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發現時間緊急,很多拉扯的步驟就可以減少,什麽鹿桑什麽宴幾安統統閃開,南扶光站在酒肆大門前的街道上,聽見小攤販叫賣聲的第一秒,就衝著大日礦上的方向撒腿狂奔。


    得趕在第一聲巨響響起前。


    得趕在那個怪物被人為徹底釋放前。


    因為是當著殺豬匠的麵使用的時間轉換器,於是順道節約了他問“為什麽”的時間,等南扶光把兩朵剛掉了沒幾瓣花瓣的大日紅花扔到滿臉詫異的看守礦區大門的監護者臉上時,後者非常詫異地問:“那麽快?你們出去是為了改善夥食?那也可以吃完晚膳再回,來得及。”


    殺豬匠沒忍住笑出了聲。


    南扶光卻十分無語。


    她覺得自己已經出去了一輩子那麽久,現在再回到大日礦山礦區,看著的生鏽軌道與焦土,她發現自己竟然分外想念——當然是想念非鮮血淋漓版。


    礦洞門前,南扶光抓起礦燈,礦燈一瞬間被點亮她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旁邊的殺豬匠倒是閑得很,又在撥弄那些掛成一排的礦燈,純純手欠似的摸著玩也沒有拿下來的意思,唇角微翹,是他慣有的神態。


    這份淡定激起南扶光想用手中的礦燈砸他的衝動。


    礦燈在手中搖晃,她問:“剛才的監護者腦袋飛的不夠高?為什麽你不會害怕?”


    殺豬匠轉過身,瞥了她一眼,又伸手過來,替她調整她手中那盞礦燈鬆脫的固定鐵釘,一邊頭也不抬道:“我是屠夫。”


    “一樣嗎?”


    “不一樣。”礦燈搖曳的頻率變低,明顯穩定,隔著燈男人抬起頭,“山豬被剁掉腦袋之前哼唧的聲音比較大,有時候我不得不在山上就解決它。”


    他的語氣總是這樣。


    有時候南扶光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說笑還是認真回答問題。


    男人英俊成熟的臉掛著熟練的笑容,然而半張匿藏在陰影中的臉上,那笑容逐漸因為光影含糊……


    南扶光隻能清晰看到他的眼眸深處,明確那眼中其實並無多少笑意。


    她愣了愣。


    如同數次目睹雲霄之上,怪物低下頭緩緩睜開那單隻金眸,完全陌生的的恐懼感再次侵襲,白毛汗立了起來。


    “你的類比有問題。”


    “哪裏有問題?”


    “人和動物不一樣。”


    “這發言未免太傲慢了。”


    “你這個瘋子。”


    “?你怎麽罵人,是你自己先問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轉身往裏走,殺豬匠像是黑暗中視力比南扶光還好,手裏根本沒拿礦燈,南扶光任勞任怨拎著礦燈,進了礦道就乖乖閉上嘴,盡量降低存在感,不要引起裏麵那個怪物的注意——


    這就成就了旁邊那個人肆無忌憚的獨白時間,他忙著以讓人來不及想好哪個更叫人生氣的頻率提出一些很討人厭的問題。


    比如。


    “你覺得你一個人能拯救得了整個大日礦山的現狀嗎?雖然不會變得更糟糕了,但是我還是覺得這個目標頗為勉強,一口吃不成胖子。”


    比如。


    “你確定仙盟對這裏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我看未必,說不定蛇鼠一窩。”


    比如。


    “中央區域關著那個東西,是挺高的,難怪一釋放大家都嚇傻了一樣……上上個時間線你用時間轉換器我沒在場記不起來,上個時間線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這麽些年關在礦山裏麵它都吃什麽?身材保持那麽好。”


    比如。


    “它才該叫壯壯。”


    比如。


    “你那個師父道貌岸然,挺討厭的,你不覺得嗎?”


    比如。


    “你那個小師妹倒是真性情,什麽都寫臉上,就是話多了些,聽說是神鳳降世?鳥類都比較聒噪的原因嗎?”


    再比如。


    “我也養過一隻鳥,確實很聒噪。”


    南扶光不知道這會到底是誰比較聒噪,終於在某個岔路口忍無可忍猛地停住,轉身,陰沉著臉給了他一腳。


    搖晃的礦燈中,被襲擊的殺豬匠完全無視她的怒目,無所謂地抬手拍拍灰,再抬頭,正欲繼續說些什麽,此時無意間瞥見前麵的岔路口。


    他笑容一頓終於收斂了些,換上比較淡的語氣道:“到了。”


    “!”


