,迅速讓自己平靜下來,開啟自己腦中的北京地圖,瞬間反應過來張猛說的商場就在附近,趕緊爬起來,隨便裹了件衣服,一溜小跑往那邊趕。


    商場門口,張猛正抱著買好的變形金剛著急,臉都急扭曲了。他看見迎麵過來的何大葉,大概是沒想到她會來得這麽快,先是一愣,回過神後衝上去一把就把何大葉給抱住了。


    “我把陽陽弄丟了,我怎麽那麽差勁兒啊?我怎麽連一個孩子都看不好?”張猛一邊自責一邊抽搭,聽聲音像是要哭的意思。


    一股無名火“噌”一聲就在何大葉心裏燒起來。一天之間,她生命中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在她麵前哭了,想想自己這輩子也算到頂了吧。


    要是哭能解決所有問題該有多好,從張猛懷裏掙紮出來的何大葉想。


    “哭屁啊?丟了還不趕緊找?一個大男人,跟個娘們兒似的就知道哭,你以為你是孟薑女啊!”


    何大葉罵完,張猛也不抽搭了。


    眼看著兒子就要遠走他鄉,原本想在最後的這點兒時間裏竭盡所能給他最好的,所以今天帶他出來,想一次性地買足之前扣著沒給他買的東西,卻沒想到,轉眼就把他弄丟了。


    張猛心裏難受又自責,再看看眼前的何大葉,更覺得愧疚,他從沒想過他們是在這種情況下再見麵的。


    不見何大葉的日子裏,張猛捏造了很多重逢的場景,各個浪漫各個扣人心弦,現實這樣冷漠,總能輕而易舉地打破所有幻想。


    “分頭找吧,你找商場裏麵,我找外麵。”張猛恢複了些理智,對何大葉說。


    人海茫茫,找個孩子哪有那麽容易。


    何大葉和張猛邊找邊打電話,幾乎動用了這個城市裏所有的關係。


    商場裏一遍遍重複著尋找張陽陽的廣播,張猛經過商場門口剛好聽見,眼眶一下就紅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絕望過。


    張猛是個不懂自省的人,這麽多年,從模特到私家廚房再到電視購物,生活過得起伏坎坷,可他從來沒抱怨過什麽。


    他總是埋著頭任勞任怨地努力著,卻從沒抬起頭勇敢地看看過去或者未來。


    這些年,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張陽陽,不談風月,不問世間情感,其實隻是因為自己太沒有安全感。


    舒穎一次次再婚,一次比一次嫁得好,其實張猛早就知道終有一天,她會帶走陽陽,這個夢魘日日夜夜環繞著他,讓他不得不生活得小心翼翼。


    可終究是躲不掉。


    如果陽陽丟了,那他的日子也算過到頭了。從此以後,便再沒有希望可言,可以去死了。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張猛絕望地想。


    正想著,何大葉的電話就來了。


    “陽陽找到了,在派出所呢。”何大葉說。


    張猛一下子癱坐到地上,真的崩潰了。


    即使老天心腸好,讓這絕望的時間不那麽長,但是他真的承受不起陽陽的任何閃失了。


    派出所裏,一名警察不知道天高地厚,正在告訴張陽陽走丟的危害。


    倚坐在長椅上的張陽陽正吃著警察叔叔送給他的棒棒糖,兩條腿悠閑地晃悠著,睜著晶瑩的眼睛,聽著這位警察叔叔絮叨一些低齡的問題。


    “……萬一碰到人販子怎麽辦?”


    張陽陽歪頭:“千萬不能大喊大叫,一定要聽他的話,別被他打了。”這位警察大叔一愣,根本沒想到這小孩是這種回答:“你要這樣,不是明擺著被拐跑,最後拐到貧困山區裏去了。”


    張陽陽覺得自己怎麽可能這麽蠢:“那我可以逃啊。”


    “你怎麽逃?人販子看著你呢,你要跟別人說,這不是你爸爸,其他人肯定以為你跟爸爸鬧情緒呢。”


    “不啊,我就到人多的地方,然後躺在地上,說警察打人了!”


    這警察抑製不住咬牙切齒的衝動,認真地看著張陽陽的臉,想知道這孩子吃什麽長大的。


    此時,張陽陽見張猛和何大葉一起走進來,心滿意足地笑了笑,沒事兒人似的從椅子上跳下來去抱何大葉。


    “何大葉,我可想你了。”


    “喲,幾天不見小嘴變甜了啊。”何大葉撫摸著張陽陽毛茸茸的小腦袋,鬆了口氣。


    張陽陽笑,小手緊緊環在何大葉的脖子上,露出兩隻小眼睛衝正虎著一張臉的張猛得意地眨巴了幾下說:“張猛,我是不是特別厲害?走丟了我就自己來找警察叔叔,我背不會你的電話,但是我記得何大葉的,你以前在紙條上寫的時候我就記住了,我比你聰明多了。”


