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灼熱的陽光將腳下的石板烤得有些發燙,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挺拔屹立,撐開了一片陰影,早上剛剛打掃過的落葉,又開始飄著旋兒地落下,像是要為這條穿過中庭的道路鋪上一條五彩斑斕的毯子。希諾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平緩的腳步聲回蕩在大得有些空曠的中庭內,傳不出太遠便消散了,像是在這座莊園內還藏著一隻吞食聲音的魔獸,將長年累月所積攢下來的人氣,都轉化為了一種無聲的死寂。


    沿著這條路走了大約十分鍾後,少女的腳步停在了一片由筆挺的紫杉樹與開放著小黃花朵的黃花楊組成的樹林前,林間坐落著一橦古老的宅邸,它高三層,造型頗為典雅,有精致的門廊與凸出來的格子飄窗,牆體縱然經歲月消磨依舊粉刷得雪白明亮,瓦紅色的屋頂在蒼翠的林蔭間若隱若現,看得出來主人對它十分愛護。隻是不知為何,它所處的位置恰好無法被日光照耀到,因此無論是宅邸還是樹林,都像是籠罩在一股深沉的暮色之中,深邃而又沉默地注視著腳下的行人,體現出一種脫胎自貴族公館的威嚴與肅穆。


    夏多利莊園在此屹立的曆史,就是格林德沃原野開始變得繁榮的曆史,而眼前這橦宅邸的曆史猶在它們之上,還未有夏多利莊園,也未有今日的格林德沃原野時,便已有了它。據說那位偉大的開拓騎士來到領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興人力,為自己修建了這橦宅邸。當時,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都認為這裏來了個驕奢淫逸的統治者,紛紛哀歎不已。


    但隨後,騎士便將自己從不離身的那麵白棘花旗幟插在了宅邸的屋頂上,宣誓了歌絲塔芙家族對腳下這片土地在法理與道德的雙重意義上的保護權。然後他帶領三千名追隨者前往不毛之地開荒,三年未曾歸家,直到田地開始收獲、果樹開始掛枝、人民的生活逐漸變得富強起來後,才頭一次回到這橦宅邸,親手摘下了那麵旗幟。


    如今,距離那段曆史業已過去了十個世紀的漫長時光,歌絲塔芙家族的後世子孫,是否依舊將先祖的訓誡銘記於心呢?


    希諾抬頭看了一眼,恍惚間在瓦紅色的屋頂上看到了那麵白棘花旗幟飄揚的影子,但回過神來卻發現眼前空無一物。她沉默了一下後收回目光,邁步向宅邸的正門走去,莊園的老管家韋伯先生早已等在門口,他雖然上了年紀,精神依然矍鑠,穿著一襲深黑色的燕尾禮服,銀灰色的發絲打理得一絲不苟,恭恭敬敬地向著少女彎腰行禮:“歡迎回來,希諾小姐,老爺已經在餐廳內等候您多時了。”


    “我知道了,韋伯,辛苦您了。”希諾輕輕點頭,將手中的掃帚放在門廊邊,又問了一句:“祖父大人今天的情況怎麽樣,可有哪裏不適?”


    “老爺的身體還好,就是總想著那件事,所以心情有些……”韋伯點到即止,沒有繼續說下去。


    希諾聞言,微不可覺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了,我會去和他聊一聊的。”


    她正要進門,忽然又想起什麽,腳步一頓:“對了韋伯,您最近要進城嗎?”


    老管家斟酌了一下,回道:“下午,或許明日吧,我會去艾爾卡森與明德利的葡萄園,視察一下那裏的經營狀況,同時查點賬冊。希諾小姐,您可有什麽吩咐麽?”


    “倒不是什麽大事,就是——”希諾腦海中浮現出某一張毫無心機隻會嘿嘿傻笑的臉龐,嘴角不禁勾勒出一抹弧度:“如果要進城的話,麻煩您到梅森百貨市場買一罐諾森維格王冠蜂蜜回來,我要用來招待客人。”


    “客人?”韋伯多問了一句:“小姐的同學近日要上門拜訪嗎?”


