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桉不想去天行山,那裏會讓他觸景傷情,但沒辦法。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帝王有令,不去也得去。


    馬車飛快在官道上疾馳,路邊綠草如茵,草長鶯飛,飛鳥掠過長空。


    到行宮時,秦桉被癲得腿都有些發軟,晃了晃頭,深呼吸幾口就跟著暗衛朝裏走,越走,心裏就感覺越悶。


    他知道,自己沒從過往的回憶走出來,他也知道,想要把帝師那樣的忘記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


    這裏的一草一木,還是和曾經一樣,就連角落的那塊地,依舊被撒上青菜,長勢喜人...


    處處都在提醒著他,物是人非的殘忍。


    暗衛領著秦桉來到一座較為偏僻的院落,他們進去,停在院中:“秦大夫進去吧,謹記,不要暴露陛下的身份。”


    秦桉點點頭,心裏有些疑惑,這個偏僻的院子一直以來都客人住的地方,帝王來天行宮一般都會住在帝師隔壁,或者就直接住在帝師的院裏...


    陛下,怎麽會在這個院子裏?


    天行宮,來客人了?


    秦桉抱著淺淺的疑惑踏進屋內,屋裏有安神香的味道,淺淺的,很熟悉,是...


    帝師喜歡用的,他腳步微微一頓。


    抬眼快速打量這屋子一眼,中規中矩,富貴雅致,無特色。


    “過來給他把脈。”


    帝王的聲音出現,有些溫和,有些蠱惑的低啞。


    秦桉尋聲望去,那邊是臥榻,而床榻被厚厚帳幔籠罩,他隻能隱約看見床上有兩個人影,仔細分辨一下。


    一個是坐在床榻邊沿的帝王,另一個是躺在床上,那躺在床上的人揮了下胳膊,俊美非凡的帝王坐在床榻邊沿,似在認真看床榻上的人。


    帝王低聲道:“你把手伸出去...”


    那個人就把手伸出帳幔之外。


    在看見那隻手時,秦桉的瞳孔驟然一縮。


    骨節分明,修長卻沒什麽肉,是一隻偏消瘦的手。


    而這隻手太一位故人...


    近乎和帝師的手,一模一樣!


    秦桉失態的怔愣在原地,怎麽會那麽像。


    “秦桉。”


    帝王微沉的聲音響起。


    秦桉這才回過神來,收斂心神,將指尖搭上那隻手腕,認真號脈...


    這是,一位男子。


    陛下守著這男的做什麽...


    過了片刻,秦桉收回手。


    帝王問:“他如何。”


    秦桉低眉斂目認真回答:“他的身體有些氣虛,需要精心調養。”


    這個回答一出,屋子裏靜了好一會,秦桉看見帝王好似在看著那個人發呆,不知道在想什麽。


    “精心調養下,他會...長命百歲嗎?”帝王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晦意。


    秦桉想,或許這人的體虛讓帝王也想起了那個逝去的人,“會的,他的身體底子雖然薄弱,但精心調養下來,和正常人一樣是沒有多大問題的。”


    忽然,帝王笑了,他低下頭來,仿佛在凝望著另一人,那低低的笑意讓秦桉心下一跳。


    這個笑和帝王以前的笑意不一樣,好像摻雜著別的東西。


    “秦桉,他怎麽樣?”帝王忽然問起謝十三。


    秦桉知道這是在問謝十三:“...目前還好,依舊腦子不清醒。”


    帝王輕輕的笑了聲,心情聽起來有些好:“看好他。”


    秦桉有點疑惑,怎麽陛下忽然問起謝十三來,雖然不懂,但他還是老實回答:“明白。”


    “下去吧。”


    得了帝王的允許,秦桉退出房間,走到院中,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帝師的聲音。


    “...大夫說我沒事...”


    秦桉腳步頓住,霎時間心情鬱悶的想找謝十三喝一頓,他忍不住深深地歎一口氣,果然,不能到這地方來,他都快出現幻聽了。


    “...長明啊,你的陛下好像逐漸走出來了。”


    “這樣也好,他的人生還長...”


    秦桉走了去找暗衛寫藥方,院子裏花瓣在長風裏飄落,洋洋灑灑。


    他不知道站在院子正揣著手的帝師大人白眼都忍不住翻出一個了。


    [好什麽好,這倒黴玩意越陷越深無藥可救!]


