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腿,啊,啊。”左腿和右眼的創口傳來鑽心剜骨的疼痛,他每動一次,就如遊了一趟地獄。


    “別亂動,我給你敷了丐草,是你命大,那片山林陰冷潮寒,正好長著這種草,這會兒,前麵就是香河城,城池周圍隻有雜草,傷口破了,可無處再給你采藥。”老蔡坐馬靠過來,勸阻道。


    “恩人,貴姓。”洪小寒艱難吐出一句。


    “嗯嗯,免貴,姓蔡,都叫我老蔡。”老蔡遲疑了一下,問道:“那個人為何要害你,如此手段,他跟你是有多麽大的過節啊。”


    “我成廢人了,你為何還肯收留我。”洪小寒不作應答,卻言左右而顧其他。


    “嗯,我以前也有過這樣的苦日子啊。”老蔡作出神狀。


    “老蔡,你收我作義子吧,我願追隨你。”


    “不敢,我也隻是個破落之人,當不起這高看。”老蔡人老世麵,怎肯無端給自己攤上個累贅。


    “老蔡,我若是立了功,你能保舉我做個頭目嗎。”思來想去,洪小寒終於咬牙下了決心。他已然是個廢人,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哪怕傷愈以後,也不過餘生吃盡苦楚,在街邊行乞苟活,然後某夜給餓死凍死而已,此刻他莫名的深為恐懼,進而對高時會恨意滔天,滿心隻求報仇。


    “呃,那就看你的功勞有多大。”


    “我,有很多黃金,那個人為何害我,不是因為過節,而是他想搶我的黃金。”洪小寒為了複仇,終於還是把秘密說了出來。反正不說出來,隻能便宜了仇人,與其如此,不如獻給老蔡,他看出來老蔡是個賊軍中的頭目,至少可以給他安排個差事。


    “我不信,你為何能有黃金。”


    於是,洪小寒把他獲得黃金的事,簡略的說了一遍,自然是不提同伴的死,隻說他離去了,老蔡蹙眉不已,這個故事有些可信,前後也對的上,但是,他帶人過去,如何還來得及,那個高時會得了黃金就遠走高飛了,他不禁惱道:“你啊,怎麽不早說,這個時候恐怕來不及了,還有,你是傻帽嗎,居然給他畫了真的藏寶圖。”


    “我不知來不來得及,隻要來的及,這功勞不小。”洪小寒也悔恨不已,當時他實在太絕望了,這會兒回味,就一陣鋸心之痛。


    “那馬,那兩匹馬,你們隻有兩匹馬,是吧。”


    “嗯,是。”洪小寒也想到了什麽,頓時兩眼放光,對啊,高時會沒有馬,他隻能兩條腿走回去,隻要不出意外,這會兒就還能來得及。


    當即提筆重畫了一張藏寶圖,這種簡陋無匹的藏寶圖隻有熟悉當地的本地人才能看懂,好在他們抓了幾個高家的莊丁可用作向導,老蔡滿心熱切,有了這個功勞,就能又在娘娘麵前說的上話了。


    洪小寒死活要親眼看見仇人伏誅,欲跟隨他們去武才縣,但他的傷太重,隻能任人用擔架抬著入了城,僅存的單眼過城門口就見五六個大洞赫然零落在鏽蝕成黑金色的銅皮鐵框城門上,不禁心頭一緊,這必是官軍用炮打的。


    “官軍敗退了嗎,我看你們沒有安排守城。”洪小寒忍不住問道。


    “當然是,不然,我們蔡頭領也不會急啊。”有人估計這個小子可能發跡,便回了一句。


    “官軍敗了,老蔡為何急。”洪小寒聽這話有些不對勁,蹙眉惑然問道。


    “不說,少問。”左右皆是變色,剛才那個多嘴之人一時恨不能自扇耳光。


    洪小寒雖少年人,但他剛剛經過生平一劫,磨練出心智,嗅出左右氛圍不對,立即不動聲色,作天真爛漫狀道:“我懂,有人功勞大,官軍敗北,老蔡沒有出過力氣唄。但功勞大,不見得就一定有好下場,功高震主,出頭的鳥先中箭。”


    “對對,小子,你很明白。”左右各人連連稱是,把這個說漏嘴的話頭給圓了。


    經過這個教訓,洪小寒一路少了言語,隻靜靜看兩邊街麵,卻疑竇不減反增,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怎麽所有店麵都無商貨,卻,開著啊。”


