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爺走遠後,車隊咕嚕咕嚕又上路了,小周姨娘伸了個懶腰,抬起繡鞋在虛中點了點,恰似一尾調皮戲水的紅白錦鯉。洪小寒隻識眼前晃來晃的繡鞋好看,莫名勾心,卻也不夠膽去討便宜。


    “啊咦,小哥,你過來。”小周姨娘略偏頭,始而訝異尾隨車後的洪小寒,嫣然招呼。


    這洪小寒一望即知是個雛兒,隻是愣怔住了,渾不知何事起。小周姨娘這回真樂了,抿嘴咯咯笑道:“怕姐姐吃你不成。”


    洪小寒受激,登時不忿惱道:“哼,誰怕了。”就幾步並走追上跟前。


    “這位小哥,你今年幾歲了,姐姐也有個弟弟,跟你年紀相仿呢。”小周姨娘眼中閃過一絲辛酸苦楚,但稍縱即逝。


    “姐姐,那你幾歲。”洪小寒咧嘴一笑,又往她湊近些。


    “去。”小周姨娘纖手往空中一扒拉,啐了他一口。洪小寒臉嫩,不禁變色。


    “小哥,走路腳要酸死,姐給你挪個位子。”小周姨娘用手撐著,往貨堆裏挪擠屁股,勻了些空處,伸手去拍了拍,柔聲道:“來,坐這吧。”


    “哦。”這溫柔令久忍孤單的洪小寒心神俱醉,喜滋滋蹭了車。


    “喏,吃瓜子,哎呀,剩不多了。”小周姨娘從懷包裏掏了一把,隻十顆的瓜子托於掌心,一臉幽怨遞給了洪小寒。


    “姐姐,你吃,我不用了。”苦出身的洪小寒十分懂事,雖有不舍,仍絕然推卻道。


    “哼,姐姐吃了很多,再說下一個集市還可以再買,呐。”小周姨娘偏要搶塞,忽而在洪小寒身上亂摸一通。


    “哎,姐姐,你手,手。”洪小寒大為窘迫,推又不是,躲也不及。


    “哈哈哈。”小周姨娘索性放肆起來,手如靈蛇鑽進洪小寒的褻衣裏,將他咯吱掙紮不已。終於從肚兜裏掏出了一個紅色小錦囊。


    隻覺手裏一沉,揉捏那質感,小周姨娘陡然變色,倒吸一口涼氣。


    天灰灰,黃土壁,一條泥濘巷子橫於門前,那門上朱漆鮮亮,是這條巷子僅見的彩色,灰頭土臉的狄四用繩子托著同樣灰頭土臉的衛氏,他前麵推著一輛獨輪車,上邊坐有一個男童,破衣領口插標待售。


    “賣兒,賣兒。”狄四有氣無力的呼喚道,兩眼空洞似凝望朱門台階下。


    “滾。”朱門內開了一小縫,從裏麵探出一個頭,是木釵盤發的老嫗,隻是絲毫不見祥和,向門外這落魄男人上下打量過,一對小眼金亮亮閃動,一臉嫌色道:“到別家去,滾,滾,到別家去。”


    “行行好吧。”狄四木訥慣了,依舊糾纏不清。


    “戳死你,嘻嘻,戳死你。”身後的衛氏口裏念念有詞。


    “呀呀,好凶狠的女賊寇,快來,都來抓賊寇。”這老嫗忽而臉色大變,叫嚷了起來。


    狄四大駭,連連搖頭辯解,口稱他的婆娘是個瘋子。但從門裏湧出來的幾個彪形大漢哪裏理會,提棍將他們倆打翻了先,直唬了插標那娃嚎哭才作罷。


    “你們是從哪裏來,香河那邊的探子是不是。”有個年歲較長的體麵老爺從門內出來,叉腰垂問道。


    “說,是不是那狐狸精的妖兵。”老嫗小眼瞪圓,與圓潤小鼻頭,薄唇小嘴擠作一團。


    “香河狐狸要吃人,哈哈哈哈哈。”地上傷痕累累的衛氏猶如發了狂大嚎,周圍的彪形大漢們心裏發毛,紛紛連退了幾步。


    “不是,我們不是賊,隻是路過。”狄四自辯道。


    “那你們哪來,又將哪去。”體麵老爺追問道。


    “我,我自杞縣來的,鬧蝗災了,逃出來求活命,老爺,你行行好,給我口吃的。”狄四哀苦道。


    “胡說,杞縣離這足足五百裏,你必是賊子,綁了送官。”老爺大怒,揮手道。


    “啊,啊,我真是從杞縣一路過來,老爺你別將我送官,實是冤枉啊。”狄四連聲討饒,周圍人卻也不顧那些,一根繩子套上他的脖子,來回圈了幾圈,麻利捆紮緊實。


    “哼,哼哼,休要誆騙於我,我問你,你離了杞縣不往東去,也不往南,卻往北,這還不是投賊去了。”老爺冷笑道,他這番話倒也在理,杞縣臨黃河,有渡擺之利,乘舟可輕易去山東,再折而向南,走運河去富庶江南,這才是正經逃難的去處,何必北來香河,這邊賊亂不休豈非自投羅網,著實是可疑。


