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雨天,灰蒙蒙,李宅孤園鹹堂屋,李信夫婦正與大小管家在清點今年的收支,攤開的賬目上,紅字三千五百五十一格外刺眼,妻子薛氏遞過一杯茶,寬慰道:“用奴家嫁妝墊付虧空吧。”


    “那不成,你那嫁妝本就所剩無幾,為夫還有辦法。”李信搖頭道。


    “能是什麽辦法呢,難道又是邀縉紳一起來籌款嗎。”薛氏無奈道。


    “賑災積德本是一件美談,而且曆來如此啊。”大明學的蒙元,從來不賑災,無恥的朝廷不幹人事,這件活人德業就約定俗成落在了縉紳頭上,不過各地縉紳品行迥異,心善的縉紳會帶頭籌款賑災,也有劣紳坐視災民淪為餓殍。隨著災年越來越頻繁,哪怕是平時最心善的縉紳都不願接著賑濟災民了,似李岩這般為了災民寧變賣許多店鋪,熬到山窮水盡卻是異數。


    “夫君啊,已經有不好的傳言,你可知為何?”薛氏愈加鬱氣。


    “那不過是無稽之談,怎麽能當真。”李信苦笑,不以為然道,居然說他李信市恩於災民,意圖謀反,這種怪誕謠言不值一駁。


    “從前幾次籌款的宴會上,他們看我們的眼神,我能看出不對勁,是一次比一次冷,那不是無稽之談,是人心,隻有我們李家是心甘情願賑濟災民。從來如此,其餘諸家都不過是害怕被人戳脊梁骨,不得已才拿出來銀子,心底不知有多恨我們呢。”


    “就這一次吧,等來年開春就度過了災年。”


    “可是年年鬧災呀。”


    在同一時間,杞縣縣衙內,王樸正與本縣縣令董秋石密議。


    “李信謀逆大案,本官不敢自專,需上陳刑部,待發來捕拿文書。”


    “那麽就太遲了。”王樸搖頭道:“據我的探子諜報,賊人預謀近期就作亂。”


    “這,李信忠良之後,他還多有賢名,萬一誤使冤獄,本官如何自存士林。”縣令董秋石為難道。


    “此事我一人擔責,若是事後無人來劫獄,那你就把所有的罪責推給我吧。”王樸定計先將李信鎖拿,又於牢獄內設伏等待邢紅娘自投羅網。


    “不妥不妥,王總兵乃是武將,與我有別。”這話的明示:這口鍋該是我個文官來背,你個武人背不動。縣令董秋石深深剜了王樸一眼,心說:這個年輕人難道與李信結仇,欲陷害於他。念及此,愈加不肯了。


    “那,我自己動手,你不要壞我好事。”王樸遲疑了一下,試探道。他準備私付本縣捕頭一筆賄賂,繞過縣令將李信投入牢獄。


    “王總兵,請你自重,國法猶存,大明還沒有完呢。”縣令董秋石大怒,拍案而起道,這話說的太重了,口伐王樸不臣,雖然明麵人早已看出來王樸天生反骨,曹莽耳也,但是當麵說破就過分了,不符官場花花轎子人人抬的習氣,可見縣令此時已十分急眼。


    “嘖,開個玩笑,你急什麽。”王樸連稱戲言,心裏暗忖:李信這個家夥是士大夫的圈中人,要把他下獄居然很棘手。


    “不過,本官是通情達理的,王總兵千裏追賊一番辛苦,本官不能不,呃,謹慎而為。”縣令董秋石不想為了一個地方縉紳,與位高權重的神甲營節製,大同總兵為敵,所以打算行個方便。


    “大人準備怎麽個謹慎而為。”王樸疑惑道。


    “來呀,把柳成帶來。”縣令董秋石笑而不答,卻去傳來一個乞丐模樣的漢子。


    “柳成,你別以為本官鐵石心腸,你的罪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從賊就是謀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大人我沒有,我就是偷了點東西,不曾從賊。”柳成急了,在捕頭的擒拿手裏抬頭掙紮了幾下。


    “那往小了說,就是個誤會,韓家的銀錠到處都是,賊人手中的那些與你無關。”


    “對,對。”柳成忙附和道。


    “這人怎麽回事。”王樸問道。


    “這是本地一個有名的飛賊,人稱六指俠盜,飛簷走壁,身手厲害的很。本官派他去李信家中潛伏,萬一李信果真有那圖謀,你就把他拿了,隻要有罪證,誰也無話可說。”