    好消息,經曆四個月的時間,他逐漸能聽見人說話了。


    壞消息,他聽了整整兩個月的情話加騷話,生前沒聽過的騷話是一下子就從林旻嘴裏彌補了起來。


    還是對著他躺著那裏的身體說的,林旻就跟有病似的,自從從上嶸回來,他看起來像是恢複以往一樣該上朝上朝,該批奏折批奏折,一日三餐照常吃...


    就是!


    每天得和躺板板的身體叭叭一個時辰,每天不間斷,從朝廷事物到風花雪月又到柴米油鹽,還離譜的夾雜著招魂?


    主打一個事無巨細。


    光叭叭還不算,總會隔三差五的趴床邊睡,雙手抓住那身體的手...


    小心翼翼。


    林旻不是不敢和屍體睡一塊,他是怕做夢時把“謝衡弄壞了,哪怕思念無盡,他也隻守在床邊,抓住一隻手。


    目睹這一切的謝衡:[.........]


    他都為林旻的所作所為感到心酸,說實話,謝衡從來不知道林旻對他的感情到了這麽...


    病態的地步。


    林旻好像就那麽用執念畫地為牢,困了自己,把自己困在那具沒有呼吸的屍體旁邊,自欺欺人的揚著幸福的笑。


    最開始謝衡還安慰自己,少年人的喜歡和情愛嘛,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帝王的權柄讓林旻有太多太多選擇的機會,他的身邊注定會有無數人渴望得到他的喜歡,他的關注,以及他的寵愛。


    在未來的某一天,總會有人重新進入這個人的心扉,把心髒占據...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謝衡又想到另一種可能——


    俗話說得好,就怕一直求而不得的人死在你最愛他的那一刻。


    君不見,萬千話本子裏都流行一個套路。


    在心中如明月皎潔的前任不可怕,人隻要活著,就會在旁人的記憶裏逐漸改變,當明月墜落星空時,就是新人取得勝利時。


    可怕的是,死了的月亮。


    他就那麽停留在你的記憶,一直被描摹,一直被惦念,直到完美無缺,直到成瘋魔的執念,直到無人可替。


    謝衡想,他死得還是太早了,要是死在四十五歲,估計林旻就沒有這麽深的執念了。


    一個成熟的男人是不會對一個四十五的男人生出什麽情情愛愛的心思...


    謝衡:[...這操蛋的人生...]


    要是早幾年知道林旻的心思...


    謝衡難得的沉默幾秒。


    因為他發現,即使早知道了也改不了什麽。


    如果,他要走風流成性讓林旻認識到他是個渣男的路線。


    那麽,他是上午風流的,林旻是下午瘋的,可以直接開啟“相愛”相殺的劇本了,無數人將為他們的矛盾而送命。


    要是走強製為林旻娶妻的路線。


    妻子或許能娶,但,是擺設,擺設就算了,沒準還會喪心病狂的直接喪妻。以林旻的性子到退無可退妥協時他會找一家貪官或別派黨羽大臣家的姑娘娶了,直接附帶喪妻.抄家.滅族一條龍。


    林旻是帝王,他的脾氣歸根結底是有強勢的底色,他能為帝師退讓,能在謝衡這裏受委屈,不代表他能在別人那裏退讓,別人能讓他受委屈。


    相反,遇見別人,林旻是讓別人受委屈,看他臉色,揣摩他的喜怒。


    謝衡發現了,遇見林旻他就是無路可走,隻能裝做啥也不知道。


    當個睜眼瞎,就看著帝王愈發沉淪。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謝衡都快習慣林旻每天的作息了。


    而,變故橫生!


    就在昨天,林旻按行慣例的說了日常瑣事又念了會召魂咒之後...


    謝衡的屍體,動了!


    謝衡倒是沒發現這點,他是看見林旻的那淡淡的臉色一瞬間激動的瞳孔都放大,那平時很穩的手又抖了起來,順著林旻的視野一看...


    屍體的指尖呈緊繃的感,虛虛的用力,五指微屈,像是在用力抓住什麽,視野落到屍體的胸膛上,竟然有了微弱的起伏...


    謝衡的屍體,活了!


    謝衡:[???]


    你去道觀裏學的招魂咒是真的?!


    真招來一個魂了!?


    不是,那你招也招錯了魂,我還好生生的站在這裏!


