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驚訝的是,在與莉薇婭修女的宗教探討中,鬆塔婭竟然表現得非常熟練,不僅講起教義來頭頭是道,對群山之父的神名、神權與各種傳說事跡都如數家珍,甚至很認真地與修女小姐討論了真靈派與聖靈回歸派這二者教義的共性與分歧。


    林格看著這一幕,總有股荒誕的感覺,仿佛自己不是在荒涼偏僻的雪山頂上,而是正置身於著名的聖瑪格麗特神學院中,旁觀一場嚴肅的宗教會議,盡管其中一方隻是個十五六歲的山民女孩而已。


    這場研討會持續了近半個小時才走到尾聲,意猶未盡的鬆塔婭隨手端起一旁的茶杯,往嘴裏灌了一口清冽的雪鬆苦茶,讚道:“你們真靈派的教義還挺有趣的嘞……噫、好苦!”


    她皺起小臉,露出嫌棄的表情。


    這種口感特殊、苦澀中還帶著一股葉酸味的茶是山民部落的傳統飲品,據說是從夏托托人的先祖那一代流傳下來的,將大雪鬆樹的針葉、銀蕨葉、小灌木葉和雪山白芷葉等多種高山雪原區域的獨特植物兌入熱水後衝泡而成,具有提神醒腦、強身健體的功效——在海德布魯斯堡的旅遊業繁榮時期,還一度作為本地的特產,受到了遊客們的追捧與喜愛。


    因為當時賣茶的夏托托人都說喝了這種茶就能得到群山之父的庇佑,山民們生活在那麽惡劣的環境,身體素質卻比生活在地麵上的人還要好,就是最顯著的證據。那些願意千裏迢迢趕到雪山朝聖的虔信徒、詩人、畫家或劇作家們,都很吃這一套來著。


    當然,其科學原理隻是通過這種茶來補充山民因長時間生活在高山雪原區域、缺乏水果和蔬菜而無法獲取的某些微量元素而已。


    再說了,夏托托人整天在雪山上攀山涉雪的,身體素質能不好嗎?


    不過,確實所有山民都是從小喝這種雪鬆苦茶長大的,鬆塔婭自然也不例外。隻是她無論過去多久,都無法適應這種酸苦的味道而已。


    莉薇婭修女聽了鬆塔婭的讚歎,也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然後麵不改色地問道:“那麽,你覺得是我們真靈派的教義更貼近聖者的原意,還是聖靈回歸派的教義更加適應時代的需求呢,鬆塔婭小姐?”


    “唔,這個嘛……”一問到這麽深奧的問題,夏托托女孩就有些難以招架了。她撓著臉頰想了好久,才給出一個不太確定的回答:“應、應該是我們山民衛隊的教義更好吧?”


    莉薇婭修女無語了一下,不得不提醒這個耍滑頭的家夥:“山民衛隊就是聖靈回歸派的一員哦?”


    “好像也是?誒嘿嘿。”鬆塔婭撓頭傻笑,惡意賣萌:“那就是聖靈回歸派的教義更好吧!因為我們夏托托人就是受了聖者的指引,才能在雪山上立足的,並且過得越來越好,甚至都差點在地上定居了。隻是可惡的教團聯合,非要跑出來打擾我們,把夏托托人又趕回了雪山中!”


    說到這裏,女孩攥起拳頭,氣鼓鼓道:“要是聖者回來了,才不會容許那些家夥囂張呢!肯定會帶領我們夏托托人反攻教團聯合,重新奪回過去的好日子!”


    真是……十分淳樸的願望。


    莉薇婭修女微微皺起眉毛,就像皺起了一抹溫柔的月光,輕聲道:“可是那樣會死很多人的。”


    “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鬆塔婭毫不在乎:“就連狩獵都會死人呢:被獵物臨死掙紮反撲咬死的、在追逐中失足墜落山穀的、甚至還有被發狂的岩羊一角頂下懸崖的……但是不狩獵也吃不飽飯啊!所以,我早就做好了覺悟,為了讓更多族人吃飽飯,我因此戰鬥犧牲也無所謂哦!”


