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秘密。


    而謝衡並不想去戳穿秦桉的秘密,他笑了笑:“沒事,我錢多,隨便花。”


    對於帝師大人突如其來的豪橫,秦桉幹幹巴巴的“哦”了聲。


    帝師大人,有錢,任性,還特別俊。


    寒山寺地處偏僻,清幽,霜雪映滿山時,是另一種人間美景,在這裏看了晚霞日出,謝衡有點喜歡這地方了,即使,有他不喜歡的禿頭。


    帝師在寒山寺住下的消息沒兩日就傳到某些格外關注他的人耳裏。


    譬如,謝家。


    當下局勢已經發展到極為嚴峻的地步,膽敢行刺當今陛下之人,其罪行等同於謀逆大罪。


    而謝家那位庶出之子至今仍被關押在刑部的大牢之中,未曾獲釋,但凡稍有眼力見兒的人心裏都跟明鏡似的,清楚地知曉此次事件絕非尋常小事。


    謝家內部此時更是陷入了一片焦灼不安的氛圍當中,其中尤以謝承對此感受最為深刻和強烈,自從事發,他便整日整夜地寢食難安,內心飽受煎熬。


    “少爺說了:‘有話就趕緊說,晚了,可就說不了。’”,謝十三所說的這番話語始終縈繞在謝承的耳畔,久久揮之不去。


    謝承越是反複思量,心中就越發感到驚懼。


    即便在這寒冷刺骨的冬夜,當他從噩夢中驟然驚醒之時,竟發現自己已是汗流浹背,就連身下所蓋的被褥也被汗水徹底浸濕。


    他腦海裏浮現夢境中的恐怖場景。


    謝家,以謀逆之罪,滿門抄斬,誅連九族!


    謝家人的血,浸染長街。


    “篤篤——”


    “少爺,家主喚你過去。”


    謝承心下一跳,心仿佛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就是他再遲鈍也知道,家裏要出大事。


    他,闖禍了。


    -


    大年二十九這天,天上飄著小雪。


    寒山寺變成雪中盛景,謝衡的睡眠質量不好,早早的醒了過來,感覺到比往兩日要多的寒意。


    推開窗。


    天很亮。


    又下雪了。


    紅紅柿子掛在樹梢,頂著白白的薄雪。


    他不由自主的笑眯了眼,不知道怎麽的想起一句恰當也不恰當的詩。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柿子樹,柿子。


    多恰當。


    忽然,一個紅彤彤的燈籠出現在謝衡的視野裏,一隻手拖著燈籠,來人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悄悄地站在窗外。


    燈籠是柿子造型是燈籠,做得8分像。


    謝衡的笑意剛綻放,對方就跳了出來。


    在窗中,拿著燈籠,背後是柿柿如意的柿子。


    “老師,過年好。”


    是,林旻。


    笑若朝陽,眼眸很亮。


    他出現的一瞬間,謝衡微微一愣,隨後搖頭失笑:“是你啊,我還在想誰那麽...嗯...有少年意氣。”


    他的眼眸,盛滿世界。


    林旻拿著燈籠靠過來,身上帶風雪的寒氣,他把燈籠捧到他麵前,隔著窗台像獻寶一樣,笑得牙齒雪白:“這個燈籠老師喜歡嗎?我花了兩天才做好的,是不是比去年的餃子燈好看?”


    謝衡已經習慣林旻過年時喜歡紮花燈的愛好,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麽帝王的愛好怎麽離譜,且紮的還不大好看,但礙於他是老師不好打擊學生。


    歲歲年年都將帝王紮的燈籠掛在書房門口。


    即使醜。


    看著看著,也沒把醜燈籠看順眼,但帝王紮燈籠的技藝倒是越來越好,那燈籠越來越漂亮。


    謝衡接過柿子燈籠,燈籠或許和主人一樣,在風雪裏待過,指尖傳來淺淺的的涼意。


    他將燈籠拿在手裏,緩緩地轉動,低眉審視,是用帶著些許絨毛的布料做的,骨架不大,當轉到某一麵時,一行寫在拚接處的小字進入謝衡的眼裏。


    ——惟願,謝長明,長命百歲。


    他轉過,這行字如風掠過,謝衡抬眸,笑道:“好看,比去年的餃子好看多了。”


    或許風雪有些冷,謝衡轉頭咳嗽了一下。


    再轉眼,就看見帝王很不講究儀態的直接單手撐住窗台從窗戶跳了進來,然後,轉身,關窗戶,一氣嗬成。


    謝衡:“............”


    “老師當心受涼。”林旻對他笑的有點甜。


    謝衡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燈籠,有點喜歡,這便宜兒子有點孝順的在身上的,咂摸出點投桃報李的感覺:“臣的身體還成,陛下來此故人祭拜了嗎?”