    “即是飛賊,他靠得住嗎,萬一他跑了,甚至於投賊了,那怎麽辦。”王樸擰眉道,甚至於起了殺心,誘捕邢紅娘隻有一次機會,事關重大,需把這不可靠的柳成滅口才行。


    “這個柳成家裏上有老母,下有妻女,他家五口都在牢子裏關著。韓家此次是鐵了心滅他滿門,不要活口,我這是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柳成,這位是大同總兵王樸王大人,你的案子,隻要他肯說為你一句話,你就可以銷案回家去了。”


    柳成聞言頓時眼放精光,直把王樸猛瞅得有些不自在。隨後漸漸暗淡,思忖:這公子哥細皮嫩肉,哪裏能是總兵,披了件華麗甲衣就來哄人。


    縣令董秋石看出柳成不信,笑道:“這位王大人的恩師是內閣次輔徐光啟,其父是侯爺,都督府左都督。他的聘妻是秦王嫡女緣寶郡主。”


    “啊。”柳成被這一長串頭銜唬了一跳,又上下打量這個公子哥,居然莫名隱有金光芒身,但他還是不敢信,官字兩個口,誰知這是不是韓家給他設下的陷阱,權貴害人的招式花樣翻新太快,防不勝防。多少苦命的百姓人家因此萬劫不複。


    王樸想了想,道:“隻要替我辦了這件大事,我保你一個都司官位。”


    “你說的話太通天徹地,我怎麽能相信你。”


    “哈哈哈,通天徹地,笑不活,區區都司官位,芝麻小官一個,你還怕我不舍得嗎。”王樸被他一臉凝重,仿佛見了佛祖一般的肅穆神色給整笑了。


    “王大人哪,他的意思是想看到你的官印。”縣令董秋石忍俊不禁笑道。暗忖,你的家世資曆雖是經不起推敲的銀樣蠟槍頭,中看不中用而已,但是咋一聽可也確實唬人,這個飛賊不給當場嚇出屎尿來,屬實膽子不小。


    從縣衙裏出來,王樸想了想,又以為求人不如求己,遂喬裝成一個富商徑直去李宅孤園上門拜訪。


    “這位老爺請出示名帖。”李宅的門子看王樸一身錦繡,身後更有許多殺氣騰騰的隨從,便不敢怠慢,行禮問道。


    “我叫木大川,聽說這裏有個叫李信的大善人,救災紓困很有功德,我來看看他長什麽模樣。”王樸笑道。


    “啊這。”門子滿臉不快,心說:原來是個無禮的公子哥,難道上門尋釁。


    “若談的來,我也可以出個份子,給你們一筆銀子。”王樸笑道。


    一聽這話,門子臉色頓時轉晴,喜上眉梢進去稟報。


    不一會兒,李信匆忙出來,看眼前這人年紀及冠而已,卻有家主的氣勢,很是訝異,時下的大家族中,無不是長輩主事,小輩唯唯諾諾,戰戰兢兢伺候,但有違逆,長輩可生殺予奪,大棍加身,甚而狠心活活杖斃俱不在話下。像王樸這樣年紀及冠就如此器宇不凡的人很罕見,這不是尋常鄉野惡霸的囂張,而是手握權柄之人才有的居高臨下。


    這邊王樸看向李信,驚歎世之翩翩佳公子,宛如從電視劇裏走出來,麵如冠玉,劍眉卷發,中庭筆直,任人見了都要喝彩親近。


    “李公子善名遠揚,我在幾百裏外都聽人說起,今日特來拜會。”王樸收了些放蕩不羈,認認真真作個揖。


    “啊,謬讚,鄙人李信,這位木兄是何方人士。”李信依舊看不透來人的根骨,猜測他是白手起家的寒門,但又不太像,隻能言語試探。


    “我本世居薊州,前不久東虜入寇,我又去了山東,離這裏不遠,聽了你的善行,心生仰慕就來看看。”王樸笑道。


    薊州本地鄉音,李信卻是有譜,聽王樸的口音來自山西,分明私隱,卻不能悟透背後的深意。隻道:“沒成想,區區小可的拙名在山東都有人知道呢。”


    “沒法子,這年頭好人太稀罕。”


    “請進。”李信讓開一邊,迎王樸進屋。


    王樸欠身一笑,邁過門檻,身後的親兵們魚貫而去。李信眼眉幾不可察的一挑,這些隨從在走動間,衣下隱隱帶清脆金聲,似甲片相擊。


    在應卓堂裏入座,王樸茗了口茶,讚了聲好,李信笑問:“山東今年收成還行嗎。”


    “還行,沒有大災,就是聽說山西多地鬧蝗災,和你們這裏一樣。這賊老天越來越作怪。”


