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顧慮到雲在的身體,雖然已經接近期末,但還是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


    雲在的行李不是很多,擺進獨立的小房間,除了些書籍辭典,看起來空蕩蕩的。


    所幸家裏給的生活費還算充裕,阿衡省出一些錢,給雲在置辦了一些厚被褥和新的床單,想了想,在在雖然是喜歡幹淨簡單的人,但小時候就羨慕那些能玩球的同齡人,又分別買了個足球和籃球,放在他屋中。


    然後,客廳和衛生間清掃了一下,整整齊齊的,還算好。


    阿衡忙碌了一下午,雲在一直跟在她身邊,笑眯眯地,卻沒有幫忙,就是安安靜靜地看著,白皙的臉上泛著微微的紅暈。


    上一任租房子的大概是個生活邋遢不自淨的,白牆有許多鞋印,看起來很髒。


    阿衡合計了一下,找人刷牆並不合算,就自己買了粉刷的工具,按說明書調配了塗料,裹了個紙帽子塗牆。


    雲在卻笑彎了眼,唇露出細米一般的白牙,奪走了她的刷子和紙帽,站在她的身旁,慢慢悠悠地刷牆,指甲飽滿幹淨,微微泛著蒼白。


    阿衡也笑,說你弄好了就成了,我先走。


    雲在轉身,看著她,你去哪。


    阿衡莫名其妙,回宿舍呀,一會兒晚了,就封樓了。


    他的臉上卻沒了笑意,你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住在這裏。


    阿衡點頭,嗬嗬笑,從明天開始,姐開始給你開小灶,一日三餐,把在在養成個小胖子,怎麽樣。


    她揉揉他的發,對著小孩子一般的溫柔目光。


    雲在卻躲開了,阿衡的手在半空中懸了懸,抿抿唇,知曉他長大了,定然不喜歡如同小時候一般的對待,心中有些酸澀,放了下來。


    雲在把刷子扔進桶中,輕輕開口,為什麽,不和我住一起。


    阿衡脫下塑膠手套,淡笑,你長大了,姐跟你住一塊兒別人會說閑話的。我明天早上喊你起床,煮玉米粥成嗎。


    雲在看著她,目光如雲,含笑卻不清晰,他說,言希呢,你不是一直在他家住。


    阿衡看他,自己也挺困惑,在在為什麽問這個問題,但還是回答了——言希不一樣。


    她走了出去,關上門,下樓,未走幾步,卻聽見,樓上有籃球砸門的巨響,心想這誰家的孩子也忒皮了點兒,要是在在,絕對不會這麽暴力。


    自這一天開始,阿衡每天要校內校外往返好幾趟,買菜,做飯,上課,做飯,回寢。


    雲在問阿衡你累不累。


    阿衡煮玉米粥,轉身,搖搖頭,眼睛看著他,一逕的溫柔寵愛。


    他笑了笑,你去當有錢人家的女兒,很久沒做過飯了吧。


    阿衡愣愣,含糊嗯了一聲。


    她希望,在在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


    吃晚飯的時候,雲在問你還有錢嗎,我想買台手提。


    阿衡皺眉,嘴裏下意識地嚼著鹹菜,想了想之前打工掙的錢,猶豫著問他——需要多少錢。


    雲在慢吞吞開口——一萬多塊。


    一萬塊錢,對阿衡這樣靠著家裏給的固定的錢過活的學生,即使每月得的零花錢多一些,但是她畢竟從不亂花錢,不比思莞思爾公子小姐派頭,所以溫家半年給她打的錢也就是五千塊左右,加上之前打工攢下的微薄的一千零幾十塊錢,遠遠不夠這個數目。