    南扶光瞬間忘記跟他的爭鋒相對,用力轉過身,拚命往岔道口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前方看去,前方黑暗吞噬了一切,就像是巨獸張開它的血盆大口。


    親身進入礦道,順利進入中央礦區,視線整個終於不再局限於雙麵鏡而變得開闊起來,感官完全不同。


    盡管早就在雙麵鏡中見識過了這裏麵的基本場景,在用眼睛親自看到搖曳的鮫油燈芯跳躍的火焰澄光,心髒還是止不住“砰砰”地跳動起來。


    人至中央區域入口,這次沒有了隻到殺豬匠腰際同高的小屁孩作為引導人,站在門口告訴他們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因為小屁孩本人正在忙。


    黑金符籙碎片散落一地,小屁孩正撅著屁股站在比他人還粗的玄鐵鐵鏈旁,采蘑菇似的,彎腰伸手向鏈條末端的最後一張黑金符籙。


    南扶光猛地抖了下,肝膽俱裂喊了聲“多多”,後者嚇了一跳直起身回頭,連帶著手中那黑金符籙“撕拉”一聲清脆的聲音。


    整個礦山開始搖晃震動,怪物的歎息與私語如潮水湧出再無數次拍打於礦壁山洞再鑽入耳朵裏——


    南扶光手裏的礦燈摔在地上,摔得稀碎,隻剩下鮫油燈那點澄黃無濟於事的搖曳輕晃……


    她到底還是來遲了一步。


    ……


    如何描述眼前一幕?就像是一座雪山拔地而起,一場雪崩蓄勢待發,雪山沿途與山腳下的一切注定無一幸免。


    南扶光幾乎要相信這世上果真有天道玄妙存在——


    天道要她失敗。


    天道要她命隕於大日礦山。


    滅頂絕望時,人真的會笑出聲,她轉過頭對身後殺豬匠無語地嗤笑一聲作為自嘲,而後三步上前一把拎起一臉懵逼又有點決絕的小屁孩,將他夾在腋下,躲過了巨大怪物直起身時被它蹭掉的落石。


    兩人滾作一團蜷縮在一個角落,一片落石混亂間隙裏,她勉強看著殺豬匠迅速找到了另外一個暫時安全的地點縮躲進去。


    南扶光暫時鬆了一口氣,這回她可再也沒有時間轉換器再救任何人一命。


    她低頭問小蘑菇,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知道。今早看到桌子上的大日紅花,有銀說我死定了。”


    “……”


    “有銀說,我會死,她也會,反正大家總會死的,隻是時間問題。明知道會死還要硬活著會很累,還不如拉上墊背的,一起早點死掉算了。”


    小蘑菇說話總是斷斷續續,很少聽他一次說那麽長的句子,一聽就知道這家夥在鸚鵡學舌,南扶光簡直能自己翻譯一下帶入有銀說話的語氣。


    這個時候教育小屁孩少和厭世少女玩顯然為時已晚,總不能讓他下輩子注意點。


    山體很快就被怪物從內部突破,沉睡多年的怪物舒展了身體,也許是錯覺,耳邊碎碎低語之音好像也帶上了愉悅的語氣——


    伴隨著一聲巨響,山體炸裂,地表震動,南扶光搖搖晃晃地抱著小蘑菇摔在地上時,一縷陽光照亮了終年不見天日的礦山中央地區。


    這一次不再是似是而非的低語和各種擬聲,怪物發出了奇怪的叫聲,介於幽冥狼嚎與吞海鯨吐納之間混合的聲音,尖銳又足夠悠長。


    那聲波震得人腦子疼,就好像顱內盛著一塊杏仁豆腐,現在豆腐正為這聲波震動瘋狂抖動,隨時會“啪”地直接爆開成豆腐花。


    南扶光一隻手捂著耳朵另一隻手摁著小蘑菇揣自己懷裏,她顫抖著手,瘋狂地摸索乾坤袋,試圖將“陰陽鏡像界”摸出來——


    延展空間,創造界限,形成獨立的裏世界,躲進去的人與物體可以完成與外界空間與時間的雙重切割。


    這東西創造出來的究極意義就是為了保命,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南扶光掏啊掏好不容易把皺巴巴的符籙掏出來,稍微壓壓平整正準備用,這時候從身後伸出來一隻手壓住了她的手。


    是那殺豬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原本待著的地方摸到了她的身邊。


    生死攸關,此時男人臉上終於不再帶著那可惡的笑,他隻是掀了掀眼皮子掃了眼不遠處的怪物,道:“這東西能裝下多少人?”