    眼見張陽陽一臉不知悔改還忙炫耀的表情,張猛壓抑的情緒爆發了,所有的絕望和自責,在如釋重負的這一刻,全都爆發了出來。


    他衝上去,把張陽陽從何大葉的懷裏拽出來,按在腿上一頓打,攔都攔不住。


    正打著,舒穎和王海濤也趕來了,見狀硬生生把張陽陽抱了過來。


    舒穎沒見過張猛發這麽大脾氣,知道張猛這次是真急了,可看著兒子無辜被打,心裏也不是個滋味。


    “幹嗎啊這是,你把孩子弄丟了還有理了?”舒穎護著張陽陽說。


    “你們誰也別攔著。”張猛說著,上去就要抓兒子,一邊抓還一邊嚷,“你平時抖機靈也就算了,你知道你丟了我多著急嗎?還得意揚揚地覺得自己厲害。你哪兒厲害啊?你什麽時候才能聽話才能懂事啊?”


    “你以為就你一個人著急嗎?發什麽瘋啊你?”何大葉看不過去,上去一把拽住張猛,衝著他胸口就是一拳。


    張猛的確是急瘋了,誰也不慣著,挨一拳也全然無感,趁著舒穎沒防備,又把張陽陽拽過來打了幾巴掌。


    這幾巴掌下去,原本就有些害怕的張陽陽委屈地哭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一邊哭一邊說:“張猛,你幹嗎打我啊,我剛才在商場看見一個人,特別像何大葉,我想告訴你,可是你一直不理我,我就幫你去追她,想幫你看看到底是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她,可是你老不說,那我幫你找她還不行嗎?”


    張陽陽說完,所有人都沉默了,派出所裏一片寧靜,隻有陽陽委屈的哭聲。


    張猛泄氣了,那隻舉在半空中準備打下去的手慢慢放下來,他蹲在陽陽麵前給他擦了擦眼淚,輕聲說:“我是你爸,我是個大人,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解決。”


    “你才不會呢。”張陽陽哭著說,“你連打個電話給何大葉的勇氣都沒有,你以為我真不記得你電話嗎?我是想警察叔叔打給何大葉,然後你們就能見麵了。


    “張猛,我要走了啊,我很快就要跟媽媽去美國了,我不能再在你身邊了。雖然你是個大人,但其實你一直都比我笨,在走之前,我得找個人照顧你,我才能放心啊……”


    張猛哭了,他緊緊抱住張陽陽,任由滿臉的眼淚鼻涕往他身上擦。


    何大葉安慰自己,一定是孕期情緒比較飽滿,一定是今天太累了,累到想哭。


    她怎麽也哭了呢?


    很多事情,哭過宣泄過,也就算結束了。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張陽陽走失的事件很快就被時間衝淡,蓋上一層又一層新的故事。


    何大葉和張猛的關係,在張陽陽舍己為人的寶貴品質下,終於慢慢恢複了正常。


    張陽陽盡職盡責地做著小媒婆,找何大葉來新家吃飯,然後三個人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地吃飯。


    他們都刻意回避著過往,以及陽陽在派出所說過的話。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默契而熟悉的,連沉默的時候都不覺得尷尬。


    吃完飯,陽陽在沙發上午睡,何大葉在客廳裏來回溜達散步,張猛在廚房洗碗,偶爾對視一眼,欣然地笑笑,然後又各幹各的。


    生活不再那麽孤單,有人陪伴的日子總是美好的。


    何大葉的世界又重新有了人氣兒,不再那麽陰森森的。


    隻是他們已經不是年輕氣盛的大姑娘小夥子,經不起熱火朝天的戀愛,都是奔著平淡去的。其實,平淡一點兒也沒什麽不好,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時間到了,張陽陽該走了。


    分別那天,倆人開車把張陽陽送到機場,張陽陽還是往日小大人的模樣,手舉得高高的,撫摸著張猛的頭,苦口婆心地囑咐:“我走了以後你要記得經常給花澆水,每天晚上要刷牙,按時吃飯,還要讓何大葉也按時吃飯。她雖然有點兒胖,但看著臉色太差了。”


    何大葉在一旁聽著,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


    張猛看她一眼,笑了,扭臉對張陽陽說:“怎麽感覺我跟兒子似的。”


    “誰讓你老讓我操心呢。”


    說完,張陽陽背著手走到何大葉麵前,從小書包裏拿出一張卷著的紙遞到她手裏。


    “何大葉,這個送給你,我畫的。”


    何大葉接過來,打開要看,被張陽陽製止了。


    “現在不行,你回家再看。”


    “怎麽,怕畫得不好,害羞啊?放心,我不會笑話你的。”何大葉撇撇嘴,笑著說。


    “我以前看過你畫的畫,勸你以後還是別動筆了。”張陽陽一本正經地反駁,接著招招手,示意何大葉彎下腰,趴在她耳邊說,“過幾天你就過生日了吧,老張整天在家念叨,這就當我送你的禮物,生日快樂。還有,你替我好好照顧老張啊。”