    但是這一回沒人理會他。


    洪小寒隻好故作恍然,道:“我懂,世道不好,擺在路邊,容易遭賊,就把貨物存放進庫房裏,等來了客人,再進屋裏看貨。”


    “你懂個屁,娘娘說不許囤積居奇,哄抬物價,叫人管著,不料管成了這樣。但咱們娘娘。”這人欲言又止,顯然話裏有些顧慮。


    “心是好的,就是下麵的奸佞多,把好處都寐進自己家,哪哪都是一樣,這大明根本就沒有淨土。”


    “人心本就如此,一個個都在圖富貴,苦哈哈一輩子的人來日權在手,誰能忍住呢,換我來,我也忍不住。”


    這些人紛紛說起了怪話,顯然不是信口胡謅,而是多少日夜積怨,氣悶不能排解,堆在心口很久了。


    “不許再說,容易攤上事兒。”


    正說著,一夥人拐角進去寬街,洪小寒滿眼驚悚,隻見路左側一邊立了一排整整齊齊的木樁,木樁上分岔以繩縛腳,腳朝天頭朝下吊了數不清的死人,這些人渾身肌膚起白色皰疹,那些皰疹有破開的,流出不可言狀的膿液。


    “這是天花嗎,為何不燒掉。”洪小寒從小種過天花痘,聽人說起過香河正鬧天花瘟疫,本以為不怕,然而今日親眼見識這種瘟疫,還是有些不能自持。


    “小子,不要多嘴,從現在起,你再多嘴,那些人就是你的榜樣。”有人威脅道。


    洪小寒大怒,依著從前的性子,一定要大吵大鬧起來,但這會兒卻是乖巧的閉了嘴。


    從這段恐怖的街道走到盡頭,卻有一隊符甲精兵設卡攔路。為首是個麵色陰鷙的小白臉,眼神十分不善的喝問道:“怎麽就這幾個,前麵傳話來,都說你們立個大功,可別耍我呀。”


    “嘿嘿,沒奈何,多報些功鼓舞士氣,這兩輛車,上麵都是好寶貝,這些獼猴桃,香氣你聞聞。有錢都買不到了。”


    “行,東西留下,你們走,功勞就按你們報的記。”小白臉瞅了一眼車上的水果蔬菜,不禁吞了口水,他身後符甲兵丁們也都兩眼發直靠了過來,聞香氣陶醉不已,看來很是心動。


    抓來的幾個俘虜此刻早已喪膽,任由他們擺布,洪小寒看見那些符甲兵丁給他們灌了一種水,就問道:“這水有什麽?”


    “這個小兄弟是。”小白臉早留意到了擔架裏的這個獨眼少年,因問道。


    “這個是我家頭領在外麵救下一人,卻是多嘴的緊。”


    “這聖天符水,喝下去若是沒有死的,就是我們自己的兄弟。”小白臉道。


    “這麽奇怪的符水,不是喝下去治病,還是喝下去會死,又有何好處?”洪小寒困惑不解,問道。


    “對我們娘娘忠一次,功德加一分,不忠一次,立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小白臉陰惻惻笑道:“小子,你若對我們娘娘有忠心,也來喝一口吧。”


    洪小寒聞言一愣,看向左右諸人,皆是一臉駭然,暗暗好笑,思忖,這水裏加了天花毒而已,我是種過天花痘的人,可不怕這種東西,他要出人頭地,便要做些出格事來養人望聲氣,就道:“好啊,娘娘神通廣大,我洪小寒願為驅策。”


    “哼哼。”小白臉冷笑了一聲,去取了個碗,從桶裏舀了水,親手過來遞給洪小寒。


    洪小寒接過碗,低頭色變,隻見水裏似有異物,一些細小的蟲子深淺不一的懸浮水中。


    “喝,不喝要殺頭的。”小白臉厲聲嗬斥道。


    “這水你喝嗎,你若喝,我也喝。”洪小寒反客為主道。


    “切,哪來的憨小子,跟你爺爺消遣。來啊,將他按住了。”小白臉一聲令下,左右兵丁一擁而上,把洪小寒按在擔架上,頭更是牢牢鉗固,小白臉一臉壞笑靠過來,一隻手掐住了他的鼻子,待他憋不住氣,張開嘴,另一隻手高舉慢慢傾倒碗裏的水,一條水線正落在他張大的嘴上。