    阿衡沉默了一會兒,問,很急著用嗎。


    雲在抬眼,黑眼仁兒中是笑意——無所謂急不急,反正要我買,至少四年內,我買不起。


    阿衡心一涼,低著頭,輕輕開口,這個星期天,我帶你去買。


    然後給他夾了一塊雞翅,微微笑了,說多吃些。


    自己也就是邊扒青菜邊心不在焉地想著錢的問題。


    雲在表情複雜地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如雲般溫柔卻帶著鋼鐵不入的冰冷。


    她打電話給溫母,媽,我們學校要提前交……學雜費。


    溫母笑了,好,我明天讓劉秘書給你打錢,八千夠嗎。


    阿衡有些慌,不要這麽多,媽,要不了這麽多,三千……九……她想了想,舔舔唇皮,坑坑巴巴,三千九百……三十塊就夠了。


    溫母笑了,又冒傻氣兒,有誰還匯三十塊的!算了,我給你寄五千塊,你看著花吧。


    阿衡搖頭,眼中卻泛了淚水,她覺得自己欺騙了母親的愛,她說,媽媽,就三千九,成嗎。


    溫媽媽聽著孩子聲音還挺難受,不明所以,但思揣著要給孩子一些自己的空間,也就沒有問,隻是憐惜地開口,好好,就三千九,不夠,你再給媽說。


    阿衡掛了電話,手心汗津津的,心裏卻覺得自己做了錯事。母親對她這樣好,這樣溫柔,她卻仗著這些去索取,實在是太壞了。


    媽媽和她的關係甚至從未有現在這麽融洽,如果她知道自己騙了她,會不會更加不喜歡自己呢。


    再加上這孩子耿直迂腐的個性,從未騙過別人,她這樣擔憂著。心裏鬧騰了很久,天明時才迷迷糊糊睡著。


    雲在買的是索尼新上市的一台筆記本電腦,進口的,性能相當不錯,總價是一萬三。


    阿衡掏出了所有的獎學金,再加上之前核算好的生活費,打工攢的錢,母親的匯款,幸好湊夠,數了數,隻剩下三百多塊錢,要湊合著到春節。


    雲在的表情還是那種淺泛的笑意,並沒有高興到哪裏。


    阿衡總覺得這個孩子比起小時候變了許多,卻又說不出哪裏變了。


    阿衡很少和雲在在一起吃飯了,總是做完一人份的就匆匆離去,她說課業重,雲在臉上卻沒有什麽表情,看著她,不說話。


    大約是聖誕節的前幾天,她有些發低燒,那會兒非典未除,禽流感又趕著時尚,她怕傳染,去校醫院看了看,醫生說沒事兒,就是血糖有些低,給她輸了瓶葡萄糖,又吃了點兒退燒藥,叮囑她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阿衡點頭,應了,就要離開,醫生卻搖了搖頭。


    現在的孩子喲,不知道怎麽省錢好。真不知道,是吃飯省的錢多還是看病花得快!


    阿衡這些天,沒有吃過早飯,午飯和晚飯都是湊合的,聽到醫生的話,挺不好意思的,有些尷尬地撕了手上吊針的膠布,就到雲在住的地方去了。


    雲在眼尖,問她手怎麽了,淤青這麽明顯,阿衡說磕到桌角了,他到樓下給她買了藥,回去的時候,阿衡圍著圍裙,在廚房切菜,低著頭,露出了頸子,白皙而帶著些溫暖。


    他看著她,很久很久,輕輕從身後,抱住了她,閉上了眼睛,表情有些複雜。他說,阿衡,我討厭你。


    阿衡正忙著,隻道小孩子撒嬌,嗯嗯,我也討厭你,去去,上邊兒去,油鍋熱了,別燙著你。


    他卻笑了,眼睛清澈地要打散雲氣,鬆了手,坐到飯桌前,輕輕開口,喂,你給我做一輩子的飯,我試著原諒你,怎麽樣。


    那樣輕的話,好像一句歎息,阿衡在廚房中,並沒有聽到。


    聖誕節的前一天,阿衡下午下課的時候,有同學說,校外有人找她。


    阿衡問是什麽人。


    同學想了想,臉紅了,眼睛很大很漂亮的。


    阿衡愣了愣,卻在下一秒,衝出了教學樓。


    她跑過冬天幹枯的樹,跑過沒有草隻有雪的足球場,心怦怦地跳著。


    看到那個人,站在那裏,戴著她給他織的老舊圍巾,站著的英挺背影,眼中,忽然有了淚。她站在不遠處,在雪中喊了一聲言希,心慌得難受。


    那人轉了身,眼睛很明亮很明亮。


    她加快了步子,他伸直臂,一下一下晃動著戴手套的左手。


    阿衡卻忽然難受了,眼中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飽滿而燙人。低了頭,百米衝刺一般,衝進他的懷抱。


