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遲到的騎士終會凱旋嗎?


    黃昏已至,卻被灰霾的天空拒之於外,荒野上依舊一片沉沉氣氛,一陣凜冽的風吹過戰場,那些僥幸沒有被戰鬥波及的枯衰野草紛紛朝著同一個方向倒伏,發出潮汐似的哀鳴。目光越過波連莊園和田野上大片大片的葡萄園,依稀可以看見雷格拉姆小鎮的影子,數點火光頑強地燃燒著,不時有燈熄滅,但很快便有人重新將它點亮,以證明遙遠的家鄉有人正在守望,等待騎士的歸來。


    據說遙遠的王國時代,歌絲塔芙家族的某一任家主曾奉君王之命,率七百名家族騎士前往邊境,抵禦來自敵國的入侵。一去二十載,再歸來時,七百名騎士隻有七人生還,他們回到格林德沃原野,卻對這個天翻地覆的世界感到無所適從,好像故鄉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模樣。直到站在雷格拉姆小鎮外,遠遠看到那幾點熟悉的燈火時,一直緊繃不語的家主才鬆了口氣,回頭對他的騎士們說道:“現在,我們回到家了。”


    從此以後,無論多麽黑暗的夜裏,雷格拉姆小鎮的燈火始終未曾熄滅。


    對某些人來說,故鄉便是遠方守望的燈火,旅人總在漫長跋涉後依偎於壁爐邊取暖,靈魂渴望一盞燭光聊作慰藉。


    希諾收回目光,視線重新落在眼前這頭巨大魔獸上。它就像那些被風吹倒的野草般,無力地橫亙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宛如一頭擱淺的鯨魚正在退潮後的沙灘上等待死亡。那具一度成為噩夢的猙獰軀體此時已傷痕累累,每一道刻骨的傷痕中都有暗紅色的汙穢液體流出,那不是血液,而是被汙染的地脈魔力實質化後的產物,它們作為支撐這頭合成魔獸的能量源泉,如今正隨著獸的生命力消逝而逐漸潰散,重新回歸這片孕育了它們的大地,但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複以前那種純淨的狀態了。


    獸的眼眸中再沒有暴戾與凶狠的本能,唯有逐漸黯淡下去的麻木,正因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卻無法阻止,所以才會放棄抵抗。僅餘的呼吸雖然微弱,但以獸的體量來說,其實與吼叫也沒什麽區別,一圈一圈地回蕩開了,驚動了沉寂的戰場,似鯨魚死前的哀鳴。


    希諾策馬向前,來到了那顆黑山羊的腦袋前,抬頭用平淡的目光審視它的模樣,審視這個令歌絲塔芙家族犧牲了七百年時間與無數性命的敵人,發現它比想象中更加狼狽:蒼白獨角折斷、口中利齒脫落、眉心處被槍刃鑽出了一個空蕩蕩的孔洞……連六隻血紅色的豎瞳也被戳瞎了五隻,唯獨完好無損的那隻碩大眼眸中,血紅色被暗紅色侵蝕,沿著虹膜擴散開來的細密血絲就像一條條扭曲的蟲子,正使勁往它的眼窩甚至腦髓裏鑽,想要侵蝕它最後一點生命力。


    在這個距離,獸單獨的一隻眼瞳也比騎士和她的戰馬加起來大,更別說整個頭顱乃至整個軀體了,然而騎士的目光卻像是從上往下看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瞰,那和高度無關,而是靈魂與精神上的壓製。她甚至沒有擔憂過獸在臨死前反撲該怎麽辦,如此近的距離她似乎避無可避。


    因為少女知道,被打斷了脊梁的野獸,已徹底失去了那股凶性,別說反擊,估計連動都不敢動了。


    七百年前,白騎士希伯頓、聖女貞德與起義軍聯手,未能讓這頭危險的魔獸屈服,七百年後,希諾單槍匹馬做到了,這並不能證明後者比前者更強,隻能說明她總有某些特別的地方而已。


    少女騎士抬起手中的聖槍白棘,輕輕將鋒利的槍刃抵在了那顆血紅色的豎瞳上,盡管早就對自己的死亡有所預料,但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合成魔獸奇美拉的心中仍產生了一股巨大的絕望和無力感,那顆遍布血絲的眼球猛地跳動了一下,浮現出一股人性化的恐懼,無數蟲子扭動著擴散開來,仿佛要將它最後一顆眼睛徹底撕裂。


    “該結束了。”


    希諾輕聲道,但不是對眼前的獸說的,而是對自己說。


    手腕微微發力,槍刃向前一刺,穿透了脆弱的眼球,精準而幹脆地將最後一絲生機扼殺。沒有血液流出,也沒有臨死時絕望不甘的咆哮,隻是獸的呼吸在一瞬間凝固住了,然後六顆眼眸在同一時間閉合,宛如為主人的死亡蓋上墓棺。