    說著,她挺起小胸脯,一副舍我其誰的模樣。


    眾人不禁陷入沉默。


    雖然鬆塔婭的語氣有點小孩子氣,但這段話的邏輯卻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鬆塔婭也早已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不是在說大話:身為首領的子嗣,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她本就可以待在部落中坐享其成,何必非要成為一名獵手,每天都冒著風雪外出狩獵呢?


    這不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應該承擔的責任,林格相信,就算威爾海姆首領再嚴格,也不至於對自己的女兒提出如此苛刻的要求。因此這個決定,隻能來自於鬆塔婭本人。


    可是——


    “可是,”莉薇婭修女的身體微微前傾,漂亮的海藍色眼眸定格在女孩身上,一字一頓地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戰鬥而犧牲呢?那樣的犧牲,也會讓你感到榮譽嗎?”


    “啊?”鬆塔婭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隨口反問了一句:“如果不是因為戰鬥,那為什麽還會犧牲?我又不是笨蛋,可不會從懸崖上掉下去!”


    這句話再度讓眾人陷入沉默。


    這世界上不為戰鬥而犧牲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中有些人死得壯烈卻毫無意義,有些人死得愚蠢卻讓人難以憎恨,有些人是為了光榮的夢想,還有些人是為了貪鄙的欲望……人性是複雜的事物,猶如下水道中灰暗的泥濘,像鬆塔婭這種高山上純潔無暇的雪花,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接觸、也不可能理解吧。


    “鬆塔婭。”


    莉薇婭修女忽然說道:“你剛才說,自己願意為了族人戰鬥,哪怕犧牲也無所謂,那神明呢?”


    “神明?”鬆塔婭歪了歪頭,眨了兩下眼睛後回道:“山父大人的話,應該不需要我為祂犧牲吧?祂用一根小指頭、這麽小的一根指頭——”


    她向眾人豎起自己的尾指,纖細猶如雪花:“就可以打敗好多敵人了。所以山父大人會保護我們的,怎麽可能讓我們為祂犧牲呢?”


    看來,她對教團聯合乃至魔女結社的強大,並沒有什麽概念。


    何況,構想神明的降臨,原本就是以信徒的靈魂為基石,若沒有犧牲,如何見到神明?


    莉薇婭修女下意識抿緊嘴唇,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女孩柔軟的黑發,柔聲道:“這樣就好,鬆塔婭,要記得你今天說過的話,可以為了族人而戰鬥,但絕不要為了神明而犧牲。我想,即便是群山之父,也不願意看到那種事的發生吧。”


    “恩!”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但修女小姐給鬆塔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於是她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我記住啦!”


    接下來,眾人沒有再和夏托托女孩討論這方麵的話題,而是說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讓沉默的氣氛逐漸活躍起來。因為聊得太熱烈的原故,鬆塔婭根本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直到偶然間抬頭一看,發現月亮正遠遠綴在群山的最邊緣,和太陽西沉時一樣的位置,才察覺不妙,慌忙提出告辭:“哇啊啊,都這麽晚了,我得趕緊回部落才行!要是老爹發現我還沒回去,一定會罵我的!”


    她手忙腳亂地將自己帶來的餐具放回竹籃裏,又用繩子將它固定在腰間,卻不小心碰掉了原本掛在腰帶上的短劍,慌張的樣子看得聖夏莉雅不禁搖頭,提醒道:“別太著急,鬆塔婭,回去的路上要小心一點,不能因為時間來不及了就抄近路,知道嗎?”


    “知道啦知道啦,小夏姐姐,你比阿依娜婆婆還要囉嗦誒。”


    聖夏莉雅聞言,眉頭一挑,但還沒等她發威,鬆塔婭便嘿嘿一笑,轉身飛奔而去,跟逃跑似的,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山頂邊緣,下山的那條小路便,然後停下腳步,轉身向他們揮手道別。


    幾人便默默目送她離開了山頂,背影逐漸消失在沉沉的夜色深處,風帶走了女孩的腳步聲,頭頂的星光逐漸偏斜,光芒也不如最開始那麽明亮。後半夜,許多星座都不見了影子。


    林格收回目光,問莉薇婭修女:“所以,果然如我想的那樣嗎?”