    他笑了,被這巨大的衝力幾乎撞個個倒,雙手卻緊緊牢牢地抱著她,像是擁著珍貴得無法再珍貴的寶貝。


    他甚至不想問她為什麽要哭,不想說思念,不想說比思念更難受的是看到了真人後巨大的歡喜,因為這歡喜超出他心髒能夠承受的重量。


    他抱起她,在z大校門外轉圈圈,他笑著,卻紅了眼圈,寶寶,寶寶,你看,我還是能抱起你的。


    阿衡卻哭得難以抑製自己的感情,她哽咽著說,抱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對不起,言希。


    卻輕輕吻她的額角,喃喃,一遍遍地說,沒關係,沒關係。


    她說,都是你慣壞了我。


    讓她思念著他,思念著,在他身邊,做著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他裹著她的手,白皙的指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有些無奈——你說讓我一天照三頓地打你,咱也舍不得不是。


    於是,慣就慣著吧,誰有意見跟老子說= =。


    阿衡驀然,想起這是學校門口,從他懷裏露出了頭,咳,撣撣大衣上的灰,有些不自然地用眼風掃了掃路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大家一臉曖昧的表情經過,阿衡越加窘迫。


    她沒看見言希的車,就問他怎麽來的。言希說坐飛機,想起什麽,從灰藍大衣中掏出一個紅澄澄的蘋果,遞給她——家裏蘋果多,蘊儀姨讓我給你送蘋果。


    阿衡接過蘋果,吸了吸鼻子,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張大了嘴,卻被言希奪走了,翻了翻白眼——這孩子嘴怎麽這麽饞,等會兒天黑了再吃。


    我說言少,你送平安果就平安果唄,誰還沒吃過平安果,千裏迢迢坐飛機空運來不就給吃的,你說你害羞嫁禍給溫媽送蘋果就算了,人孩子想吃還不讓吃,不讓吃也就算了,還說孩子嘴饞,有這麽霸道的嗎= =。


    阿衡哦,那你來就是送蘋果的嗎。


    言希說,唉,其實老子沒打算來的,就想著仨月沒見了,你估計想我想得坐不住了,就來看看你。其實,主要是蘊儀姨讓我送蘋果我不好推辭……阿衡= =,那你回去吧,我也沒怎麽想你,見你我就頭疼。


    言希看了孩子一眼,說你別動,寶寶,立正,站好。


    阿衡啊。


    言希說我靠,我在家把你養得好好的,肥頭大耳能掐能捏軟綿綿一寶寶,你在這兒才幾天啊,怎麽就成這副德行了,除了骨頭就是黑眼圈。


    阿衡tot,抓住言希的手,撅小嘴,我想……吃肉!!!


    言希顫抖,看著阿衡狼一樣晶亮的眼,顫抖地撫摸之,寶,你是餓了多久。


    摟著孩子,上了出租,說你們這兒哪家肉做的好吃的,就去哪家。


    司機從後視鏡看,不像土包子呀,說您是想去高檔還是中檔還是抵擋……言希拍坐墊,肉肉肉,就要肉,肉做得好的!