    學藝不精。


    忽然,那屍體猛地一個睜眼坐了起來,先是迷茫片刻,後是一個突然間看到林旻被嚇得渾身一抖猛地把手抽出來,劇烈的咳嗽起來,把嘴裏的鎮靈珠咳了出來。


    那顆鎮靈珠落在被褥上散發著淡淡的光澤,和雞蛋差不多大,不然就被這屍體的一係列動作給咽了下去。


    整個寢宮裏,充斥著屍體劇烈的咳嗽聲。


    謝衡清楚的看見,林旻眼裏的狂喜在如潮水般褪去,漸漸的回歸到不可窺探的深幽,深邃而神秘。


    深幽到給謝衡這個旁觀者一種危險的感覺,心裏有些那麽點毛骨悚然。


    林旻就蹲在床榻邊沿,靜靜地審視著床上忽然活過來的“帝師大人”,嘴角緩緩地勾起笑意。


    問:親眼看見自己的屍體被別的野鬼給占了是種什麽感覺。


    謝衡隻想說,這操蛋的鬼生愈發操蛋了,更操蛋的是,他接下來或許還會看見這個野鬼頂著他的身體來迎接他的一切。


    名字,身份,地位,後半生,以及...


    林旻那病態的喜歡。


    有人能拒絕自己早死的月亮,死而複生嗎?


    謝衡想,大抵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誘惑。


    林旻已經快瘋了,即使“謝衡”有所不同,他也隻會告訴自己,人經曆過生死總會有所改變。


    因為那是,他絕處逢生唯一的機會。


    寢殿很大,很雅致,卻處處透露著非凡的富貴。


    謝衡覺得有些累了,他走軟榻上坐下,淡淡的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思緒飄散開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裏...


    或許是咳順了,那個野鬼暗自悄悄的的抓住被褥,看向一直在床榻邊沿的林旻,鎮定的開口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那聲音沙啞的不成樣子,卻仿佛他就是剛剛睡醒,不露破綻。


    謝衡:[.............]


    帝王看著那人,笑了笑,那笑容落在謝衡眼裏就是有點...蠱惑的意味。


    林旻說:“大約子時未到。”


    那人眼睛微眯似在審視林旻,繼續說:“我睡了多久?”


    林旻:“大約兩個時辰,大夫說你需要靜養,原本定好的今晚去別莊靜養,瞧你睡得香我也不忍心叫醒你...”


    他若無其事的把被褥上的那顆鎮靈珠用被褥擦幹淨,最後收攏入掌心。


    那人見此,平靜的眼神深處藏著濃濃的疑惑,珠子...不是從他嘴裏吐出的嗎?


    “現在,我們出發吧。”林旻似看出對方的眼神在珠子上流轉,他笑了笑,溫聲說:“這是大夫開的神藥,讓你安睡用的,知道你不喜歡,我偷偷給你放入嘴裏,你可別生氣...”


    那人靜靜地盯著林旻看了片刻,緩緩搖頭:“不生氣,我們走吧。”


    出了寢殿就是一輛捂得嚴嚴實實的馬車,林旻和那人一道上了馬車,謝衡懶得進去看失而複得的林旻會怎麽樣和那人相處就坐在外麵,看著恍惚震驚過暗衛開始架車。


    出乎意料的,車廂之內很沉默。


    而駛出皇宮的這一路上也很安靜,禁軍已經得到命令,隨行暗衛一個手勢全員禁聲,這樣安靜的環境讓那個野鬼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從皇宮駛出。


    就這麽沉默著到了天行山的行宮,林旻和那人進了一間屋子,謝衡親眼看見那屋裏藏了起碼得有五個暗衛。


    進了房間,那人有些掩飾不住的緊張。林旻眼神微深:“你睡裏邊,我在一旁守著你。”


    就這樣,他們看似兩個人共處一室,實際...7個人共處一室。


    謝衡看了林旻一會,就幹脆去到隔壁房間,不繼續關注他們會是個什麽情況,估計得按照那些破鏡重圓的故事來演繹。


    帝王終是得償所願。


    帝王太在意謝衡,即使是假的謝衡也能撩動他的情緒,因為那具身體是實打實的謝衡。


    整整一晚,林旻都在盯著那人看,盯著那人有起伏的胸膛看,直勾勾的,目光很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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