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楓不僅在聽易水容講訴她的故事,還擔負起倒酒的職責,隻要易水容杯子裏的酒一喝完,他立馬就會將她的杯子倒滿酒,絕對不會讓她的酒杯空著。


    易水容一杯接一杯地喝,連菜都不吃一口,好像她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易水容喃喃地說道:“女兒,我對不起你!這是他對我說的最溫情的一句話,也是他在塵世中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而後,他隻是兩眼直盯盯地看著我,似乎要把我刻在他的腦子裏似的。他沒能堅持多久,就閉上了眼睛,從此再也沒有睜開過,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林楓道:“無論是誰,都會死,隻是遲早而已。”


    易水容道:“我原本以為他死了,我會很開心,至少會有一種解脫感。但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的心突然像變得空了,仿佛什麽東西被抽走了似的。


    我成了四處流浪的孤兒,沒有了父親的打罵,我輕鬆了很多,起碼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活著。但是沒有了父親,我也開始變得食不果腹,乞討並不能保證每天都能吃飽,當我晚上躲在柴禾窩裏時,看著天上一閃一閃的星星,才會偶爾想起他。每一次想起他,我都會恨他,也恨老天不公,為什麽會給我一個無情的母親和一個狠心的父親。當一個心中隻有恨的人,尤其她還是一個孩子,又怎麽會期望她成長為一個溫情的人呢?”


    林楓道:“你畢竟還是活了下來,還有很多跟你一樣的人卻沒能挨過人生的磨難,他們也沒有機會看到一閃一閃的星星。”


    易水容看向林楓,凝視了好一會,臉上突然露出了笑意,道:“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林楓道:“人本來就是一個奇怪的動物。”


    易水容道:“你說的沒錯,我終究還不算是最倒黴的孩子,我不僅活了下來,還遇到了一個大好人。”


    林楓道:“是方天峰收養了你吧!”


    人真的是一個很奇怪的動物,一向冷若冰霜的易水容,此刻臉上已然沒有了一絲冰冷的寒意,帶著酒紅的雙頰反而夾雜著些許笑意,道:“你還能猜到什麽?”


    林楓慢飲一口酒,道:“方天峰不僅收養了你,而且陸言還教了你武功和劍法。”


    易水容的眼神本已經有些醉意,此刻卻突然變得清明起來,目光中帶著驚駭,聲調也不由得高了幾分,道:“你怎麽知道的?”


    林楓道:“說起來很簡單,淒苦的童年給你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巨大創傷,突如其來的溫暖和關愛,會讓你感恩涕零,甚至時刻都想著以命相報。你曆盡艱辛查出閩越五畜搶劫稅銀線索後,首先想到的不是將這筆銀子追還於朝廷,而是想著這筆銀子會對方將軍起到巨大的幫助,你是用命去回報方將軍,因為你知道如此去做將麵對的是什麽樣的後果。能讓一向理智冷酷的明鏡堂主司做出如此膽大妄為的決定,要麽是為了摯愛的情人,要麽是為了報恩。論年齡,方將軍不是可能是你的情人,那麽隻能是有恩於你、收養你的人。”


    易水容雖然沒有說話,但此時看著林楓的眼神卻很複雜,她一仰頭,將酒喝幹後,道:“那麽,你憑什麽說是陸言教我的武功和劍法呢?”


    林楓道:“你剛才刺出的三劍,劍法雖然簡單,卻陰柔中帶著辛辣,即夾雜著男人的勇猛之力,又不完全是女人的輕柔之勁,精通這種路數劍法的人,掰著指頭都能數過來,再加上方將軍的原因,我自然會想到是陸言教你的武功和劍法。”


    易水容歎道:“僅憑一點細枝末節,你就能猜出這麽多,你要是到了明鏡堂,估計用不了三年,你就會坐上明鏡堂首座的位置。”


    林楓道:“我對你們明鏡堂不感興趣,更不會跟你搶飯碗。或許陸言也不會想到,你能把劍法練到如此精妙的程度,竟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易水容道:“林楓,你簡直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


    林楓道:“你如此誇獎我,我們是不是應該幹一杯呢?”