    狄四聞言一愣,咧嘴慘笑道:“我婆娘瘋了,我聽人說,香河有,有高人可治她。”


    “嘿嘿,所謂高人,莫非是指那狐妖賊頭嗎。”老爺變臉更寒。厲問道。


    “我,我真不是賊,就是想去看看,有沒有機會治一下,我不是賊。”狄四拙於變通,來回就隻這些話而已。


    “嘖,你說這婆娘是個瘋子嗎,我看不像。”老爺有些吃不準了,他見過世麵,心中預估的賊人探子,莫不是機靈凶惡,這般木訥的,豈是作探子的料。


    念及於此,遂心生一計,他緩緩從門邊下來,踢了地上狄四一腳,盯了衛氏一眼,沒看出異樣,就伸手去腰間掏出一柄匕首來,猛刺下去,狄四慘叫一聲,他的大腿紮出了一個窟窿,噗嚕噗嚕冒血不止。


    “老爺,大老爺,你莫有王法。”狄四疼的涕淚橫流,不禁哀怨吐直道。


    這位老爺掏匕首去刺,眼卻直勾勾定在了衛氏臉上,細查她的神色是否異樣。聽聞狄四之言,哈哈狂笑不已,周圍餘眾也皆歡樂,狀似看了一出醜戲。


    “王法嗎,嘖嘖嘖,我乃鎮國將軍,朱家子孫,江山是我家的。”這位老爺雙手撐天,狂傲怒吼道。


    怎奈衛氏對這番喧囂視若不見,隻是呆呆出神瞅向地上夫君狄四,鎮國將軍朱老爺從旁細遴,終於蹙眉閉目,籲歎道:“不管是不是瘋子,先關起來,等幾日送官。”


    “這小娃娃咋辦呢。”小眼老嫗抱臂,噘嘴問道。


    “這麽小的娃,官府不收監,往年一般送附近的寺廟作小沙彌,但是今年年景不佳,寺廟也養不起閑人,估計是丟大街上自生自滅,定也不得久活。”鎮國將軍朱老爺對這老嫗倒也客氣,如實做了答。


    “那就把這個瘋女連娃都給我,窯子缺貨,送去湊個數。”小眼老嫗翹起一邊嘴角道。


    “呃?這是一個瘋子呢,你老別砸了招牌。”鎮國將軍朱老爺不以為然道。


    “哼,你嬸子我在牙行幾十年,練就出來的眼力,這瘋女拾掇一下,還能有三分姿色,你看她的下巴,尖而有肉,這就是好賣相。”


    “可她是個瘋子啊。”


    “瘋子咋了?門一關,燈一滅,還不是一個樣。”


    “切,行,都讓你作主,銀錢三七開。”


    “你七,還我七,這是個瘋子,你還好意思開口。”小眼老嫗怒道。


    “嬸子,你家的窯子給客人用瘋婆子,萬一客人鬧起來,那還不是要靠我來擺平,三七開沒商量。”鎮國將軍朱老爺絲毫不肯讓步。


    “行,行,我算服了,這個瘋婆子就值幾兩銀子,七成不過十幾錢而已,得得,等賣出去,我回頭給你把錢送來。”


    “小娃,算添頭,咱是一家人嘛。”許是憑空賺了一筆銀子,鎮國將軍難得好臉,嘻嘻笑道。


    “哼。”小眼老嫗翻白眼,扭腰過去在他腰上來一記肘擊。這兩位旁若無人笑罵一團。


    狄四的腿傷經潦草包紮,關進一個豬籠,衛氏和她的娃兒關進另一個豬籠,這些竹子編的豬籠做工敷衍,長滿了毛刺,三人都被紮的呼痛不已。待飯點時分,看守走空,這個娃兒連驚嚇帶饑餓,幼弱身子早已不支,忽而頭一歪閉目撅了過去,衛氏大驚,伸手去掐人中,卻醒不過來。


    “孩兒,乖,娘等你走了,就陪你去,不叫你在黃泉路上孤單。”衛氏抱緊孩子,輕輕咬耳念絮,她那雙絲絲紅霧的血眼迸射決絕死誌,這哪裏像有瘋症,原來是在裝瘋。


    “咿呀”一聲,從門外推門進來一人,乃是那個小眼老嫗,隻見她手捧一個白麵饅頭,左右各瞅了一眼,撻定四下無旁雜人等,再掃了一眼狄四,後者正虛弱哀呼,腿間血水如活爬蜈蚣緩緩滋溜,與地上汙泥混攪成一團腥臭穢物,老嫗手上那白麵饅頭引得他兩眼放光,受疼蒼白的臉上泛起暈紅,枯唇連連舔舐,