    司機orz,到了一地兒,把人往地下一撂,rou一聲就飛奔而去,怕一不小心,被當肉給啃了。


    言希點了一桌子的肉。醬爆鴨絲,宮保雞丁,鐵板小牛排,魚香肉絲,鬆鼠桂魚,外加排骨湯。


    阿衡淚流滿麵,吃了幾筷子,胃卻受不住了,她已經連著一個月,吃的都是素的,猛一沾葷腥,有些扛不住,訕訕放了筷子,言希,你怎麽不吃。


    言希心疼了,你沒錢你倒是說呀,家裏有錢,不給你花,還留著孵小的啊。


    阿衡說我在做人體極限測試,跟醫學有關係的。


    言希怒,誰出的幺蛾子,敢情他們是不養娃,不知道養娃的艱辛,奶奶的。


    阿衡喝湯嗆住了。


    言希拿紙巾給她擦嘴,看阿衡臉整整瘦了一大圈兒,越看越心疼,說,寶,咱下次別這麽折騰自己了,好好吃飯,成嗎。


    阿衡點頭,哽咽,我可想你了,言希,你一直都不來看我。


    言希沉默了一會兒,捏她鼻子,笑,小淚包,小尿包,不是有雲在嗎,他在你身邊,我放心。


    阿衡想了想,言希和在在,是不一樣的呀。


    可是,這話她沒說,因為她想起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在在還沒吃晚飯= =。


    借言希的電話,本想說,讓在在先隨便吃點兒,等會兒她回去再給他做,可是,在在的手機一直無法接通,就轉接了語音信箱。


    h市的平安夜,和首都的一樣熱鬧。


    男男女女,少年居多,都稍稍帶了些江南的風情繾綣。情竇初開,投之以桃李,報之以瓊瑤玉翡,即使是樹梢掛著寒雪,依舊是脈脈溫情。


    街上有賣氣球的,有白氣球套著娃娃臉的,有塑料的氫氣球,還有長的各種顏色的毛毛蟲氣球。


    言希給阿衡買了個金色的毛毛蟲= =。


    旁人看著一雙俊男美女本來極是養眼,結果,忽然突兀地出現一個毛毛蟲氣球,美感一瞬間破滅。


    阿衡倒無所謂,歡喜得很,就是氣球裏麵是氫氣,老想往天上飛,言希停了步子,把氣球的繩子係到了阿衡的左腕上,紅色的線,輕輕打了個結。


    好像姻緣簿上那根紅線,在她的腕間,溫柔地,有了著落。


    她笑了笑,看著氣球,左手握住他的右手,那時,天上,漂浮著許多孔明燈。


    一人一願。


    三塊錢一個,買一個願望。


    言希問她要不要,阿衡卻搖搖頭,說我不能任性地把我的所有寄托在一盞燈上,它太輕,受不起。


    言希開玩笑,那你對著我許願吧,我當你的聖誕老人,負責塞滿你的長襪。


    阿衡想了想,大笑了,她說,你會被襪子悶死的。


    她無法想象長筒襪中裝著個言希的場景,實在太好笑。


    可是,她想要的,確實是這些。


    言希來之前已經買好回程票,夜裏十點的飛機。他看著阿衡吃完了蘋果,才吻了吻她的臉頰,說聖誕快樂,笑得牙齒潔白了,他說,寶寶,我來確實是想和你一起過平安夜的,我想讓你永遠平安,可,你知道,這讓一個男人承認起來,確實有些困難。


    他溫柔憐惜地看著她,好好吃飯。嗯,還有,代我向雲在說聲謝謝。


    轉了身,揮揮手套,瀟灑離去。


    阿衡一直看著他的背影,遠去了,消失在霧色中。


    這一次,似乎是她最後一次完整地看著他的背影,她的言先生的,不是一個叫做言希的陌路人的。


    阿衡趕著回去給雲在做飯,隻是那一條路,路燈壞了好幾個,到了夜,有些黑。


    阿衡走向雲在所在的那個家屬院時,黑燈瞎火的,看見一個高瘦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燈下,穿得十分單薄。


    阿衡走過去,才發現是雲在。


    他凍得嘴唇發白,在路燈下,臉色十分難看。


    阿衡吃了一驚,著急——這麽冷的天,你站這裏幹什麽!


    那個少年,眼睛卻像含了難散的雲氣,慢吞吞地說,我在等你。


    阿衡氣急,你站這裏多久了?


    握著他的手,是一片冰涼。


    他卻掙開她的手,輕輕開口——溫衡,你想靠對我好,來解除自己良心的不安,除了錢,還應該演得再像些。


    他低頭,擎住她的下巴,狠狠地超她的嘴唇咬了下去。


    他的眼睛,冰冷而嘲弄,再也沒有平時的溫柔散漫。他說,有錢人,真是了不起呢。


    她和他站在路燈兩側,竟像敵人一般對峙著。


    阿衡推開他,蹭掉嘴角被他咬出的血沫,淡淡開口,眸光清淡——說。把你想說的話一次說完。


    然後,把身上的鴨絨襖脫掉,扔給他。


    雲在在雪夜中不知站了多久,嘴唇都染著雪色。他微微笑了,說沒什麽,言希掏了三十萬讓我陪你,本來,我覺得這個生意沒什麽大不了,隻要忍受你的虛情假意就夠了,可是,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大大地虧本了,我忍不了你,我看見你對我笑,就覺得惡心。


