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扶光成為金丹期修士乃大事,相比之下,鹿桑這個“雲上仙尊新弟子”的風頭確實被她搶去了一些。


    更讓人在意的當然還是她在大殿上露的那一手,盡管時候白灸嘴硬她那是“奮力一擊,事後不立刻離開她站都站不住”,但殺雞儆猴的效果達到了,很長一段時間,藥閣那些藥修們都對她這個大師姐繞道走。


    除了藥閣那群傻子,其他同門則把南扶光當成了香餑餑,畢竟打從修仙入道,他們從未見過有人兩手空空不使用神兵或者仙器就能做大規模攻擊術法的——


    蒼勁古榕從地下鑽出來遮天蔽日、衝破大殿寶頂那一下,可太酷炫了!


    法器由各種先天珍貴材料打造,不同的材料種類對應不同的五行屬性,與修道人士自身靈根屬性共鳴,在對應的術法吟唱完成後,完整術法循環,成為術法輸出的最後一個環節。


    所以某些珍貴的上古材料打造而成的神兵或仙器能最大程度增幅力量,甚至達到超越修士自身能力的效果……比如若是宴幾安的羽碎劍放到鹿桑手中,她或許可以施展出與金丹期甚至元嬰期修士相匹配的一擊。


    這是現世現存法器的基礎理論。


    哪怕是雲上仙尊,身為劍修,人們口口相傳他的傳奇時,也少不得提到他那把驚豔三界六道的羽碎劍。


    但這離奇操作發生在南扶光身上,好像又沒什麽值得驚訝的。


    “邪惡小發明之一。”麵對宗主謝從第無數次旁敲側擊,雲天宗大師姐很謙虛地擺擺手,“真沒什麽了不起的,您就當我整個了雜耍。”


    因為南扶光的“雜耍”,雲天宗大殿屋頂被捅成刺蝟,此刻每旬例行議會不得不從大殿挪到偏殿,謝從在心中罵了兩句,又問她如何不聲不響突破了築基末期。


    這問題一出,南扶光下意識便看向主座位的宴幾安。


    意外的是這麽無心一瞥,卻撞入對方平靜的回視,南扶光微楞,沒有回避他的目光,隻是彎了彎唇角:“無它,心境大成,無為而治,順應自然。”


    謝從:“說人話。”


    南扶光:“想開了。”


    這次連謝從都條件反射往上首座位置看,須臾片刻反應過來,尷尬地收回了目光。


    謝從半真半假地罵了南扶光兩句,說她敷衍,又安排她下旬內門弟子武選時與無幽切磋一番,給眾同門演示。


    南扶光指尖拂過腰間青光劍,“噢”了聲。


    謝從蹙眉:“讓仙尊給你換把劍,堂堂雲天宗大師姐,金丹期劍修,還用著宗門統一配發的鑄鐵劍……讓別的宗門看見還以為雲天宗窮到這份兒上了!”


    南扶光正想說什麽,從會議開始至上一刻像個啞巴似的一言不發的仙尊卻做出了回應,雖然隻是從鼻腔裏“嗯”了聲。


    南扶光轉過臉衝他又笑了一笑,甜滋滋地說:“徒弟先謝過師尊。”


    ……


    然後會議一結束,她根本沒跟宴幾安回陶亭選劍,直接腳底抹油,溜下山了。


    ……


    鹿桑出現後,南扶光出現在凡塵的頻率呈直線上升,吾窮撐著下巴打著嗬欠說看你有點看膩了,你爹……哦不對,你道侶之前用收繳的雙麵鏡警告我別和你玩。


    說著這樣冷嘲熱諷的話,但她還是提溜上南扶光去了餛飩攤,此時凡塵已經是月上柳梢頭,日落而息的耕作務農人早已回家上炕。


    餛飩攤生意是好,那些個成親十年以上,忙完了一日的活兒不願意回家的大娘子或者大丈夫都願意來——


    大娘子看看英俊的殺豬匠包餛飩嘖嘖咂舌這男人怎麽殺了豬還能幹這細活;大丈夫三五成群喝喝酒,感慨生活不易老子真的好努力。


    一時倒也熱鬧。


    南扶光換下了雲天宗的道袍,隨便找了件方便行走布衣在身,平日裏披散的發隨意挽起,伴隨著一壺熱酒下肚,白皙的麵容上浮上一層淡淡的粉……


    她用手沾著酒液,在餛飩攤破爛的木桌畫了兩個火柴人,形象生動地告訴吾窮,鹿桑如何哭著撞入她未來道侶懷裏。


    八卦誰不想聽?