    “我是立有大功的人,如何害我。”洪小寒大駭,嗆水間含糊不清的叫喊著。


    “這聖天符水金貴,本來你這樣的廢人下跪來求我,也討不到一口,以後,就知道我的好了。”小白臉冷笑道。


    可疑的蟲子在肚子裏,咽喉處癢癢的,不知是否猶自爬動,洪小寒早已驚懼不已,寒顫不敢言。在擔架上被人抬著又走了一路,進了一條刀槍林立的街巷,這裏顯是賊軍的營房,眾人此刻都頗為懼他,單獨給他安排了一間房。洪小寒想問些話,可又怕言多惹禍,就這樣擔驚受怕過了一夜,第二天,傷口化膿,又受了驚嚇,便發起高燒,囈語不止,好在老蔡手下人怕他死了,不好交差,請來了大夫,給他開了方子,喝了一貼藥。


    洪小寒在發燒迷糊中,好似眼前有個老人在朝他笑,他湊近一看,卻是個骷髏,那個骷髏牙齒打顫嘎嘎作響,又一眨眼這窟窿變成了粉紅色,好不詭異,他伸手去抓粉紅窟窿,卻給閃了開,耳邊聽見銀鈴般好聽的女子嬌斥:“你成廢人了,就不要扒拉我,沒來由的惡心。”


    他驚醒了幾分,喊道:“老陸,我悔了,我悔了。”迷迷糊糊間,又聽耳邊有人小聲嘀咕:沒有咳血,還沒有咳血,那就不用怕,我就不怕了。


    這句略帶嘶啞的話,把洪小寒從夢囈中拉了回去,他突兀的腦子十分清楚,睜大僅剩的一個眼珠子,昏暗燈光搖曳不停,他隻看見一個老郎中在一盤正在瀝藥湯,舀了一勺子正要送進他的嘴裏,卻見洪小寒瞪著眼,吃了一驚問道:“小,小夥,你吃藥,你吃藥。”


    “你,剛才說沒有咳血就不怕,萬一我咳血那會怎麽樣。”洪小寒問道。


    “嗬嗬嗬,小夥,有藥吃,那你還有救,別問,問多了嚇死你。”這個老郎中臉上掛著不可名狀的憂傷,強笑道。


    “天花不會咳血吧,他們給我喝了什麽,我是中過天花痘的,不怕天花。”洪小寒卻急了,連忙問道:“我可是得了天花,是天花嗎”


    “啊。”不料,老郎中發了一聲喊,徑直朝外逃也似地奪門而去。


    洪小寒看他逃得狼狽,還被門檻絆倒,摔了個狗吃屎,這並不能引他發笑,反而心涼了半截,使出全身的力氣怒吼道:“回來,教我自救,我要活。”


    老郎中猶存良知,雖十分驚懼,聞這吼聲後,噶然停了步,轉頭往屋裏看,隻見洪小寒正如厲鬼般往他瞪眼。


    “你,你,這不是病,是,娘娘的仙術,有很多人喝了水,就隻需為娘娘盡忠,就能活命,你要活,就去試試。”


    “怎麽盡忠啊。”


    “以前神甲營在城外斷了我們從南方運糧過來的道路,那時就有很多人,去跟神甲營打,衝他們的火銃陣,這幾天,神甲營不在城外,你們換別的法子盡忠就好。”


    “有用嗎,那些人都活了嗎。”


    “嗬嗬嗬,不知道,全被神甲營打死了。”


    “那為什麽還有人肯去,死路一條的,還有人肯去,你,你在說謊,沒有這麽傻的人。”洪小寒赫赫發抖的問道,老郎中這話著實將他嚇的不輕。


    “因為被神甲營的火銃打死是最不用遭罪的死法。”


    “那,那不去的,死法是什麽。”


    “你別問,問了嚇死。”


    “告訴我,告訴,告訴,我。”洪小寒陷入癲狂,嘶聲吼道。


    “先是,先是咳血,等血黑色的,就死了。”


    “黑血。”


    “是啊,黑色的血,我親眼所見。”


    “唔。”洪小寒眼一酸,竟嘩啦嘩啦流下熱淚,倔強如他,哪怕給人挑斷腳筋也不見淚,這會兒卻如姑娘一般,隻差哭出嚶嚶聲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末的王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雲上朱雀1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雲上朱雀1並收藏明末的王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