    緣塵就埋在寒山寺,墳在後山。


    林旻“昂”了一聲,然後坐上長榻,姿態慵懶起來,用手捧臉,聲音微低:“已經祭拜過了,他的墳頭還是和以前一樣,冰冰冷冷的。”


    謝衡:“...............”


    那不然呢,骨頭從墳墓裏蹦躂出來啊。


    隨著帝王的到來,整座寒山開始戒嚴,那年味一下子就淡了,但對於謝衡來說,年味倒是濃了些。


    因為林旻會拖著他幹這幹那的,從寫對聯到糊燈籠,到最後去拔人家和尚地裏的白蘿卜.....


    當然,以上的事情都是帝王幹,他旁觀,畢竟是個病秧子,沒什麽體力。


    說真的,這很容易產生——


    本官還是萬萬人之上。


    的錯覺。


    帝師揣手抬頭望天,讓冷風狠狠地的在臉上冷冷的拍。


    默念——不合時宜的念頭,害人害己。


    謝衡是一個能審視自身的人,所以在帝王拔人家蘿卜時,他已經成功的反省自身。


    他是臣下,林旻是君上。


    這是所有關係的底色,師徒也好,朋友也罷,都是建立在這個前提上。


    林旻不知道,他就一個拔蘿卜的轉身,帝師的“天”又變了。


    還變的晴天霹靂。


    他還低頭拿著手裏的白蘿卜:“回去可以讓小周做蘿卜餅...”


    誰知道,帝師忽然有點好奇:“陛下,臣能問你個問題嗎?”


    “可以。”林旻微微低頭看他,眼睛黑白分明:“...老師,在宮外你能別叫我陛下嗎,容易被刺殺。”


    “昂。”帝師點頭,繼而問:“可能有點冒昧,你喜歡沒頭發的人?還是你喜歡的人恰好沒頭發?”


    林旻低頭看蘿卜,宛若是朵花,他聲音低低地,滿是深情:“不知道,當年,看見他這個人心裏就高興,也沒關注他有沒有頭發這個問題...”


    他們走在泥濘的小路上,林旻盯著帝師的衣角看:“我想,喜歡他,和頭發是沒有關係的。”


    “可能是,你年少時轟轟烈烈喜歡一次也好,要不然等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沒有喜不喜歡的這些心思了...”謝衡感歎:“年少不識情滋味,也隻有年少時才有衝動的喜歡。”


    “哦...”林旻淡著眉眼,抬杠:“老師,就前天,四十五歲的馬將軍老房子著火納了一門妾室,據說,日日笙歌,滿心喜歡。”


    帝師:“...等我活到四十五歲再說吧,沒準那時候的我就明白老房子著火是什麽滋味,應當會喜歡的熱烈。”


    這話一出,差點氣得林旻把手裏的蘿卜給掐斷,他加快腳步把謝衡拋在身後,沒走倆步又慢了下來,眺望遠方。


    謝衡:“...............”


    其實不得不說,林旻的到來讓謝衡的年多了些年味,這個在寒山寺過的年,也算圓滿。


    在跨年的那天夜裏,謝帝師神神秘秘的送了一本冊子給帝王,囑咐他回房再看。


    夜裏,帝師站在柿子樹下,仰望著要摘柿子的帝王,年輕人身強體壯身手敏捷,短短片刻,帝王就摘了兩個柿子下來…


    謝衡:“…………”


    他挺金貴,都爬樹了卻隻摘兩個。


    林旻遞一個柿子給他,謝衡終於把揣著的手拿出來,帶著寒氣的柿子躺在掌心,他端詳了會,紅彤彤的喜慶,年節要說些吉利話。


    他抬眸,對林旻說:“願你,願我,柿柿如意,歲歲年年。”


    林旻看了他片刻,轟然一笑,燦爛生花:“會的,我和老師會歲歲年年在一起的。“


    終於跨過年夜,到各自回房休息後,激動的心,顫抖的手。


    林旻滿懷期待的翻開小冊子...


    人麻了。


    是佛經。


    還是往生經!


    “............”


    帝王很想說晦氣!


    但那字跡是謝衡一字一句寫的,他最終沒罵出口,那兩個字在喉嚨裏堵了會,終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站在窗邊,眺望著天上月,指尖緩緩摩挲著佛經。


    緩緩地,小心翼翼,極盡愛護。


    林旻不知道望了多久的月亮,有些被壓抑到極致的情愫,隻敢在暗夜裏,悄然浮現。


    他轉頭望向謝衡的房間,情緒複雜到極致,近乎要超過身體的承載。


    -


    年節過完了。


    被按下“暫停鍵”的一切恢複原樣,案件重啟,氣氛愈發緊張。


    謝衡前腳回到帝師府,後腳就有人來拜訪。


    前後沒差一天。


    謝十三:“少爺,謝承在門外帶著禮要給你拜年。”


    這會謝衡正在用早膳,一碗清粥,兩碟開胃小菜,他挑了挑眉:“比我想象來的慢,讓他進來。”


    原本,謝承很忐忑,但在被迎進帝師府後,心裏的忐忑就逐漸平坦下來。


    就好像,他知道會有人一直站在他的身後,包容他的...