    然後,修長的手把上一刻擁到他身上的鴨絨襖,輕輕揮到雪地上,看到肮髒的塵的目光。


    他說,把別人當做玩具很有意思嗎。言希說你很想我,可是,你究竟是真的想念,還是想在心上人麵前展現你的善良慈悲呢。


    忽而,那個少年,呼出了一口哈氣,輕輕開口——溫衡,你是有多思念你躲了五年不見的弟弟呢。


    到底是,思念到多刻骨銘心,才會五年才見一麵呢?如果言希沒有給我錢,沒有讓我來見你,你想必會一輩子單純地“思念”著一個叫雲在的人,對不對。


    我本來也沒想過見你,更沒有想過陪伴,雖然你們有錢人要玩遊戲,但是條約顯失公平,如果溫衡你想繼續在心上人麵前扮善良,還是再添些錢比較妥帖,你說呢。


    那樣嘲弄,帶著微笑洞悉的眼睛,看著阿衡。


    像是佛陀輕蔑世人的目光。


    阿衡卻一巴掌,打在這個少年的左臉上,狠狠地。


    雲在不可置信,僵在原地。


    低頭,撿起鴨絨襖,拍拍上麵的雪,套在身上,轉身離去。


    她背對他,聲音聽不出語調——如果不是顧念著你的身子,你挨的絕對不是這一巴掌。腦子糊塗的,念經念壞的,等想清楚念明白了再說。


    雲在眼中泛了淚,卻笑得恬淡——溫衡,你有什麽資格打我,憑著你的溫姓,還是你骨頭裏流的血?


    她停了步子,頭重腳輕,血液都衝向了頭頂,卻咬著牙控製自己——姐弟鬩牆,這種事隻要不是畜生,都做不出來!


    她言辭嚴厲至極,是從未有過的尖銳,眼窩紅得像染了血,心冷得打顫。


    她站到公共電話亭,看著十個數字,指尖涼透了,眼睛幾乎看不清亭外的雪。


    她說,媽,我問您一件事兒。


    那聲音,像是來自天外,蒼涼而沙啞。


    溫母嚇了一跳,阿衡,你怎麽了,今天平安夜,吃蘋果了嗎。


    阿衡卻打斷她的話,媽,我不在的那兩年,雲家有什麽變故嗎。


    她雖然會定期給醫院打電話,但醫院並不會十分清楚地把病人的病況一一詳述,她所知道的,隻是在在大致的病況。從他住院,到出院,她把每一次都清清楚楚地記在了日記本上。


    溫母愣了愣,說沒什麽事兒呀,就是他們家的兒子做手術,說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四十,想見你一麵,起初是寫信,後來又托人來京時捎來一麻袋筍幹,說是家裏自己醃製的送給咱們家嚐嚐鮮,看你能不能抽出時間看看他們兒子,那個孩子想你了,我想著這事兒找你也沒什麽用,而且三天兩頭打電話,你爺爺好靜,挺煩人的,就拒絕了,不過,給南方軍區醫院打了個電話,讓他們照應點兒。後來,他手術不是成功了嗎,現在那袋筍幹在家都快發黴了都沒人吃……阿衡輕輕開口,卻魂若遊絲,眼睛沒有焦點地看著亭外的雪花紛揚,微小飄忽的笑容——媽,您真的把我當做過您的孩子嗎,您知道我有多愛您嗎,我時常覺得,您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年輕的媽媽,我第一次見您的時候,一直在想,您怎麽能長得這麽好看呢,我又怎麽可能是您的女兒。可為什麽,我每一次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您的時候,您總是用我無法拒絕的理由把我拋開。


    她的聲音很小,眼淚卻不停地從眼中湧出。


    媽媽,您如果曾經有一分一秒,像我愛您的萬分之一愛著我,如果您能像我因為您的不高興而時常擔心難過的那樣,會不會稍微替我著想一下呢。您說的雲家的兒子,他不是一捧卑賤的塵土,或許在您眼裏他比我的阿爸阿媽花費許多日日夜夜做的筍幹還要不值錢,可是,您的親生女兒卻這捧卑賤塵土的姐姐,甚至在農村小鎮,我還不如他值錢,隻因為他是個男孩兒!就像思莞會拚死保護爾爾一樣,我也會因為這個在您心中卑微得一無是處的孩子而哭泣而難過,放棄自己曾經擁有的家。媽媽,如果您真的愛過我……如果,您真的曾經愛過這樣一個卑微的孩子……她放下了話筒,走在雪地中,左手上的氣球早已不知何時遺失。


    那個話筒,是荒謬的倒立的姿態,垂著的電話線,不堪重負,隱約有呼喚的悲傷的“阿衡”的聲音。


    阿衡。阿衡。


    阿衡不知道自己怎麽回到的寢室。然後,她脫了衣服,就縮進了被窩,一開始,很冷很冷,後來,又很燙,意識終究,模糊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摸摸額頭,是滾燙的,大姐無影見阿衡醒了,有些擔心地用額頭探探她的額——燒得厲害,去醫院吧?