    更何況還能立刻嘲笑當事人大怨種。


    吾窮笑彎了腰,問這才幾天,那個鹿桑原先不是很害怕你師父嘛,怎麽這就抱上了?


    南扶光咬著下唇,咬得唇瓣從原本的淡白泛成了薔薇色,卻是用很是無所謂的平淡語調說:“後來她估計知道我曉得她和宴幾安在姻緣樹下當著我們姻緣牌的麵搞淚的抱抱那套了,主動跟我道歉,說她不是故意的,隻是做夢想起了一些沙陀裂空樹枯萎以前的事情難自禁………………啊?我突然反應過來?她點我呢?”


    她這後知後覺自然換來吾窮又一陣狂笑:“先來後到,你才是後麵橫插一腳那個。”


    將碗剩下的最後那點兒中土燒一口悶,烈酒悶頭像是被人錘了一下,南扶光難受得想死,身體和心靈(憋屈)雙重的,她扁了扁嘴,心想早晨宗門會議那會兒,就該不給宴幾安好臉色看的。


    沉默之中身後忽然很強勢地籠罩上一座小山。


    越過她肩的藍色粗糙麻布袖子上還飛濺上了一點兒油,落在她麵前的餛飩倒是香噴噴的,白胖胖一個個在撒著新鮮小蔥的碗裏。


    “送的,暖胃。別吐我店裏。”


    前四個字有多溫馨,後五個字就有多冰冷。


    南扶光半側著身子回頭看身後立著的殺豬匠,垂眉順眼站著,五官如刻,唇角自然放鬆輕抿……


    他隻站在那,卻給人一種莫名的疏離感。


    明明他麵色似乎永遠都是溫吞平淡的。


    南扶光決定把這歸咎於是自己喝多產生的錯覺。


    “怎麽了,”南扶光問,“現在不讓我離你遠點兒了?”


    “仙子姐姐今晚憑一己之力清空了小店的土燒庫存,”殺豬匠十分識相,“小本生意,可做不到趕客之事,口碑要壞的。”


    老子上哪跟人嚼你舌根去,如今這條街都跟你姓,壞你口碑我還怕她們打我呢?


    南扶光白了他一眼,轉身繼續跟吾窮閑聊。


    吾窮問到了鹿桑的夢,南扶光不以為然地聳聳肩說:“雲天宗的人都挺愛做夢的,可能這就是軌星閣設立在雲天宗的原因。”


    她偶爾也會夢見那棵該死的樹,要麽死要麽活的立在那,也不知道這夢到底什麽意思,醒來之後是一頭霧水。


    吾窮沉默了下,突然提出讓南扶光過兩日自己掛個捕夢網看看,南扶光漫不經心地一揮手,說:“好啊,但真沒什麽好看的。”


    兩人聊了一會兒,南扶光才感覺到立在自己身後、很有存在感的男人轉身坐回了還滾著生餛飩的鍋爐旁——


    南扶光打開了第四瓶土燒,她做好了今晚醉死在吾窮的店裏打地鋪的準備。


    ……


    喝酒便是喝酒,這世界上也並不存在什麽喝得一塌糊塗後念兩句立刻清風明月的醒酒咒。


    酒過三巡,南扶光有些困了,掩唇打了個嗬欠,平日裏明亮靈動的杏眼眯成了一條線……把麵前礙事的東西掃開,半個身子像是沒骨頭似的靠上去。


    她在桌子下踢踢吾窮,告訴她準備回去了。


    吾窮喝了一肚子酒,搖搖晃晃站起來要去茅房。


    這時候整個餛飩攤人已不多,不過是隔壁再隔壁坐了一些走江湖的行腳商,趕路路過這個雲天宗腳下的小城鎮,到餛飩攤填填肚子再喝點酒提神。


    盛夏炎熱,人也心浮氣躁,桌上食物吃的七七八八,他們早就注意到不遠處桌邊坐著的兩位小娘子——


    腰上掛著特殊寶石雕刻算盤的那女子麵容嬌豔,手起酒落豪爽萬丈,雙眼靈動精明,行為舉止讓人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的老油子。


    另外那則有不同,尋常人家的布衣裙衫,長發用普通木簪隨意挽起,臉上不似尋常女子要以瘦為美帶著一點兒軟肉,她絮絮叨叨的,多數情況是她在講話。


    隻是時不時下意識地跺腳、抿唇或者蹙眉去拽同伴袖子那些個小動作,簡直是踩在了糙漢們的心巴上。


    他們悄摸找各種角度假裝不經意看了一晚上,越看越心動,想來這小小城鎮小娘子也未見過多少世麵,若是許她都城的金銀財寶——


    吾窮一離開,便有一個行腳商按捺不住站起來。


    然而剛往那心心念的方向踏出一步,忽然從旁伸出一條結實的胳膊,以不太冒犯卻很堅實的姿態,壓在了他的胸前,阻擋去路。


    “還是別去了吧?”