    “不。”希諾搖了搖頭:“是另外的客人,如果順利的話,您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


    “哦?希諾小姐交到新朋友了嗎?那是得好好招待一下才行,一罐諾森維格王冠蜂蜜是否有些不夠呢,不若我再去買一些陶森德產的甜點回來?聽說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吃這個。莊園裏倒是還保存著一些去年製作的葡萄幹,但茉莉花茶卻有些不夠了……”


    韋伯便絮絮叨叨起來,像個關心孫女的長輩,對於這位勤勤懇懇服侍了歌絲塔芙家族五十餘年的老管家來說,被他看著長大的希諾也確實像孫女般親近了。不過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懷,無一例外都會讓現在的年輕人感到不適,因此,希諾也有些哭笑不得:“人還沒到呢,您想得也太早了。何況,我看他們也不是在乎這種事情的人,就按照正常規格接待吧。”


    老管家這才停止了嘮叨,隻是臉上還有幾分遺憾的神色。


    希諾和他道了聲別後,推門進入了宅邸,穿過一條陳列著歌絲塔芙家族曆代先祖畫像的回廊後,來到了餐廳裏。這是一間沿襲了格蘭吉尼亞古老風格的長屋,由圓木與方磚混合砌築,從風格到陳設都格外樸素,不見絲毫傳統貴族家庭中應有的古典式奢華。


    一根黝黑的梁木穿過頭頂,支撐起了屋頂的整體結構,從頂梁上垂落的黃銅燭台上,半個月前插上去的白色長燭至今沒有燃燒殆盡,燭火已將梁木的側麵熏烤為一片類似油墨的黑色;靠近右手側的牆麵上是一整排的落地窗,此時窗簾都被收攏起來,可以透過玻璃,清楚地看到庭園內草木蕭蕭的景象;正對著這排落地窗,一張比希諾的年齡還大了好幾輪的椴木長方桌安靜地擺在長屋中央,上麵鋪著一條潔白的桌布,十二張高椅背的紅木椅子沿著桌邊整齊排列開來,姿勢與位置仿佛過去十個世紀以來從未變化過,仍是最初住在這間屋子裏的人們落座時的模樣。


    如果想象力足夠豐富的話,或許還能看見那些人是如何在壁爐與燭火的映照下歡聲笑語,分享一頓豐盛的晚餐,共同慶祝豐收季節的喜悅——歌絲塔芙家族的傳統,每年的收獲季,都會邀請一批領民來到莊園,與領主共進晚餐。


    希諾走向那張長桌,在桌尾的位置上已經擺好了她的餐具,還有一些樸素的菜式:一碟燉豌豆,一根熏火腿搭配黑椒肉汁,一碗蔬菜沙拉和一小杯奶昔,這就是她的午餐了。


    在對麵的位置上則坐著希諾的祖父,他滄桑而枯槁的身影半躺在輪椅中,穿過長屋的光線為他抹上了一層灰白色的陰影,從這個角度看就像一座石頭裏雕刻出來的人像。即便是如此炎熱的夏季,他的身上依舊裹著一條厚厚的羊皮毯子,身後用紅色磚塊砌成的壁爐裏,木炭正在燃燒,釋放出源源不斷的熱量,將整個餐廳炙烤得如同一個大火爐。若是閉上眼睛的話,準會讓人誤以為自己還在外頭,而不是在屋子裏。


    上了年紀的老人通常都很畏寒,而希諾的祖父還有舊傷在身,因此一年四季都需要依靠壁爐取暖,有時候夜裏睡得太深,還需要少女和老管家韋伯徹夜照看,輪流替換壁爐裏的木炭,免得封閉的房間裏二氧化碳積蓄太多,導致中毒。但希諾早就習慣了這些,因此就算後脖頸已經滲出了密密麻麻一層汗珠,麵色依舊自若,走上前向祖父行禮問候:“午安,祖父大人,不知昨夜您睡得可否安穩?今日早晨我去洛瑟之林清掃道路了,因此稍稍來遲了些,讓您擔憂了。”


    半躺在輪椅上的祖父緩緩抬起頭,看了希諾一眼。他有一張讓人一看就覺得頑固刻板的臉龐,蒼白的皮膚上滿是歲月所留下的溝壑,頭發稀疏,隻有幾撮頑強的白發從裂縫間生長出來,就像秋收後田野上的衰草般慘淡落寞,點綴著幹枯的嘴唇與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


    “我昨晚,又夢到雷納德了。”老人一字一句道,與外表相反,他的語氣雖然平淡,卻格外沉穩有力,不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能發出來的聲音。希諾稍稍愣了一下,因為雷納德正是她已經逝世的父親。沒等少女想好該如何回應,老人便將目光投向桌上的午餐,說道:“不過,你來了也很好,先吃飯吧。”


    話題的轉折有些突兀,但希諾回過神後隻是點了點頭,便拉開椅子坐下,拿起了桌上的刀叉。祖孫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就像過去十幾年來一樣,開始了沉默的用餐,一時間餐廳內的氣氛有些沉悶,除去刀叉偶爾碰撞碗碟的聲音以外,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響發出——歌絲塔芙家族的祖訓之一,用餐時應保持緘默,克製守禮。