    何大葉心裏一陣溫暖,認真地衝張陽陽點點頭。


    過了閘口,張陽陽依舊不斷回過頭來跟他們招手再見,直到轉過彎,再也看不見。


    眼見著兒子消失在拐角處,張猛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嘩啦嘩啦地掉下來。


    張猛一哭,何大葉也跟著難受,離別的確是討厭的事情,更討厭的是,除了哭,無能為力。


    一路上,何大葉一邊開車一邊安慰張猛,從機場回家的路有多久,張猛就哭了多久,嘩啦嘩啦抽著車上的紙巾,鼻涕擤得震耳欲聾。


    車子在地下停車場停穩,張猛還在一邊抽搭,最後一張紙巾已經被眼淚鼻涕浸濕,揉搓成一個小團,他還不罷休,捏著繼續擦不肯放手。


    眼看著一盒滿滿的紙巾抽空了,起初還誠心安慰的何大葉,耐心也被磨光了。


    “有完沒完?哭了一路了都。”何大葉扔給他個白眼,嫌棄道。


    此時的張猛小心靈正脆弱,哪受得了這番批評,鼻頭一皺,又要哭。


    何大葉見狀沒搭理他,利落地下車把門一甩,大步往電梯門口走。


    走了幾步,她微微側臉,餘光裏看見張猛正耷拉著腦袋跟在後麵,喪氣到不行。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工作室,張猛哭喪個臉,坐在沙發上繼續感傷。


    他想起昨天陽陽還在這張沙發上睡過午覺,抽搭。


    又想起前天陽陽在這張沙發上玩變形金剛,再抽搭。


    想著想著,記憶卷成一個巨大的毛球,繼續抽搭。


    何大葉本來不想理他,悲傷或者想念時,應該靠自己治愈,這樣才夠徹底,可哪知張猛不但沒治愈,反而愈演愈烈。


    “行了吧,陽陽是去上學,又不是不回來,稍微哭哭就得了啊。”


    張猛何其敏感,聽見何大葉提陽陽,又傷感了,五官擠在一起,又哭。


    何大葉實在受不了他娘們兒嘰嘰的,轉身上樓換衣服去了。


    等她再下來,張猛已經不哭了,正拿著拖把奮力地拖著地,原本亂糟糟的工作室煥然一新,閃著一水兒晶晶亮的光。


    何大葉心頭一暖,挺想上去抱抱他的,但怕他再哭便忍住了,隻安靜地站在樓梯上欣賞。


    張猛抬了抬眼皮,看見她,低頭繼續拖地,哭過的鼻子還沒完全通氣兒,帶著一股子鼻音說:“你也真夠可以的,屋子亂成這樣還能工作下去。”


    “一直這麽亂,前幾天你怎麽不來收拾?”


    前幾天!


    隨便幾個字都是他脆弱的開關,想到前幾天,陽陽還沒走呢,還在他眼前活蹦亂跳講大道理呢……


    回憶是個牛角尖,越去想就越難掙脫出來。


    想到這些,張猛停下手中的活兒,眼神又黯淡了下來,不一會兒工夫,就又抽搭上了,邊哭邊擔心說:“陽陽將來也跟你一樣不愛收拾可怎麽辦啊?那他要怎麽照顧自己呢?”


    何大葉憋不住,笑了,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走到底時張猛怕她滑倒,上去扶了她一把。


    “哭就專心哭,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逼哭的呢。”她溜達到沙發上坐下,心裏暖洋洋的。


    張猛看她坐好,換上抹布開始擦桌子,轉臉就看見冰箱的門上,貼著滿滿的便利貼,那都是他走時留下的,寫的時候事無巨細,貼出來沒想到這麽壯觀。


    寫的時候沒覺得,現在看看,自己還真有點兒小尷尬呢。


    陽陽走丟事件之後,張猛下定決心以後要做一個會自省的男人,不如就從這件事情開始吧,他應該對何大葉主動一點,百折不撓,越挫越勇。


    “吃完了……”何大葉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他身邊的,倚在廚房的門口說。


    “嗯?”


    “冰箱裏的飯都吃完了。”她補充。


    張猛笑笑,笑得好看極了。他伸手把邊上翹著的一張重新貼好,說:“那我給你繼續做唄,反正以後肯定有很多時間……”


    “嗯,給我做飯給我打掃,把我當孩子照顧也不錯。”何大葉本來想嬌嗔一下,可這話一說出口就後悔了,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


    果然,“孩子”又戳中了張猛,臉色再次變喪,五官漸漸擰成一坨。


    “陽陽挑食,你說他在美國怎麽吃飯啊?”


    何大葉覺得自己人生列表中,“看男人哭”這一項在這幾天裏急劇飆升,已經破表了,於是一咬牙,把心一橫,在張猛還沒正式開始抽搭之前,對著他一陣毒打。


    張猛躲,她就追,倆人像孩子一樣咯咯咯地笑著。


    窗明幾淨,山高水長。大概,這就是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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