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4章因為是現實的魔女嗎?


    “這個世界已經無藥可救,所以我們會創造一個新的世界。”


    天蒂斯如此形容她的主張:“那便是我對你承諾過的世界:萬物平等而生,同出一源,不會有一種諸如魔力或其他什麽的東西,將它們在先天與後天上共同區分開來。強者的強大不過是一時的,弱者的弱小也不過是短暫的,它們都將消逝,回歸永恒的安寧。柏龍,我們努力了那麽久,這個目標已唾手可得——隻要你願意拋下名為道德的累贅,就可以收獲名為理想的果實。我知道這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但正因如此才需要果斷與決絕,認同感固然重要,可歸根到底——”


    她略作停頓,然後露出一個笑容,柏龍很難去形容那樣的笑容,它像是由四份曖昧的期待、三份無情的自嘲、兩份冷漠的宣告以及一份真誠的憐憫糅合而成的。在這個年輕人擁有記憶的漫長歲月中,他隻有一次見過這種笑容,也就是現在這一次:“對於踏上這條道路的我們而言,道德的選擇,有什麽意義嗎?”


    柏龍無法反駁。


    確實,魔女結社是一個基於理想而非道德的組織,或許有些天真的人會將理想主義與人類心中的道德感聯係在一起,認為它們密不可分,可柏龍早已過了那樣的年紀。索森山中的追獵者,虛根沼澤暗夜下的大火,無不證明了通往理想主義的道路實則是由鮮血與火焰鑄造而成的。就連對待同類,他們也並不手軟——被毀去信仰的宗教徒、被奪走生命的魔法師,還有海對岸那片大陸上被入侵家園的土著,他們難道不屬於“人類”這個被選中的群體嗎?可隻要結社需要,他們一樣被擺放在天平之上,衡量價值。


    從一開始,柏龍就該明白,魔女結社選中的不是“人類”,而是一個“可以利用的群體”。利用人類做什麽呢?自然是創造那個理想的新世界了。


    如今,天蒂斯不過是將“人類”剝離出去而已,唯獨理想不曾變過,那麽天蒂斯自然可以說道德的選擇毫無意義,結社從不在乎人心中的尺度,她隻在乎天平兩端的重量。


    我的重量,柏龍捫心自問,又能夠讓這個天平傾斜多少呢?


    他覺得,想必不會很多吧。


    “我不明白。”他終於開口,用沙啞的嗓音說道:“你為什麽如此執著於我的態度,天蒂斯?就算我做出了選擇,隻怕也沒有什麽用處吧——這不是一兩個人就能決定的事情,除非你對我抱有更多的期待。”


    可他隻是一介研究人員,研究的還是一些早已被證明過的理論,這麽一想柏龍更覺得有些可笑,他猜不透天蒂斯的想法,從來都是。


    “當然——不止是你的選擇。”天蒂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所有人都必須做出選擇,那實際上也是一種機會,我給予他們與你一樣的權利——在理想與道德中做出選擇的權利。”


    “所有人?”


    “所有人。”


    天蒂斯堅定地點了點頭:“人類總是擅於欺騙自己的,唯有讓他們明白腳下的這條道路已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他們才會認真思考其他的選擇。若不出意外的話,那些和你共同參與了這個項目的研究人員們,恐怕已經通過各種方式——有時是隱蔽的暗示,而有時則是無心的失言——將這份報告中的部分內容透露給了那些想要知道的人,譬如維多利亞,譬如腓特烈、又或是查理?我知道他們一直都試圖掌握結社的一些機密情報,但又不願意讓自己更加深入這個體係內,或許世俗統治者的心態皆是如此吧——既想要得到什麽,又不願意付出什麽。”


    “不!”柏龍痛苦地搖晃著腦袋,仿佛這樣做就可以將已經聽到的話語重新甩出腦海,讓自己的記憶停留在一分鍾前的狀態。他難過地說道:“他們不會這麽做的,現實計劃是保密等級最高的研究項目,但凡透露了任何一點信息,無疑都違反了結社的保密原則,而我知道他們絕不是那種願為私利出賣良知的人……”