    錯誤。


    世人都說,帝師謝衡是個脾氣溫柔的好官,很愛助人為樂,謝承也是這麽認為,他不覺得這次的事情有多嚴重。


    而現實卻出乎謝承的意料之外。


    他帶到大廳,管家留下一句。


    “謝公子請稍等。”


    就走了。


    謝承安靜的坐在大廳裏,一刻鍾過去了,兩刻鍾過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了...


    這讓他意識到,帝師不大想見他。


    -


    書房裏。


    謝衡悠閑的躺在躺椅上,拿著今年新鮮出爐的話本小說,翻得津津有味。


    忽然,外麵喧嘩的聲音傳來。


    “...大哥...”


    “...你能不能見我一麵...”


    “...我有事找你...”


    “...大哥,謝衡,謝長明!”


    謝衡原本帶笑的眉眼漸漸的沉寂下來,他看了眼被打斷的地方,兄弟鬩牆,分道揚鑣。


    合上書。


    謝衡淡淡道:“讓他滾進來。”


    謝十三領命,轉身就出去傳話。


    一出來就看見這場鬧劇,錦衣華服的謝家公子和府裏護衛扭打在一起,弄得滿身狼狽,發絲淩亂。


    他眼裏沒有多餘情緒:“謝公子,帝師讓你滾進去。”


    其他人瞬間鬆手,本來也不敢用力對謝承怎麽樣。謝承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很不好看,稍微理了理的衣服頭發就跑進書房,進書房看見那個坐在躺椅上還看書的人,他無意識的抱怨一句:“大哥,我等了兩個時辰,你不想見我就直說嘛...”


    謝衡勾了勾嘴角:“不想見,滾吧。”


    這直接的話炸謝承頭皮發麻,腿也一軟,水靈靈的原地跪下了,低頭看地麵,像鵪鶉:“...大哥,我錯了。”


    看他這樣,謝衡倒也談不上多生氣,他用卷起來的書抵著下巴,似笑非笑的開口:“說說看,錯哪了?”


    謝承咽了咽口水,看著地麵小聲說:“...不該闖過來打擾你休息,你讓我等多久都是對的...”


    謝衡等了會,也沒等到下文:“沒了?”


    謝承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抬頭望向謝衡,聲音低落:“大哥,我...好像犯錯了。”


    謝衡不見喜怒:“什麽錯。”


    “那天晚上...”他緊拽袖口,五指捏的死死的,現在的局勢場麵遠超乎他的想象和認知。


    謀逆,刺殺,誅九族...


    “我是故意拖住你的,二哥...讓我幫他一個小忙,我就幫了。


    我沒想到會鬧得這麽大,顧家闔族下獄,二哥也被抓進刑部,我們謝家也牽扯進刺殺陛下一事...


    哥,陛下是不是想...”


    這些話從喉嚨裏擠出來後,謝承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定定的看著謝衡,眼裏深埋著慌亂。


    帝師的指尖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在書上,他神情平淡:“讓我來捋一捋事情的前因後果。


    顧家歸家的庶女和嫡女鬧矛盾,謝文因愛慕庶女就要為之出氣,而他為了心上人出氣的手段就是買通宮女給嫡女潑水。


    繼而又在暖閣下了禁藥,想促成一段好事發生,讓顧家姑娘在大庭廣眾之下被發現與人私通,傷風敗俗名節盡毀。”


    他指尖輕輕的敲擊著書頁,眸色漠然:“而私通的人選,是我。


    在我離席時就給她潑水讓她換衣,這個時間你來拖住我的回暖閣的步伐,待我回去時剛好能趕上神誌不清的顧家姑娘和屋裏彌漫的禁藥。


    如此一來,一箭雙雕,既可以為心上人鏟除眼中釘,還可以把我這個名義上的大哥送去歸西...”


    隨著帝師波瀾不驚的聲音陳述,謝承癱坐在地上 下意識搖頭否認,眼神驚恐萬分,嘴唇翕動。


    “知道這一切都能順利進行的原因在哪裏嗎?”謝衡笑了笑,眸中沒有半分笑意,靜到極致。


    他用指尖輕點了一下謝承:“你的身份,我一母同胞的弟弟。


    暖閣上下的人,都以為那是我的命令。”


    “嘖,用我給你的寬容變成殺我的刀。”他手裏的書隨手一拋,像是隨手丟了個垃圾:“你們想殺我,那就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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