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淺留下的記憶中,關於這位佟夫人為數不多的印象,都是來自於佟婉真的口述。


    佟婉真很怕這位丞相夫人,此刻隻是站在外頭喚了聲,她便倏地安靜了下來,低著頭,咬著牙,幾不可見地打著顫。


    真似老鼠見了貓。


    元戈斂著眉眼做沉默狀,既是唱戲,總要幾分留白,留給看客們臆想的空間才是。


    她便也沒發現,宋聞淵突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分外輕描淡寫。


    “還不出來?”佟夫人不輕不重地嗬斥,又轉身對著宋家長輩致歉,“小女無狀,攪擾了宋家的喜事。伯爵、伯爵夫人還望海涵,莫要同她一般見識。今日不打擾了,改日定當登門賠禮致歉。”


    恪靖伯夫婦正欲接上幾句客套話,卻見新郎倌轉眸看向身後,開口說了今日的第二句話,“佟夫人。往後這種上不得台麵的庶女,就不必帶到這種場合裏來丟人現眼了,既傷了和氣、又壞了家門形象。您說是吧?”


    一句話說得毫不留情。


    佟夫人卻仍然笑嗬嗬地,“話的確是這個理兒,本來是不讓她來的。可她說素來和溫小姐交好,我便想著遂了她的心意……沒成想,鬧這麽難看。也是我不曾教好,實在抱歉……我這就帶這孩子離開。”說罷,微微頷首,一把拎過瑟瑟發抖的佟婉真,又一手拽著看戲看得興致盎然的自家兒子,一手一個,提溜著風風火火地走了。


    一旁喜婆“啊喲”一聲,笑嗬嗬地指揮著丫鬟婆子們,“快快!合衾酒還沒喝呢,別誤了吉時!”響亮的聲音、喜慶的表情,頗有一種欲蓋彌彰粉飾太平的味道。


    中毒之事不好宣之於口,隻現在身子還有些酥麻使不了力氣,她正要招呼拾音,卻聽宋聞淵說了第三句話,一慣的言簡意賅,“都出去。”


    丫鬟婆子大抵覺得於理不合,隻瞧著冷著一張臉的新郎倌,最後還是沉默著退下了。人都走了,下人、賓客,甚至恪靖伯夫婦也走了,隻剩下了這對並不熟絡的新婚夫妻,和強撐著膽子沒走的拾音。


    不過……元戈掃了眼小丫頭都快要打結的手指頭,抿著嘴角笑了笑,無奈搖頭,當真是什麽樣的主子帶什麽樣的丫鬟,這溫淺主仆倆,倒真是一個綿羊性子。


    蒼白的臉,突然出現的一抹笑意,極淡、極淺,宋聞淵看在眼裏卻覺十分刺眼萬分諷刺。


    宋溫兩家素無往來,陛下這亂點的鴛鴦譜到底用意何在,宋聞淵大抵能猜到幾分——因著祖父身為貳臣,雖立戰功卻不得陛下信任,連帶著陛下也從未信任過宋家、更不曾信任過自己。溫尚書卻是陛下心腹,用聯姻的方式將心腹之女送進宋家,也就等於送了一個甩不掉、擺不脫的眼線進來。


    他站在原地,打量著麵色蒼白的溫淺,美則美矣,卻也空洞乏味,像一尊雖然好看卻並不名貴更無底蘊的瓷器。他喚,“溫小姐。”


    他叫她溫小姐,便是打心眼裏沒有將她當作自己的妻。元戈也不在意,她本就不是拘泥於世俗之人,就算如今莫名其妙成了婚也不妨礙她說走就走了。如今留在此處,不過是想要弄明白今日中毒的真相、自己“借屍還魂”的原因,還有洗清溫淺身上的汙水還她一個清白。


    元戈躺在那裏,打量著這便宜丈夫,午後的陽光從他身後打下來,隻他站在盛夏方過的陽光裏,看起來像是周身鍍了層看不見化不掉的冰,氣場又冷又煞。影影綽綽的光線裏,輪廓硬朗立體,五官精致溫和,隻一雙墨色的眸子,幽邃深沉,濃墨重彩。


    當真一副好皮囊。


    對方同她生分劃清界限,她便也禮尚往來,稍稍抬了抬身子,“宋大人有話直說。”


    溫小姐、宋大人。


    宋聞淵扯了扯嘴角,周身氣息愈發冷若冰霜。他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說道,“溫小姐不願嫁我為妻,我一早就明白。溫小姐心有所屬,宋某也管不著。隻是有些話宋某先擱在這裏,今日你既進了這門,心裏不管有什麽人都給我捂好了,莫要再做出今日這樣的事情來……否則,宋某不介意讓溫小姐見見詔獄裏帶著血肉碎末的刑具。”


    ……這人還記仇。


    小心眼。


    元戈噎了噎,近乎於蒼白地解釋道,“那不是我說的,是……”


    話音未落,已經轉身準備離開的宋聞淵倏地偏頭看來,眼神譏誚又諷刺,“佟家庶女有沒有膽子在背後編排我,我還是清楚的。倒是溫大小姐……和傳聞中似乎有些不同。”說罷,拂袖離開。


    何止“有些”,倒像是綿羊的皮囊下,藏了隻狐狸。


    宋聞淵前腳踏出門檻,後腳元戈就招呼著拾音拿來了鏡子。


    銅鏡裏,巴掌大的瓜子臉上,五官婉約漂亮,眉眼精致姣好,一雙桃花眼眼波如煙似霧,睫毛細密纖長……此刻因著虛弱平添幾分我見猶憐之感。


    隻是,那不是自己的臉。


    更讓人細思極恐的事情是,這張臉生了和自己五六分的相像……陽光從開著窗戶進來,撲了滿地,碎金般的晃眼,窗外,是蟬鳴嘶聲力竭。而元戈,沉默著坐在床上,突然間如墜數九寒天。


    “拾音。”她喚,“去熬些薑湯來,我有些冷……”


    知玄山……從盛京城快馬加鞭,也要十幾日才能抵達。


    往年雖有來自盛京的世家公子前往知玄山求學,但也隻宿在前山,而她在後山,可見並無交集。


    她是知玄山上的潑皮猴、小魔女,上躥下跳、插科打諢、聚眾喝酒、鬥蛐蛐、搖骰子,興致來了給山上眾人下點無傷大雅的毒藥,展示一下刻苦研習的成果。這樣的自己,不管從十幾日的路程、還是從南轅北轍的性子上,都和溫淺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去。


    那麽為何自己同她竟生了這五六分的相似?自己今日這“借屍還魂”到底是巧合、還是命運使然?還是……人力勝天?


    她突然覺得,自己離開的計劃……隻怕還要再擱置一段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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