    兩人很快就將桌子上六壺酒喝得幹幹淨淨,然後店小二又拿來了四壺酒,不過,當最後一壺酒喝了一半時,易水容便趴在了桌子上。


    林楓一直將酒壺裏的酒喝得一滴都不剩,才去招呼易水容。可是無論他怎麽叫、怎麽拽她,易水容簡直就像一條出了水的死魚,任憑你怎麽擺弄,都沒有一點反應,她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


    街上行人今天可算了有了眼福,幾乎沒有不側目相顧的,一個長相英俊的青年抱著一個漂亮女子,公然穿過鬧市大搖大擺、旁若無人地走進了一間客棧。於是林楓和易水容便成了眾人的談資,有人揣測林楓不懷好意,去客棧一定沒幹好事;還有人指指點點說世風日下,公然抱著女人在大街上行走;更有人說林楓很可能是采花賊,不知道迷倒了誰家的姑娘……


    林楓將易水容放在床上,把被子給她蓋好後,望著她被酒精燒得通紅的臉頰,不由得輕歎了口氣,溫聲說道:“你是個苦命的人,可是世上苦命的人又豈止你一人呢?人間本就苦,你又何必時時地咀嚼痛苦折磨自己呢?”


    林楓輕輕地關好房門走了出去,易水容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房門,眼神已然沒有了醉意,但卻有兩串淚珠滴落到了床單上。


    她的確不愧是明鏡堂的主司,就連林楓都被她騙過了,真的以為她醉的不省人事,因為她的呼吸一直都那麽勻稱細微,就算林楓抱著她時,也沒有絲毫變化。


    “女人是最會騙人的,尤其是漂亮女人!”說這句話的人一定很懂女人。


    林楓就算是聰慧過人,但他還是被易水容騙了,他真的以為易水容因為談及辛酸苦楚的往事而大醉不醒,他一直坐在隔壁的房間裏,耳朵卻聽著隔壁的聲音,他不想易水容發生意外。


    林楓望著天空中閃爍的星星,當他望及那顆最亮的星星時,眼中帶著溫柔的目光,猶如在同母親的目光對視一般,溫情而眷戀。


    無論是誰,無論年齡多大,都會眷戀父母的濃濃親情。然而世間並不那麽美好,大多數人的人生也沒有那麽完美,易水容從未感受過溫柔的母愛,更沒有享受過厚重的父愛,她的童年是殘酷的,留給她的隻有父親無情的打罵,她的心靈是支離破碎的,並不是一場宿醉就能撫平記憶中最深處的痛。


    天下間所有的不幸都有各自的不幸!


    林楓又何嚐不是一個淒苦的人呢?殘酷的殺戮奪走了摯愛的父母、親愛的兄姐,一夜之間淪為背負血海深仇的孤兒,從天堂跌入地獄的落差,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曆,讓他嚐盡了人間冷暖,品味了世態炎涼,而今他連真實的身世也不敢公開,連父母的墳墓也不敢坦然祭拜,又有誰的人生是容易的呢?


    林楓突然間想起了雲飛,心頭不由一暖。那個臉頰棱角分明的域外少年,把他當成父兄、當成朋友,兩人的友誼是那麽溫暖、那麽真誠。他用父兄的愛、用朋友的情去溫暖雲飛,去化解雲飛失去親人的悲憤和痛苦,因為他懂得那是一種怎樣撕心裂肺的痛。


    微風吹過,林楓想起了正在閉關練劍的方芷涵,天上那顆一閃一閃的大星星,恰似她明媚的眼眸,可林楓偏偏每一次想起她時,都會有一種愧疚之意。她的心如同火山爆發出的岩漿那麽熱烈,她的情好似甘露浸潤花葉那麽真摯。林楓的心已經開始有了掛礙,有掛礙便會有恐怖,有恐怖就會害怕。


    林楓已經開始擔心自己的命運和生死,有了這種感覺,他害怕自己不再像從前那麽心無旁騖,不再像從前那麽孤勇前行,不再像從前那麽無所顧慮,不再像從前那麽視死淡漠。


    此刻,林楓似乎突然理解了父親當初的做法,父親是因為有太多的羈絆和牽掛,才想用一種平和的方式去化解矛盾,其實父親未嚐不是用他的方式在保護自己的家人,可惜……


    ……


    林園中,雲飛將滾水倒入茶壺中,動作極為熟練。


    沏茶講究高衝低斟,沿茶壺口內緣衝水,水柱不能從壺心直衝而容入,以免衝破茶膽,破壞茶的味道。雲飛衝茶時不急不緩、一氣嗬成,水壺和茶壺的距離比較大,高衝使熱力直透罐底,能使茶沫上揚,也能讓茶味更香。


    沏好茶後,雲飛給孫藝琪斟了一杯茶。


    孫藝琪微微一笑,道:“高衝低斟,既能衝出茶的香味,又能防止茶香過早揮發,原來你不僅會使劍,你還很會沏茶。”


    雲飛靦腆地笑了笑,道:“是林大哥教我的。他說茶是好東西,占盡了金木水火土,從萌芽、成長,到最後采摘,受盡風吹日曬、百般煎熬,最後被鐵鍋反複熱炒,才成為了真正的茶葉,直到被滾燙的開水衝泡,終於散發出它獨特的香氣,先苦後甘,口留餘香,沁人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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