    那一晚上坐在攤子上不是發呆便是包餛飩的殺豬匠不知道何時靠近。


    此時此刻,上揚的唇角與微下搭的眼瞼,語氣依然溫和,他笑著勸告。


    “會被大卸八塊的。”


    那行腳商喝了二兩黃尿不知天高地厚,倒吸一口氣,正欲罵你個殺豬的還想稱英雄英雄救美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猛地抬頭,對視上那雙黑隧雙眸,仿若存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叫人難以洞悉。


    他便突然愣住了。


    對方臉上掛著笑,這樣炎熱的天,他卻生生打了個寒顫,瞳孔彌散一瞬。


    竟真的後退幾步。


    真奇怪,不過一個殺豬匠而已。


    不顧同伴們莫名其妙的目光,行腳商乖乖坐回了自己的桌邊。


    見狀,殺豬匠眉眼因為放鬆下垂,像是鬆了一口氣,勾了勾唇正想說些什麽,就在這時,忽然不遠處市集盡頭傳來一陣騷動。


    ……這一晚上,多熱鬧啊?


    他掀起眼皮子,巡聲望去。


    ……


    “仙君?”


    “我天啊,這這這這——是雲上仙尊?”


    “他怎麽下山來了?”


    “果然晚睡的小鳥有肉吃,我就知道今晚靈感乍現告訴自己不想那麽早回家麵對我家那口子是有理由的!我看到了神仙!”


    “啊啊啊啊啊看到他身上的衣服了嗎,我天啊我做夢都在想一般情況下他都穿什麽樣的道袍……”


    “果然好看!”


    “你看到他的劍了沒!他的劍!紅色的!”


    “我天啊,修士真的可以禦劍飛行——他們不恐高麽?!”


    盛夏蟲鳴被夜裏重新沸騰的討論聲蓋過。


    夜風破開,化仙期修士本已接近半仙,肉體凡胎幾乎洗髓殆盡,立在所禦風飛劍之上,仙尊將“道法逍遙”四字具象化,輕盈如禦駕一團青雲,似飛鴻踏月。


    傳說中的羽碎劍渾身泛著紅色的光,孕育在其中的神鳳羽翅精粹之火仿若生生不息……


    劍柄處,一小串上了年頭的古銅鈴鐺隨風輕晃,發出“叮叮”清響——


    此時一隻手支著臉,靠著桌邊就要睡死過去的南扶光耳朵動了動,發出“唔”地一聲,嘟囔著:“做夢了,夢到宴幾安……媽的,造孽啊?做夢都不放過我,有本事做鬼也別放過我好了!”


    她碎碎念著,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


    下一刻似乎嗅到常年受赤雪峰雲海籠罩的桃花散發的特殊冷香,她當真是迷迷糊糊楞了下沒想明白噩夢怎麽還進步到可通五感——


    掙紮著睜開眼想與吾窮分享這個大發現,卻淒涼地撞入一雙此時她絕對不想看見的清冷雙眸中。


    南扶光:“……”


    宴幾安抬手收劍,羽碎劍化為一道紅色的光納入其掌心,古銅鈴鐺一陣亂響,那是南扶光係上去的劍穗。


    當時宴幾安嘲笑這劍穗於劍修,相當於是給貓脖子上綁了鈴鐺,從此那貓要再也捉不住老鼠……但這會叫貓餓死的劍穗卻在劍修的劍上落安穩了,一係就是幾十年。


    南扶光撐著油膩的桌邊,麵無表情地坐了起來。


    “日日。”


    宴幾安垂首,平淡地說,“為師在赤雪峰等你,等了許久,你不來。”


    南扶光酒瞬間清醒了一半,但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麽有營養的話。


    周圍安靜的可怕,小小的餛飩攤圍滿了圍觀群眾。


    不遠處桌上行腳商跟著起身呆立,一動不敢動,其中包括方才剛剛坐下那位——看看方才被他定位為“村鎮小娘子”的小娘子,再看看立於她麵前伏身說話明顯關係不一般的仙尊……最後轉過腦袋向殺豬匠,已經將他看做自己的救命再世親爹。


    酒勁猛地上頭,南扶光又迎來一陣天旋地轉,來不及腦子裏亂成一大團的思緒,她蒼白地擺擺手:“今日告假,師父,有事明日……明日再說。”


    此時去小解的吾窮姍姍來遲,盯著醉得說不明白話的南扶光“哎呀”一聲,抬起頭看見麵無表情立在她跟前的雲上仙尊,像是見了鬼似的又“哎呀”一聲。


    “對。”南扶光指著吾窮得鼻尖道,“我今晚在她那就行,一會就回去了……吾窮,我的愛,一會兒咱們還去雲煙巷逛逛嗎?”


