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天,荒蕪冒著青綠的田埂上,一個身穿灰色夾襖的女孩瘋狂地奔跑,腳步甚是淩亂。


    盡管中途摔了幾跤,卻無法阻止她混亂著前進的腳步。


    “十一,十一,出大事了。”


    正在後山半坡上砍柴的陳十一,立即停了麻利幹活的手,朝聲音的來處看去。


    “春妮,發生了啥事?”


    春妮停在陳十一麵前,氣喘籲籲地說道。


    “我娘催我過來,讓你趕緊逃走,你娘,要把你賣了。”


    陳十一愣了片刻,隨後又若無其事地彎腰砍柴。


    春妮急了。


    “你娘都要把你賣了,你還在這裏給她砍柴?”


    陳十一麻木地重複手裏的動作。


    “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你…”


    “我若是不砍完柴,回去又要挨一頓打。”


    自從半個月前,父親突發疾病死去,陳十一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天。


    她的生母早亡,父親續弦,她有了後娘。


    她的後娘為父親生了二子一女,勞苦功高,所以,在這六口之家裏,她是除了父親之外,唯一的勞動力。


    後娘長了一張討喜的嘴,逢人便說十一乖巧懂事,人後,十一的身上,傷痕從未斷過。


    逃?


    能逃到哪裏去?


    她,一個孤女,兜裏沒錢,身上無衣,說不定在某個寒冷的冬日,就被凍死在某個角落,被野狗分食。


    在這裏,好歹有片瓦遮身,破牆抵風。


    她,隻想活下去。


    回去的路上,春妮一直在耳邊嘰喳地說話。


    “你要是被賣了,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物件,可以隨意打殺的。”


    陳十一嘴角輕蔑笑了。


    “我現在也不算人,頂多算個牲畜,哦,不是,牲畜比我要值錢些。春妮,我怎樣都可以,有口飯吃就行。”


    回了破舊的院子裏,陳十一把柴放了下來,一個個頭比她高點的男孩端著瓷碗,呼啦啦地喝著稀飯,嘴裏囫圇吞棗。


    “今天的柴火怎麽這麽少?是不是又偷懶了?”


    陳十一沉默,柴火砍得再多,他們永遠都在嫌少,人心壞了,跟柴火多少沒有關係。


    “跟你說話呢,聾了是不是?”


    陳十一深吸一口氣,轉頭對著男孩說道。


    “你娘要把我賣了,這砍柴的活,以後就自己幹。”


    “什麽?”


    陳十一取了水,洗了把臉,把手也仔細清洗一遍,隨即走出院門。


    男孩急忙問道。


    “你去哪裏?”


    陳十一雙眸很是平靜。


    “去看看你娘把我賣去哪,要一起去嗎?”


    向陽村許久沒這樣熱鬧過。


    村頭的大榕樹下,全村的人幾乎全部到齊,都睜大雙眼,驚起雙耳,聽呂二娘和牙婆子討價還價。


    “我家女兒,十裏八鄉,幹活的好手,人又乖巧懂事,長得還漂亮,你買了,絕對穩賺。”


    蔡牙婆子坐在牛車板上,剔著一口黃牙,皮笑肉不笑。


    “哪家賣女兒的都是這般說,拎出來沒幾個好貨色,且等等看吧。”


    姍姍來遲的陳十一撥開一層層看熱鬧的人群,走到了呂二娘的身旁。


    對麵的蔡牙婆子一瞧,愣了,手指著陳十一,不可置信地問向呂二娘。


    “這就是你要賣的女兒?”


    呂二娘笑得露出牙花子。


    “正是,我說得沒錯吧,我女兒生的美,和那天上的什麽…”


    “停,打住,打住…”


    蔡牙婆子臉色變得很是難看。


    “別和那嫦娥比,她沒那個本錢,我隨便去亂葬崗提一具骷髏,也比你女兒長得美,讓開,讓開,真真浪費我時辰…”


    呂二娘急忙追了上去。


    “嬸子,嬸子,你聽我說…”


    呂二娘在蔡牙婆子耳邊嚼了幾聲舌頭,牙婆子臉色才好了一些。


    看樣子,應該是成了。


    陳十一雙眸漆黑,看著不遠處的牙婆子朝自己招了招手。


    “孩子,跟我老婆子走吧。”


    孩子?


    有爹寵娘愛的才能叫孩子。


    沒爹沒娘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孤兒。


    身後,一個清脆的童聲響了起來。


    “婊子娘養的,終於要走了,全天賴我家白吃白喝,臉皮子都不要了…”


    陳十一驀地站住,轉身,朝那說話的小男孩走了過去。


    她拎起孩子的衣襟,掄起拳頭直接揍了上去。


    呂二娘一看不得了,自己的寶貝兒被那小賤人給揍了,氣得臉色扭曲。


    陳十一被勸架的人給扒拉開,朝呂二娘一家呸了一聲。


    “你才是婊子娘養的,你全家都是婊子娘養的。”


    呂二娘氣急敗壞,擼起衣袖就要與陳十一幹架。


    蔡牙婆子哼了一聲,阻止了呂二娘。


    “銀子給你了,她已經是我的人了,敢朝我的人動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


    蔡牙婆子朝陳十一瞪了一眼。


    “還不快上車,還要老婆子三請四請啊?”


    牛車上,還有幾位年齡相仿的女孩,有著和陳十一相同的命運。


    牛車顛簸得厲害,她回望了村莊,破舊的泥房子,蒼老的大榕樹,在晃晃蕩蕩中,漸行漸遠。


    過去的悲哀已然遠去,未知的未來,前途是否依舊不堪?


    路上,陳十一小心翼翼地問了蔡牙婆子。


    “我們是要被賣去青樓嗎?”


    本還在打盹的蔡牙婆子微微睜開眼皮下垂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掃了陳十一一眼,懶懶道。


    “哦,你不配。”


    隨即又朝坐在一旁身材魁梧的漢子問著。


    “你說我當時怎麽就跟下了降頭似的,點頭答應要了這下等貨色,該不會砸自己手裏了吧,我蔡婆子可從來沒做過虧本的買賣。”


    那漢子咧嘴大笑,額頭上的刀疤異常猙獰凶狠。


    “怕什麽,賣不上高價錢,就往深山裏麵塞,那些瘸腿鰥寡的,有點特殊喜好的,幾個兄弟窮的娶不上媳婦的一大把,怎樣都虧不了您!”


    他們就如此談笑風生,寥寥幾句,就定了別人悲慘的一生。


    怪不得,車上的小丫頭各個眼睛紅得像兔兒。


    陳十一才不會哭。


    以前爹爹還在的時候,哭過多少回,爹爹總是咂吧著旱煙,渾濁灰敗的雙瞳閃過一絲麻木,重重歎息一聲。


    “忍著吧,哪個姑娘不是這樣過來的。”


    爹爹活著的時候,都不是她的倚仗,她的淚水隻是水而已,到了一定的時間,就不會再流出來了,就算流出來,風一吹,就連痕跡都沒有了。


    爹爹下葬那天,呂二娘使勁地罵陳十一沒有良心,爹死了哭都不哭一聲。


    有什麽好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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