    “所以我才說你很天真,柏龍。”


    天蒂斯打斷了他的話:“竟真的以為良知是沒有價碼的東西,但據我所知,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傾向,不是傾向這個就是傾向那個——無非都是由利益構成的團體。過去,我將結社保護得很好,拒絕除理想主義以外的思想侵入;但後來,當我開始學會放鬆權力時,世俗與政治自然會被吸引而至,猶如嗅到了腐肉的鬣狗。更何況——”


    更何況,那些參與項目的研究人員都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除了你和菲以外。他們確實都很有能力,但也擁有與能力等同的私心。他們參與這個項目首先是為了獲得榮譽,從而幫助自己更進一步,其次才是那未可知否的理想。但他們知道這種想法必然不被真正的結社高層容許,比如菲,又比如柏龍,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向其他的利益團體靠攏。


    但這個真相就沒必要告訴柏龍了,不是因為他已經承受不起這接二連三的打擊了,而是因為天蒂斯覺得這不過是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並不會影響到最後的結果。


    她避開了這個話題:“無論怎麽說,維多利亞他們既然已得知這個消息,就絕不會隻是幹看著而毫無反應。但他們需要等待一個信號,譬如觀望我的態度。如果我適時地宣布放棄現實計劃,選擇一種更加溫和的方式改造世界,譬如你剛才提議的魔導計劃,那同樣符合他們的利益,於是他們依舊會支持我,依舊會緊緊地圍繞在結社身邊,為我們共同的事業發光發熱……但假如不是這樣呢?假如我在下一次魔女會議上宣布,我要將現實計劃執行到底,哪怕摧毀人類也要創造一個絕對的理想世界,你覺得他們會作何反應,柏龍?”


    “那將是一場災難。”柏龍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近乎呻吟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話:“你會毀了魔女結社的,天蒂斯。這難道是你想要看到的嗎?你分明有很多方法避免這種情況,即便那些方法可能並不完美。”


    身為結社的領袖,天蒂斯完全有權力組建一支隻屬於她的私人部隊,代替她收集那些蘊含著信仰之力的聖遺物或宗教聖物,這支部隊可以掌握在一個絕對信任她的人手中,以保證不會發生任何泄密。譬如,一直在外執行任務的恐懼魔女緋珥便很合適。相比之下,打著現實計劃的幌子行事簡直粗陋至極,甚至讓人懷疑她其實是有意將這個消息泄露出去的。


    但他沒有猜錯,天蒂斯確實是故意營造了這種情況,至於原因,她剛才就已經挑明了。


    “選擇。”


    她平靜道,對柏龍的質問無動於衷:“我會給每個人選擇的權利,正如當初他們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一樣。我當然可以通過隱瞞與欺騙的方式,繼續誘導他們為我的理想效力,可那樣做又有什麽意義呢?從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隱瞞與欺騙並不會帶來你想要的結果,而我是以切身經曆明白它的。所以我讓你成為現實計劃的主要負責人之一,我提供一切你們需要的研究資料,我也不介意你們將最重要的成果傳播出去,盡管你認為它是需要保密的——但從現在開始,結社沒有任何保密可言了,你們人類已經通過自己的雙手發現了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秘密,自然其他秘密都不再重要,唯有選擇才重要。”


    這一瞬間,柏龍聽懂了天蒂斯的意思。


    可他寧願自己沒有聽懂,就像他寧願天蒂斯一開始就隱瞞和欺騙自己那樣。他從來都不是軟弱的性格,可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始終堅持的事業到頭來都不過是為了用另一種方式摧毀自己的理想時,他都會得出相同的結論的——也隻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了。


    “一定要做到這種地步嗎,天蒂斯?”


    柏龍難以理解她的想法,夾在自我與情感之間令他痛苦不堪:“對你來說,魔女結社究竟是什麽?而我,我們,又是什麽?”