    雲煙巷何許地?自然是醉紅笙簫樓的性轉版。


    吾窮心想這問題太超綱了我接不上。


    不等吾窮回應,南扶光又轉向宴幾安道:“這樣做是有道理的!我這樣,您也不能指望我禦劍回去——總不能讓您把我裝進乾坤袋——沒事的,師父,沒事的!一切都沒事的!”


    她說著,又瀟灑擺擺手。


    “您下凡塵界有何貴幹?呃,說來也不關我的事,去忙您的吧,趕緊去!與徒弟若有事,真的明日再說!”


    為了表示自己是認真的,她確信地點點頭。


    宴幾安聞言蹙眉,聽不懂南扶光說他下凡塵要做什麽“與她無關的事”是什麽意思,他本就是今日等在陶亭不耐煩了,再加上不滿她最近頻繁下凡塵界,特地來抓人的。


    想要訓斥幾句酒精傷身,於修道者更是百害無一利,但此時,雲上仙尊一抬眼,目光無意間掃過此時站在人群外那抱著手臂,斜靠於一根木梁上的男人,他忽地愣了愣。


    隔著悄聲議論的人群,兩人目光有短暫的交集……


    殺豬匠依然是前一刻那副淡然表情,半張臉隱秘於夜的陰影中。


    視線隨即輕描淡寫地分開。


    這就是那天雙麵鏡裏同她聊天的殺豬匠。


    確實沒辦法把爛醉的南扶光裝進乾坤袋裏,但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決定要把來凡塵間的目的貫徹到底,宴幾安在吾窮驚恐的目光下,彎腰將癱軟在桌邊的爛泥巴打橫抱在懷中——


    仙尊及腰的長發掃過桌麵的油汙,一塵不染的道袍衣袖蹭上了桌沿的辣椒油。


    懷中那攤玩意因為整個人折疊窩著不舒服的哼唧兩聲,他垂眸道:“別動。”


    南扶光不動了。


    臉一轉埋進他胸口,安靜如雞地睡得噴香。


    宴幾安轉身,禮貌又疏離地叮囑吾窮幾句,再有下次,煩請這位奇珍異寶閣閣主用雙麵鏡通知本尊——


    然後最大限度地懂得凡塵間行事規矩,微一垂眼,隻見其腰間佩囊自行鬆了扣,飄至吾窮眼前。


    吾窮心想什麽居然還他媽能有下次,一邊不受控製地接過佩囊掂量了下,大半袋子上等晶石碰撞叮當作響。


    那一刻,她硬生生忍住了提出以後可以親自背南扶光回雲天宗甚至給她背回赤日峰的床上擦好臉蓋上被子再走的提議。


    ——不是她掙不來這黑心錢,主要是非受邀者無法穿過雲天宗的大門。


    宴幾安安排妥當一切,又彎腰湊到不明不白睡著的南扶光唇邊,動物似的嗅嗅她鼻息之間濃重的酒氣……眉間能夾死一隻飛蟲,置於懷中人腰上的手無聲收緊。


    雲上仙尊即將離開,正如他匆匆從天而降,人群為他開好了道,他祭出羽碎劍,卻不及行使禦劍術。


    碎羽劍懸在半空,似乎感覺帶一會兒自己要承載二人重量,不耐煩地發出嗡鳴。


    轉過身,仙尊目光流轉,直直望向始終站在不遠處一動未動的殺豬匠。


    “殺豬的。”


    從方才起一言不發的男人這會兒終於動了,他左右看看像是確認仙尊在同他講話,半晌才重新轉過來頭來。


    “本尊與你可曾在哪見過?”


    “……從未。”


    殺豬匠不著痕跡掃了眼窩在前者懷中睡得不省人事的家夥,摸了摸鼻尖,腔調平淡懶散道——


    “本人大眾臉,不好意思啊。”


    宴幾安似再想說什麽。


    殺豬匠微笑道:“時候不早了,仙君請回。”


    宴幾安眸中有瞬間的嫌惡,心道與你何幹。


    一瞬後不知何故思緒又有擾亂,他想,確實是該回了……


    這殺豬的說的,倒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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