    生命力迅速消散,以驚人的速度回歸天空與大地,而那具龐然如山的軀體則開始化為霧氣消散,嗤嗤的低響猶如火焰正在燃燒,將它的血肉與骨骼都焚為灰燼,葬入這片曾被它深深傷害過的大地,同時也埋葬了包括風車十字會在內所有舊時代餘孽的蒼白野心。


    或許七百年前那場起義戰爭,直到今日才真正落下了帷幕吧。


    少女騎士仰起頭,看著漫天灰燼飄散在陰沉的天穹下,明明戰勝了強大的敵人,卻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恰恰相反,她正在感到空虛,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填滿了胸腔,讓她忽然間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自光榮的開拓者文斯男爵以來、歌絲塔芙家族的曆代先祖們至死不渝的誓言;聖女大人的理想,白騎士希伯頓為之奮戰、渴望保護家鄉與人民的崇高信念;還有一個家族的傳承,祖父大人耗盡畢生心血去追逐、父親雷納德不惜背負“偏執者”的偏見也要履行的責任、母親逝世前請求自己“不要責怪他”的微弱聲音……這一切,都會伴隨合成魔獸奇美拉的死亡而結束嗎?


    天空下響起一聲幽幽的歎息。


    我想——


    少女騎士的長發逐漸褪去赤紅,變得雪白無瑕,護麵下的雙眸則重新染上了酒紅色的光澤,在黑暗裏氤氳著悲傷的情感:恐怕是剛剛開始吧。


    ……


    “大小姐……勝利了?”


    波連莊園內,目睹那頭恐怖的魔獸化為灰燼散去,歌絲塔芙家族的騎士們似乎還未回過神來,麵麵相覷,這一切都來得如此簡單,讓他們有種猝不及防的感覺。


    這裏的每一位騎士都深刻知曉,徹底消滅合成魔獸奇美拉對於歌絲塔芙家族來說,有著多麽重要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已經成為了一種根植於心的執念。他們深受歌絲塔芙家族的恩情,願意為這個使命犧牲一切,因此才義無反顧地出現在這個戰場上,本以為今夜便將是自己回饋主君的恩情、彰顯騎士的榮耀的時刻,沒想到大小姐卻力排眾議,堅持孤身一人出戰;本以為她勢單力薄,必將迎來一場艱苦的戰鬥,甚至騎士們都已做好了違抗主君命令、隨時馳援大小姐的準備,沒想到戰鬥卻以單方麵的壓製落下帷幕,恐怖的合成魔獸在大小姐麵前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那個他們自小看著長大的女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長到了足以擔當大任的地步嗎?


    驚愕與茫然的心情消退之後,年輕的騎士們隨之心潮澎湃,老家主雖然也是英雄偉傑,但年歲已高,再無過去的心氣,唯有追隨如此強大、高尚而又充滿仁德的主君,他們才能實現自己身為騎士的價值,譬如過去追隨文斯男爵開拓荒野的白棘花騎士團或追隨白騎士希伯頓建功立業的純白衛隊那樣。而年長的騎士們則倍感欣慰,有些人甚至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眼眶中浮現出些許晶瑩,他們太老了,老得對那些功勳和榮耀都已不感興趣,隻是從希諾身上看到了一種希望,一種讓沉寂許久的歌絲塔芙家族再次偉大、讓逐漸凋零的白棘花再度盛放的希望。


    倘若有一天,白棘花的大名將再次被吟遊詩人所傳唱、被鄉野民間的每一個人牢牢記住,但不再是因為過去先祖們留下的名望,而是由於希諾·琴·歌絲塔芙在這個新時代所立下的卓著功勳,那麽,他們這些誓死追隨歌絲塔芙家族的老騎士,大抵可以毫無遺憾地閉上雙眼了吧。


    “凡因德魯大人,後繼有人了。”


    老騎士古斯塔夫曾追隨老家主一同參軍服役,親眼見證了他意氣風發的年代以及受傷後消沉沒落的模樣,此時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下意識抬起頭,目光越過人群,看向輪椅上那個蒼老沉默的背影,卻發現他正低著頭,人在斑駁的樹影下顯得如此瘦小。而老管家韋伯正俯身彎腰,附耳於家主的嘴邊,認真地傾聽著什麽。隻是,如果觀察得足夠仔細的話,能夠從他的眼中看到一種藏得極深的悲哀。


    老騎士的心猛地一顫,忽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可他努力打消這種預感,告訴自己:家主的舊傷已經治好了,獸的威脅也不複存在,他應當高興才對,又怎麽可能發生意外呢?