    老人的午餐與希諾一樣簡單,隻是將熏火腿配黑椒肉汁換成了煮得軟爛的土豆濃湯,因為他的牙齒已無法支撐自己的主人像年輕時那麽豪氣,暢快地咬下自己喜歡的食物了。他餘生為數不多的消遣,就是趁著孫女希諾和老管家韋伯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吃一兩顆霜糖罷了。就是那種像裹了一層霜似的糖果,含在嘴裏隻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是老人記憶中最美味的點心,但在如今,連格林德沃鄉間最小的孩子都已嫌棄它們的味道了。


    一想到這裏,少女的心情就有些複雜,盡管如此,她依舊謹守著歌絲塔芙家族的用餐禮儀,優雅、克製而又精準,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一股其他貴族繼承人難以企及的氣度,這源於記憶懵懂以來十八個春夏秋冬的刻苦錘煉,如今已成為一種本能。


    五分鍾的時間,希諾便吃完了自己的午餐,碗碟和盤子都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浪費。但少女並沒有放下刀叉,因為在餐桌的另一頭,她的祖父正顫顫巍巍地叉起一塊土豆往嘴巴裏送去。這位骨子裏有些倔強的老人拒絕了孫女和管家服侍他用餐的請求,堅持由自己來完成這項開墾拓荒中最重要的儀式,以證明自己從未忘記先祖的教誨。


    長者還未離席,年輕人便不該擅自妄為,因此希諾每次吃完飯後,都要先等待一段時間,等祖父也吃完飯再起身收拾餐具。這位年輕的少女有一種超乎常人的耐心,從來不曾流露出絲毫抱怨,或許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早已習慣了等待,也一直都在等待。


    當老人用餐完畢,放下刀叉的時候,時間已經推移到了二十分鍾之後。按照慣例,接下來就該由希諾收拾並清洗餐具了,而老人則會在管家韋伯的照看下回屋午睡,直到傍晚時才會醒來。不過今天,希諾還有一件事要向他匯報。


    “祖父大人,今日早晨我去洛瑟之林內打掃道路的時候,發現翡翠湖邊來了一群……”她斟酌了一下語氣,考慮該如何形容比較好:“比較特殊的客人。”


    “客人?”老人的眼皮子抬了一下。


    “是的,他們還對我提到了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希諾便為祖父講述了上午的經曆,還有林格他們說的那些曆史隱秘,但不知為何隱去了自己可能是少女王權的部分,隻提到了關於聖女貞德和隱秘結社的事,末了,她有些遲疑地問道:“祖父大人,您認為他們所言可信嗎?聖女大人,莫非真是為了其他目的才推動共和戰爭的?”


    老人閉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幾分鍾後,他緩緩道:“民間傳聞,先祖手書……未必沒有留下痕跡,隻是年代久遠,已不可考而已。何況,這也並不重要。”


    少女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祖父會這麽評價:“不重要?”


    事關希伯頓先祖與聖女大人的聲譽,怎會不重要呢?


    “是的。”他睜開眼睛,用那雙已經有些黯淡發舊,宛如將熄星火的眸子,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孫女一眼:“重要的不是想做什麽,而是做了什麽。就像你啊,希諾,你已經想好了麽,自己想做什麽,又該做什麽?這些問題,如果直到無法回避的時候再去思考,就已經太遲了。”


    他意有所指,少女聞言,下意識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或許是害怕著回答。


    “伱現在還在迷茫,感到無所適從,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不要害怕,孩子,這些隻是你人生中的小小分岔罷了,在你前方的道路上,歌絲塔芙家族榮光的先祖們早已為你指明了方向。”


    老人緩緩抬起頭,仰望著木製的屋頂,熹微燭火往他蒼老的眼底投落了一點亮光,使他回憶起前往餐廳的回廊上,每一位歌絲塔芙家族先祖的麵貌與微笑。從小到大,他都是看著他們走過來的,他之後是雷納德,而現在,該輪到希諾了。


    他收回目光,意味深長地對希諾說了一句:“流淌著白棘花之血的後代,從沒有畏懼犧牲的。”


    說罷便重新閉上了眼睛,早已在餐廳外等候多時的老管家韋伯立刻上前,替他推著輪椅,離開了餐廳。臨走之前,他還向希諾點頭致意,隻不過少女仍在怔神,沒有注意到而已,老管家便留下一聲輕歎,轉身,腳步聲很快消失在了回廊的盡頭。


    過去許久之後,餐廳內才響起了收拾餐具的聲音,咣當咣當,似乎有些急躁了。


    給點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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