    “恩。”修女小姐點了點頭,神色難得凝重:“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我能感覺到,鬆塔婭的體內積聚著龐大的信仰之力,而且似乎非常駁雜,不完全是她本人的。恐怕是烏蘇部落——或者說山民衛隊,通過某種特殊方式將山民們的信仰之力都灌注在她的靈魂中,人為創造出這種狀態。“


    林格若有所思:“就像真靈派的聖子那樣?”


    “還沒有到那種程度。”莉薇婭修女搖搖頭,即便涉及到自己的過去,語氣亦沒有什麽變化:“咒戒王刻諾斯大人創造偽造王權的實驗很精密,因此作為實驗產物的聖子,對自己體內的信仰之力擁有絕對的控製,這就是曆代聖子都能變身為加百利形態的原因;而山民們的做法就比較粗糙了,他們的做法是將鬆塔婭和山父信仰綁定起來,使山民們向山父祈禱時,所產生的信仰之力通過某種渠道流入了鬆塔婭體內。也就是說,鬆塔婭隻是一個容器,用於容納那些信仰之力罷了,她本人卻無法使用那些不屬於自己的信仰之力。”


    莉薇婭修女停頓了一下,又道:“但過量的信仰之力積聚在鬆塔婭體內,依然為她帶來了一些變化,如果以世俗宗教的說法,稱她為聖子或聖女確無不可。”


    其他人頓時了然,這大概就是鬆塔婭年紀輕輕卻掌握了嫻熟的狩獵技巧、能夠在雪山中來去自如、五感和身體素質都遠超常人的原因吧——從某種意義上,這個女孩確實被山父庇佑著,隻是這種庇佑是人為創造出來的而已。


    “但是,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呢?”聖夏莉雅一邊撫摸著小羊的毛發,一邊感到疑惑:“咒戒王刻諾斯用信仰之力創造出來的聖子,雖然比不上真正的少女王權,但好歹具備了相似的性質,戰力驚人;而鬆塔婭隻是信仰之力的容器,她本人不能使用那些力量的話,又有何意義?”


    “一般情況下,沒有意義,但我想到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讓鬆塔婭成為請神儀式的核心。”莉薇婭修的目光有些陰沉,似乎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就像當初的羅謝爾那樣。”


    羅謝爾……一個久違的名字,讓林格和聖夏莉雅都恍惚了一下。


    在萊森堡發生的事情,仍曆曆在目,難以忘懷。


    對於任何涉及魔法、獻祭、犧牲的儀式來說,儀式的主導者是不可或缺的核心,請神儀式也不例外,並且對請神儀式來說,其核心還承擔著一個額外的作用,那就是在順利召喚出構想神明之後,身為儀式核心的那名信徒,將會以自己龐大、純淨的信仰之力,反過來幹涉神明的意念,決定祂所要塑造的神國。


    當初的羅謝爾,妄圖以構想神明之力擊敗大地魔女緋夜門忒號,證明魔女結社的力量並非無法匹敵。正是在這股強烈意念的影響下,淵壤大尊才會鍥而不舍地向緋夜門忒號發起挑戰,直至戰敗時刻仍不肯罷休。強烈的情感引發強烈的意念,強烈的意念形成強烈的執念,這就是構想神明的本質。


    “並且,讓鬆塔婭這樣純粹的容器成為儀式核心,還有一個好處。”莉薇婭修女斟酌著語氣說道:“你們應該都知道,在請神儀式中,向神明獻上祈禱的信徒,最終都會讓自己的靈魂融入新生的構想神明之中,成為祂的一部分,從某種意義上,這其實就相當於死亡。每一次構想神明的降臨,為此犧牲的信徒少則百千,多則上萬,這是儀式必需的環節。然而,由於鬆塔婭和山父之間存在特殊的聯係,山民們就可以將信仰之力注入鬆塔婭的靈魂,再由鬆塔婭將這些信仰之力奉獻給山父,通過這種間接的方式避免自己加入儀式,同時也避免了犧牲。然而,這就意味著,在整個儀式中,隻有,隻有……”


    她說到這裏,猶豫了好久,卻沒能將那個殘酷的結論說出口。這個時候,旁邊傳來那位年輕人的聲音,平靜而冷淡地代替她說完了接下來的話:“隻有鬆塔婭被犧牲了,對嗎?”(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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