    阿衡點頭,說好,嗓音卻沙啞得不像話,扁桃體似乎也發炎了。


    小五搖頭,不行,去了,阿衡要隔離一個月,咱們去實驗室配點藥,回來給她注射就成了,不到三十八度吧?


    小四抽出阿衡腋下的溫度計,看了看,眯眼,三十八度七。


    小三跳腳,胡鬧,就咱們幾個半吊子,孩子眼都燒紅了,有個三長兩短,你們賠不賠!


    無影皺了皺眉,給阿衡裹上大衣,行了,別說了,咱們分頭行動,小四知會輔導員一聲,拿個假條,我和小三帶阿衡去醫院,小五給今天上病理的鄧教授請假。


    阿衡既然是高燒,去校醫院,免不了住在發熱門診病房,然後,被隔離,治病,量體溫,觀察。


    小五每次看她,都是隔著鐵欄杆,跟探監似的,抓住她的手,抹淚,阿衡,你什麽時候回來呀,抹淚,阿衡你不回來我期末考試可怎麽辦啊我抄誰的呀,再抹淚,阿衡,要不要我跟你老公說讓他來看你啊。


    阿衡說他要是打電話到宿舍了,你讓他去死。


    小五= =,難道說,你家內口子滿足不了你的欲望,你□上升,熊熊燃燒,所以才燒起來的……孩子抽回因為醫院可惡的夥食而枯瘦的手,望天,你也去死。


    小五說別啊,我死了誰給你帶果凍誰給你帶糖啊,我昨天才買的,給。


    阿衡噓偷偷瞄了四周一眼,沒有醫生盯著,拿病服一裹,裝肚子疼側著身子躡手躡腳回了病房。


    腦袋鑽回被窩,打開手電筒,瞬間撅了小嘴,五姐我要吃的是真知棒不是奶油棒我討厭奶油糖的呀tot 孩子正鬱悶著,醫院的醫生說,五十三號,有人找。


    阿衡掀開被子,看床牌,自己果然是……五十三號。


    下了床,穿上拖鞋,老老實實跟在醫生身後去會客,路上碰到相熟的同學——您在這兒住多久了——二十三天零八個小時了——羨慕,您快出去了吧——是啊,唉,終於熬出頭了,您呢——喲,我不行,還得十五天零四個小時呢。


    於是,您把天換成年,把小時換成月,聽著可能更順耳些,咳,更似曾相識,更有監獄的感覺╮(╯_╰)╭阿衡穿著病服,走到鐵欄杆前,一瞅,稀客,雲在。


    雲在笑了笑,你可真有本事,你們寢室的人都逮著我罵呢,說是因為給我做飯你發燒到三十九,我卻是個無情無義的小兔崽子,連你這個做姐姐的一麵都沒探過,那請問阿姐,你有什麽指示?


    那句阿姐,是他小時候的習慣稱呼,聽到阿衡耳中,卻是說不出的刺耳。


    阿衡定睛,黑亮的眼珠看著他,她說,我配不起你一句阿姐,從此,便橋歸橋,路歸路吧。你陪我夠久,三十萬值了。從今以後,別和我這種有錢人在一起了,有錢人的遊戲,你還真玩不起。


    轉身,拂袖而去。坐回被窩裏,卻抹起了眼淚,我多愛你啊,可除了交換的價值還有別的用嗎,我多疼你啊,你轉眼要別人的三十萬也不要我的照顧,你見過一個月自個兒吃小鹹菜給你買肉的有錢人嗎,你有委屈,你想要你的阿姐,可如果把舊時光還給你,那個阿姐難道不會選同一條路,走進溫家嗎。你個,你個……小東西!!!


    阿衡擦掉眼淚,走到窗前,雲在的背影,在冬日的陽光中,閃耀著。


    舊時光它是個美人,讓人恨不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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