    怪物三分之一的身子還埋在礦山裏,構造問題那腿可能有點短,凹陷的山體暫時阻礙了它邁出去作威作福的步伐,這會兒它正笨拙地爪子在刨土,像是準備自己挖一條能走出去的道。


    上個時間線裏頻繁的震動就是這樣傳來的。


    南扶光停下了準備立刻啟動符籙的手勢,她一下就搞懂了殺豬匠在說什麽——


    礦山外,禁製內,整個大日礦山礦區還有數不清的無辜之人。


    而“陰陽鏡像界”為如今三界六道能夠找出的最頂級的符籙,其施展開的空間,籠罩整個大日礦山區域應該不成問題。


    “但我們時間不一定來得及。”


    南扶光疑慮——


    要從這裏出去,展開界限,等待所有的……包括不限於礦工與監護者,一起躲進去,哪一步不需要一些時間?


    “來不及就爭取。”殺豬匠道,“如果隻有你躲進符籙展開的界限裏活下來,事後你會哭個沒完。”


    南扶光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情況緊急,她會真誠又難得誇他一句。


    正想問他說話那麽篤定是不是已經有了可以拖延時間的辦法——


    辦法自己就送上了門。


    天空晴天突然有悶雷聲,“轟隆”的巨響響徹天際,一抹玄鐵同款漆黑條條身影浮現於半空,白發在天空飛舞,與人同高的赤怒鬼頭鐮高高揚起——


    “畜生,退去!”


    言簡意賅的怒嗬如使用揚聲符籙,通過破損山體很有威嚴的擴散、放大、回響。


    除了大日礦山區監管者段南,還能是誰?


    耳邊響起了殺豬匠的歎息,他說,它有名字,叫壯壯。


    南扶光:“……”


    南扶光覺得這個壯壯和那個壯壯確實有共通點,比如他們都很討厭修真者,人形壯壯則討厭到死到臨頭聽見修真者說句話都還記得要奚落抬杠。


    “兩條時間線他都盡職盡責地出現了,這人關鍵的時候還是有點用的。”南扶光公平地說。


    殺豬匠瞥了她一眼,就好像在看個傻子,而他懶得跟她爭論這位她口中“盡職盡責地出現”的監管者,之前“盡職盡責”地殺了她多少次。


    南扶光把手中黑金符籙揣進懷裏最方便被拿出來的地方,然後一把拽過滿臉懵逼闖了個大禍而不自知的小蘑菇,嘟囔著“好了好了這下又不一定死得成了”。


    小蘑菇在她懷裏仰起頭。


    南扶光低頭嚴肅地告訴他,以後離有銀遠一點,小孩子要學會自己杜絕來自社會上的負麵情緒。


    ……


    那怪物像是渾身布滿鎧甲,鱗片硬得不像話。


    雪白的鱗片在陽光下泛著光,南扶光都不免走神心想,但凡段南能隨便弄掉一片鱗片,都夠那些天天抱著熔煉爐的器修搶到頭破血流。


    ——可惜不能。


    二階仙器在這一條時間線裏依然毫無作用,好在這怪物看似可怕,實則冷靜下來能發現它屬於頂端發育壓製側芽生長……


    總而言之智商不太高。


    它忙著揮舞與下肢同樣粗短的上肢挖土,又時不時需要扭動笨重的身軀躲避段南一次次的攻擊,這時候段南放棄了攻擊它被鱗片覆蓋的身體,鐮刀揮舞著攻向它濕漉漉的鼻子。


    怪物被弄疼了,鳴叫如被擱淺的鯨,惱怒地抓起一把土扔段南——


    它很忙,一時間忘記釋放那個詭異的間隙把戲表演大變活人消失。


    段南勉強算是拖延住了怪物,它尚未離開礦山那小小的凹陷處。


    ——這給足了時間給南扶光成功地把小蘑菇送出了礦道。


    重新來到已經進入初步混亂的礦區,南扶光將陰陽境界符塞給小蘑菇,告訴他如果她回不來,就在怪物離開礦山的瞬間把符撕了往頭上扔,然後通知礦區內所有人,都往從頭頂開始擴散開的黑暗區域逃難。


    小蘑菇答應得很懵懂,南扶光說實在不行你找個信得過的大人幫你,想了想補充,“但不許找有銀。”


    小蘑菇扯著她的衣服問她要去哪。


    南扶光指了指身後的礦道,此時段南攻擊變慢了,那怪物同時也不知道被何物吸引,不再挖土,而是躬身,伸爪子朝下拚命在掏著什麽東西……


    南扶光覺得這不是什麽好兆頭。


    “那個笑的很虛偽的叔叔還在裏麵,現在怪物說不定正忙著掏他,我得去救他。”


    “哦,那個姐姐的情郎。”


    “隨便你,造謠可以,但如果我死了,墓誌銘上別這麽寫,否則做鬼都不放過你。”


    南扶光將抓著自己衣擺的小手拍掉,直起身往回走,這一次因為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她不帶一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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