    “事不過三,先旱後蝗,明年開始或能連續有好收成。”


    “但願。”


    兩人無痛不癢的盡說了些閑話,天文地理,各地風土民情,奇聞異事無所不涉。王樸發現李信學識淵博,竟能與他這個後世現代人談天說地,愛才之心油然而生。


    曆史上李信是怎麽被邢紅娘拉下水,王樸左右都想不通,世家子弟對官軍都十分鄙夷,更不用說從賊了。李信這等人物,隻會是遭際大變,迫不得已才會從賊。


    話題轉到了賑濟事宜,李信提議三日後,有一場宴席,開封府各地縉紳受邀,席間將籌款用於賑濟災民,各憑心意。王樸聽了這番介紹,頓時了然,這分明就是慈善晚宴。


    “屆時我一定赴宴。”王樸聽了宴會的地點,點頭道。


    心滿意足送走了王樸,妻子薛氏從裏間出來,道:“這人來路不明,似有圖謀。”


    “哦,這不要緊,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他是外來客,就算形跡可疑,我們小心一些便是了。”李信若有所思道。


    “夫君你看出來了嗎,他的隨從都是藏著兵刃。”


    “不止,還配甲胄。”


    “那,那麽說,他是個將領。”薛氏訝異不已,兵刃在縉紳之家就常見,但是甲胄嚴禁私藏,隻能是軍中才有。


    李信神色凝重了些,自言自語道:“他沒有說明來意,是什麽樣的來意使他說不出口。”


    “那一定是對我們不利的來意,可否書信給舅公,請他來家裏商議對策。”


    “哎呀,我的娘子,你心思太重了,未必,也可能是想請我去做幕僚。”李信忙寬慰道,這麽一說,就愈加以為八九不離十,剛才這位來客很是考較了他的天文地理學問。


    “哼,夫君是功名在身,不喜利祿而已,哪個不開眼的,居然敢將主意打到我們頭上,天殺的丘八。”一聽說是武人要請夫君去作軍中客卿,薛氏的臉色頓時寒若冰霜,時人鄙夷武人,隻有落魄文人苦無出路,才會前往軍中謀生。居然有武人如此看輕夫君,哪能不使之心胸擁堵,恨意綿綿。


    “這位至少也該是個都司,有心請我給他作幕僚,又說不出口,嗯,如此就說的過去了。”


    “武人粗鄙,不知幾斤幾兩。”薛氏冷笑,她尤其怕夫君動心,想到軍中清苦,夫君身子弱,萬一染了風寒,如何得了,又後怕不已,對李信抹淚,道:“那麽你是怎麽想,奴家不要整日擔心受怕,嗚嗚。”


    “哈哈,我怎麽會去做勞什子幕僚,三日後,他若是捐了銀子,那銀子我暫時擱著不用,若他請我不到,又心疼銀子,我自把銀子還給他。”李信忙道,在他想來,這位來客是欲以賑濟為餌料,等過後銀子花出去,他就來袒露來意,若李岩不肯,這位來客再以討回賑濟銀子為要挾,屆時,李信還不上銀子,便陷入難處。念及此,不禁冷笑,武人果然愚魯可笑,這等下作手段於街頭地痞陰狠討債何異,大明官軍遼東屢敗,都是因這些武人可鄙無能。


    王樸回到居所,園子裏與陳士良商量如何才能把李信送進牢裏,卻苦無良計,在人家的地盤要走官路害他,太多關節操作,也太多變數了,隻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害人不成反被害。


    “學生不明白,這位李家公子與邢紅娘能有什麽交情,害他牢獄,千裏之外的邢紅娘會來救嗎,學生不敢苟同。”一邊旁聽的黃道仁終於忍不住問道。


    “隔行如隔山,你不是這行中人,當然不懂。”陳士良不以為然道,他雖然也不能領悟這些計謀,一頭霧水之餘,卻對王樸更為仰慕,隻覺這就是書中所描繪場景,軍國大事哪有不高深莫測,就該如此決策千裏之外,運籌帷幄之中。


    “美男計,哼,荒謬絕倫,要是這個計謀能成,我,我就把這木凳子吃了。”黃道仁隻感到他二十年來的人生常識在顛覆消融,便硬氣脖子頑固異常。


    “哎呦,木凳子招誰惹誰,這個計謀要成了,你就安心給我作幕僚如何。”


    “若是不成呢。”


    “那,那我把一條蒸汽船送給你。”王樸道,這一路坐著兩條蒸汽船東來,黃道仁的心思全在機械上,如癡如醉,愛愈性命的心思昭然。


    “好,一言為定。”黃道仁閃過一絲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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