    柏龍相信天蒂斯對魔女結社絕非毫無感情,隻是隨手利用的工具,這從她往日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了:她溫和,親切,並且平易近人,即便與最普通的成員交談也沒有擺過架子;她會高興,會生氣,也會隨口開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她至今仍記得最初與她並肩同行的那些成員,記得每一位哲人在拋棄原本身份之前的姓名;她時常為柏拉圖和伽利略等摯友的離去而哀傷,總是感慨於聖女貞德的高潔與無私,甚至親自為兩台構裝機甲命名,以紀念那兩位在蒸汽聖戰中不幸罹難的老友,星宵的騎士達揚與星杯的神子米黛。她的情感是如此的充沛,以至於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她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家夥,隻認為是外界的汙蔑和猜疑。


    可同樣是這個人,在蒸汽聖戰結束的第一時間就啟動了對信仰之力的研究,又在研究成果出來後的第一時間啟動了現實計劃,這說明她在決定放棄魔女結社的時候幾乎沒有過一絲猶豫。然而任何一個擁有正常情感的人都不可能如此果決,他們即便是丟棄一隻家養的寵物都要猶豫很久,繼而是深深的負罪感,何況那不是一隻寵物,是一個她親手建立的組織,是無數為了她的理想聚集在一起的誌同道合的夥伴。


    一個人的思想與行動竟能夠如此割裂嗎?柏龍仿佛頭一次認識了眼前這位黑發黑眸的少女,看見她如黑曜石般沉靜的眼眸中,醞釀著一種深邃的憐憫。


    “朋友。”


    她輕聲道:“我無疑視你為朋友,柏龍。或許最初救下你的時候,我不過是想找一個可以利用的人類罷了,因為那時候的我並不覺得自己需要什麽朋友,心中唯有一腔的憤怒與某種強烈的渴望。但後來我發現你是個不錯的人,不隻是你,還有菲,柏拉圖,伽利略……你們都是我認可的友人,性格,品行,能力,都無可挑剔,我以你們為榮,也以我們共同的理想事業為榮。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比任何人都想要一個完美的方案,解決這世界上一切的矛盾。我們都會獲得自己想要的,那不是很好嗎?”


    “可是……“


    “可是,”天蒂斯輕輕打斷了柏龍的話,她從棋盤上拈起一枚棋子,正是那枚表麵已有裂痕的王後棋子,然後將它按在了柏龍的國王棋子前,語氣低沉,聲線中沉澱著比正在降臨的夜色還要複雜的情感:“我是現實的魔女啊,親愛的柏龍。”


    大家都能夠幸福的結局,隻存在於幻想的世界中。


    而現實,就是無法讓每個人都滿意的。


    柏龍的呼吸一下子凝滯了,感到死一般的沉重。


    “盡早做出選擇吧,柏龍。”天蒂斯伸出手,稍微撫平了年輕人因驚愕的動作而產生褶皺的領口,這件研究員的白色長袍確實很適合他,有一種文雅的氣質。然而她對他的印象卻永遠來自於那個在埃爾戈蘭的大森林中狼狽逃竄的年輕人,他臉色蒼白,神情倉皇,卻堅持著不肯向他所認為的邪惡屈服。像這樣一個人,放在這樣混亂的時代中,如果得不到他人的庇佑就一定會死去,而天蒂斯庇佑了他,盡管她承認,那隻是出於一種利用的心態。


    被利用的價值,其實遠大於人自身的價值。


    “你遠比自己想象的更有價值,柏龍。”


    她如此真誠地說道:“會有很多人來拉攏你的,為了各自的目的,有的不可告人,有的磊落大方,你喜歡其中的一些人,討厭另外的一些人,這都很正常。無論如何,用你的情感做出決定吧,而非道德,因為真摯的情感永遠不會傷害任何人。當然,不管你做出了什麽樣的選擇,是繼續追隨我也好,想要離開我也罷,隻要這是發自真心的選擇,我都會為你感到高興的。”


    她的眉眼彎了一下,笑容溫和得如此尋常:“畢竟,我是現實的魔女嘛。”


    同一句話,不同的含義。


    柏龍為這個笑容恍惚了一下,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他感激、悲傷、茫然、卻也痛苦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所謂現實,原來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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