    可是,夾雜在風吹樹葉掀起的沙沙聲中,老家主那沙啞的聲音,仍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


    “她,勝利了嗎……希諾?”老人的身影虛弱得就像一片落葉,在這哀秋的九月漸漸飄落,融入塵泥之中。


    “是的,老爺。”韋伯不忍心看,可身為騎士扈從的責任感,讓他必須回應禦主的問題:“小姐已經消滅了那頭魔獸,歌絲塔芙家族長達七百年的使命已經完成了。從今以後,格蘭吉尼亞大地連同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將不會再受到任何威脅,因為守護者歌絲塔芙的榮光將永遠庇佑他們。”


    他的聲音尤其莊重,就像葬禮上牧師為死者宣讀訃告一樣,年邁的凡因德魯在這時恍惚回憶起來,自己一生中隻有一次聽見這位老夥伴用如此莊嚴的語氣說話,那時他十二歲,在戰場上被他救下,於是宣誓了效忠,直至今日。


    或許歌絲塔芙家族的騎士們,是世界上最懂得何為至死不渝的人吧。


    老人無聲地笑了,其實戰鬥的最後階段,他已清楚看見少女騎士一槍刺穿了獸的眼瞳,泯滅了它最後的生機。可還沒來得及確認,便感到眼皮無比沉重,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正在強迫他閉上眼睛,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去。如果是以前老人不會抗拒這種呼喚,因為他看這人世間的種種舊事也早已看得厭煩了,隻是心有執念才苟延殘喘,如今執念既已消除,又有什麽戀棧不去的借口呢?


    不行、還不能……閉上眼睛。


    歌絲塔芙家族光榮的騎士、自己引以為豪的孫女、雷納德和米絲蒂安的女兒……即將凱旋,在這凱旋的巡禮路上,豈能沒有人為她歡呼,為她見證榮耀呢?


    至少在見到她得勝歸來之前,自己絕不能閉上雙眼。


    老人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住老管家的手臂,眼睛死死睜開,那雙曾被歲月汙濁過的暗紅色眼眸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他急促而又清晰地說道:“還沒有結束,韋伯,歌絲塔芙家族的使命還沒有結束!你要告訴希諾,我們是守護者,是希望之地的騎士,應當守護這片土地上每一位心存希望的人,永不放棄保護弱小的精神;韋伯,你要輔佐她,還有古斯塔夫、沃澤爾、尚奎爾、西塔、比伯格十三世……你們都是她的騎士,請輔佐她成為合格的家主吧,永遠不要忘了白棘花的旗幟為何飄揚!還有,記得告訴她——”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變得短促,韋伯麵露憂色,想要開口勸說,卻被老人瞪了一眼,來自家主的威嚴氣魄並不會隨年老而減弱,於是他一下感到敬畏,再難以說出勸說的話,隻能聽老人繼續往下說:“伱要告訴她,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歡她,是她讓我找回了親情與家庭。明明一直想要讓她過上普通女孩的生活,可是,我和雷納德都失敗了,才不得不讓她背負如此沉重的期待……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祖父,逼迫她做了許多不喜歡的事情,但雷納德那孩子是真心為她好的,她不該怪雷納德、不該怨恨自己的父親。如果、如果必須要有一個憎恨的對象,我希望那個人是我……嗬、嗬!”


    他太過激動,呼吸已像漏了風的破風箱般沙啞沉重,可依然死死地抓著韋伯的手不管:“告訴她,我一直都深愛著她……”


    “老爺!”韋伯忽然抬高了語調,頭一次打斷了他的話:“我想,希諾小姐一定更希望聽到您親口對她說這些話吧。”


    親口,說嗎?


    還會有機會嗎?


    年邁的凡因德魯·琴·歌絲塔芙怔怔想著,被莫可言喻的失落感籠罩了心頭。這時韋伯輕推他的輪椅,走出了樹影籠罩的範圍,身後隱約傳來騎士們喧鬧的聲音,老人在這一刻預感到了什麽,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頭望去,在通往波連莊園的長長的石板路上,手持長槍的騎士正騎在雪白的戰馬上,緩緩走來。


    天晴了,灰霾色的雲層被一縷燦爛的日光撕開,那些久違的光芒像金子般灑在少女騎士的身上,讓她迎著光走來的身影猶如夏多利莊園的拂曉時分,充滿了朝氣與生機。凡因德魯在這時忽然回憶起三年前的那一幕,自己也是像現在這樣等待著兒子的歸來,可他最終沒有出現,白棘花盛開的土地下埋葬了一位老人的痛苦與愧疚。


    遲到三年後,歌絲塔芙家族的騎士終於凱旋。


    淚水盈滿了眼眶,老人在這一瞬間感覺那些沉重的記憶都已遠去,隨著年輕時的理想、年長時的責任與夜半無人時的自責一起,消失在了遙遠世界的盡頭。他的臉上緩緩浮現出一個笑容,就像多年以前看著那個年幼的女孩趴在她父親的懷中沉沉睡去時的笑容一樣,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呢喃道:“對不起,希諾……”


    以及。


    “我愛你。”


    受到白棘花眷顧的孩子啊,我們一直都……深深地愛著你。


    他慢慢低下頭,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給點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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