    入目此景,小眼老嫗輕蔑嗤笑,奚落羞辱道:“不知死活呀。”這話令狄四難得黯然傷神,糯糯低頭不語。


    小眼老嫗這才轉往衛氏這邊,細品那雙破布蓋不住的修長直腿,連連點頭,心說:這一票是賺到了。


    “喏,吃,你家男人真不中用,死了也是活該,別為這等廢物心疼,以後你到了窯子裏,好好接客,就有吃的。”小眼老嫗將饅頭投向了衛氏的籠子,那白麵饅頭卡進豬籠網洞,猶散升騰白氣,這是雪花般白色的白麵饅頭啊,衛氏活了半輩子都不能吃上幾回。


    “嘻嘻,戳,戳,戳死你。”


    “嘿嘿。”小眼老嫗見衛氏依舊佯為瘋癲,眼裏竟是閃過嘲弄之色,冷笑了兩聲,卻也不去拆穿她,回身就要離去。


    “啊啊啊。”衛氏這邊在籠子裏鬧出動靜。


    小眼老嫗循聲回望,就見衛氏使勁搖籠子,不時指了指懷裏的孩子,又使勁搖頭散發,瞪眼伸舌,形狀竟有幾分可怖。


    “好胚子,臉上的作戲功夫很細膩,收放到位,隻要調教好了,不小迷倒男人的本事,可惜年紀太大了一些,若能妙齡養成,至少值個幾百兩銀子吧。”看衛氏演技渾然天成,小眼老嫗心生珠玉蒙塵般的惋惜之感。


    小眼老嫗朝籠子走近,伏身下去,瞥見那小娃在衛氏懷中,已然麵如金紙,呼吸粗重急促,難言無恙,尋思這小娃若是夭折了,為娘的哭鬧起來,裝瘋之事就會露餡,瘋婆子十幾錢就可打發。但心智齊全的女人那又是另一個價,要百錢起步,十足虧了好些,可不能這樣大意。


    “嗯,不礙,我去給他弄些魚湯來,小娃是餓壞了,灌下去就好。”小眼老嫗寬慰道。


    “嗯嗯嗯。”衛氏連連點頭,噙淚吱唔道。


    小眼老嫗從屋裏出來,一個小身影從柴草叢中竄了出來,撒歡道:“叔婆呀。”


    “哎呦,雀兒啊,別亂跑,這地方髒,一個不好摔泥地裏,你娘要打的。”小眼老嫗眉眼眯成一線,寶貝道,那小身影外套一件綠水仙花紋的棉錦披風,隻露出妖豔小紅鞋,頭頂一隻小狐狸冠帽,那點翠是兩顆晶晶亮亮的珠子,一望即知價值不菲,她卻是不稀罕小紅鞋一般,蹦蹦跳跳狠踩汙濁泥水,噗汁噗汁就從水窪點點間徑直趟過來。


    “呃,裏麵有瘋子哦,叔婆,我要看。”這雀兒躍躍欲試,嬉笑道。


    “去,瘋子哪有好看,上回唱曲你卻不看,嘿嘿。”小眼老嫗寵溺的摸著雀兒小頭。


    “唱曲才不看,乏的要死。”


    “要死,要死,貴女之儀啊,這話怎說的出口。”小眼老嫗作著惱狀,訓斥道。


    “唔,叔婆,你好容易來一趟,就不要訓雀兒了。”小雀兒委屈道:“已經有太多人訓了,一年到底沒完沒了。”


    “嗬嗬嗬。”小眼老嫗被這話逗得笑岔了氣,扶腰背顫。


    小雀兒又好奇伸出頭往屋裏探,小眼老嫗忙將她攔住,可不能叫她看到裏麵那窮人的死相。


    “走走,吃飯去。瘋子很凶哦。”


    “咬人嗎。”


    “是哦。”


    小雀兒聽說會咬人,終於心悚往後稍稍挪步。


    “雀兒,哎呀你這個野丫頭,一眨眼就沒影,我說你肯定到這裏來看稀罕了,你一個姑娘家,跑這作甚。”聲先奪人,一個豐腴少婦從前庭木柵欄小碎步而來,嘴裏猶自念叨埋怨。


    “沒事,我攔著呢,不敢給她看那些汙穢。”小眼老嫗討好似的笑稱。


    “啊,老嬸你在這裏正好呢,小雀兒常住鄉下不好,我跟老爺也說起過,但他舍不得。”這位豐腴婦人一身菁華彩羽,恍似來了孔雀,奈何走起路來一陣風,彪悍氣自溢,見地上泥濘,好歹提了提這身豔透的錯絨羽裙子,挑了挑地兒,踮起鞋尖才趟過來。


    “怎麽意思。”小眼老嫗疑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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